二十分钟后,鲁子敬回来了,收拾了心情,站在杨美华斜对面,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杨美华看了他一眼,跟上次一样缩在椅子上。她也累了。陪护丈夫是身累,与儿子斗气是心累。她也不晓得跟儿子之间怎么会搞得这么僵。自从有了姜小柔,从前那个听话可爱的儿子就不见了。
她不明白的是,从中学开始,鲁子敬就在忍,就想逃离;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觉得自己费心费力操持这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他们那个年纪、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总是把生活上的付出看得很重,他们不知道也不理解精神上心灵上的东西。他们喜欢热热闹闹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饭打牌唱歌跳舞,环境的热闹能填补心灵的空虚;他们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子女长大离开后,有人抑郁了,有人用养狗遛鸟来排解寂寞,更多的人则是被卖保健品、卖理财产品的人趁虚而入,还口口声声说就是喜欢被他们骗,因为他们会哄人,能讨好我、顺着我,我高兴,你们不听我的就别来管我,反正不花你们的钱。
又一个小时后,手术室门上的灯灭了。
鲁子敬一下跳起来。
杨美华也坐起来。
鲁振国被推出来的时候是昏迷的,身上插着管子和吊瓶,面如金纸,看着十分吓人。
鲁子敬跑过去喊:“爸!”
杨美华也过来,想挤开鲁子敬,没挤动。
鲁振国没有一点反应。
跟出来的医生正是那个主任。他摘下口罩:“不用担心,这次是全麻,要过段时间才会醒来。先送到病房,我们会监护的。”
杨美华抢着说:“手术怎么样?”
主任:“等下来我办公室说吧。”
鲁子敬从心底里不信任他。
主任碰到他的目光,闪开了,走了。
鲁振国被护工推回病房,另有住院医生和护士接手。
杨美华忙不迭的追去主任办公室了。
鲁子敬没去。父子连心,直觉告诉他,手术不成功,鲁振国的情况很不好。
住院医生跟护士忙完离开。鲁子敬就这么跪在病床边,看着鲁振国消瘦、病色的面孔。照片上英气逼人的老爸,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谁的错?谁都付出了,可结果却是这样!
精神上的郁闷,终究会影响到身体。肝气不舒,半辈子肝气不舒。
你们为什么不离婚,不离婚啊!
离了婚你过得乱七八糟,但至少可以不被控,自由自在,想钓鱼钓鱼,想去哪去哪,想去看战友就去看,想去见曾经的爱人就去见。对了老爸,你那件毛衣,我是见过的,不管你怎么解释,我知道它对你的来说很重要。毛衣后来不见了,应该是被老妈处理掉了。那个女兵,或许是卫生员,应该也当奶奶了。这也是你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吧?
鲁振国的两只手上都插着管子。鲁子敬像小时候一样,轻轻的捏捏他的指头。小孩子不爱睡觉,又被迫睡午觉,只好装睡,等老爸睡着,就悄悄睁开眼,碰碰他的指头,揪揪他的胡子,拔拔他的腿毛;他一动就立刻再装睡。他生出一丝害怕来,害怕再动老爸都不会醒来。
杨美华回来了,看到他跪在床边,破天荒的没有斥责,只说了句:“地上冷。”
鲁子敬没理她,也没问怎么样。人好不好,看一眼就知,何必再去听云里雾里的废话。如果好,她一定会说的。
杨美华果然没说什么,只是颓然的拿出热水瓶去打水。
几个小时后,鲁振国醒了,比麻药作用期迟了不少。
鲁子敬凑过去喊:“爸!”
鲁振国听到了,动了动眼皮,努力想要睁开,露出浑浊的眸子来。脸上的老人斑更深了,白胡子更多了,眉毛也乱七八糟的耷拉着。命,算是捡回来了,精神气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