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杯新岁酒(2 / 2)

陆年本以为是姥姥让她送来的,听到这句话他去接碗的手立即收了回来。

“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你晚上根本就没吃几口饭。”

陆年皱眉:“我吃饱了。”

岁岁说:“我看见啦,你也觉得排骨太咸了是吧。”

陆年一直平静的脸色忽然就变了,有点尴尬,还有点被发现秘密的窘迫与恼怒。

偏岁岁还压低声音补充了句:“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姥姥的。鸡蛋也是我偷偷煮的。”

“多管闲事!”

陆年伸手关门,岁岁急了,鸡蛋还没给他呢!她抬手去挡,“哐当”一声,瓷碗碰在门槛上忽然震裂开,鸡蛋滚到地上,一只骨碌碌地滚进卧室里,一只滚在走廊上。

岁岁吓得一声惊呼,陆年也愣住了,但见她并没有受伤,他一言不发地将门重重地关上。

岁岁回过神来,首先探头往楼下看,还好还好,没有惊动姥姥他们。

岁岁俯身收拾了瓷碗的碎片,又找到滚到角落里的那个鸡蛋,默默地下楼。回到房间她才发现食指在流血,大概是不小心被碎片划到了,伤口细细的一条,用纸团一压血就止住了,倒不是很痛。

岁岁临睡前看见桌上的鸡蛋,她剥开一口一口吃着,冷了,又煮得太硬,真难吃啊,岁岁一边努力咽着一边想,幸亏陆年没有吃。然后岁岁就被蛋黄卡住了,她一下一下拍着胸口,好久没能顺过气来,卡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被烫伤与划伤的手,好像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妈妈曾告诉她,只要你真心对别人好,对方总会感受到你的心意,会用同样的善意回馈你。可是妈妈,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讨厌你,憎恨你,那么你对他再好,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他一个正眼一个微笑呢?

明明知道的呀,也明明说好没关系的呀,为什么要难过啊?岁岁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她对自己很生气。

陆年与他妈妈的东西被邮递员送到家时,只有岁岁一个人在,邮递员将几个硕大的纸箱丢在院子门口就走了。岁岁挪了几下纸箱,最后泄气地放弃了,她站在门口愁死了,搬不动,也不能扔门口不管。

姥姥与陆年回来时,就看见岁岁站在一堆纸箱旁缩着身子边跺脚边搓着手,毛线帽上都蒙了一层淡淡的冷气,知道她在雪地里守了快一个小时,姥姥心疼又生气:“我的小祖宗哟,你这病反反复复的,就是被你这么造的!”

岁岁说:“我怕东西被人拿走嘛。”

姥姥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大白天,谁来偷你的东西啊。就你傻!”

岁岁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傻笑。

陆年看了眼岁岁,没说什么。

姥姥让岁岁赶紧回屋子,她与陆年找了推车出来,一件件搬到回廊上,陆年住二楼,箱子实在很大,又沉,搬上楼不是很容易。陆年怕姥姥磕着碰着,便说等舅舅回来再搬。可过了一会儿,岁岁看见陆年拿了剪刀过来将纸箱拆开,然后一件件运送里面的东西。

岁岁走过去说:“我帮你一起啊。”说着就抱起几本书,下一秒却被陆年抢了过去,他皱眉说,“不要碰我的东西。”

“哦。”岁岁尴尬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摆。

陆年抱着那几本书与一幅油画上楼了。

那天晚上陆年没有下来吃晚饭,岁岁要去叫他,被姥姥阻止了,姥姥没多说什么,就是很轻很轻的叹了一口气。

除夕前一天,姥姥带陆年与岁岁去了趟医院,两人缝针的伤口都到了拆线的日期。

医生拆完线,拿了面镜子给岁岁照,岁岁微仰头,看着下颌上那道弯弯曲曲犹如蜈蚣的腿一样的淡粉色疤痕,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又立即缩了回来。

医生见她眼睛里水汽蒙蒙,只以为是小姑娘爱美之心,便安慰说:“不要担心,时间久了这个疤痕就会慢慢变淡的。”

推门进来的陆年正好听到这句话,他心想,身体上的伤痕随着岁月可以淡化,那心里的呢?

离开医院,岁岁想要去修一修长得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年关理发店都歇业了,最后姥姥回家自己动手帮她剪短已经覆盖到眼睛的刘海,又将杂乱的长发修剪整齐。

晚上岁岁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她从头到脚好好梳洗了一番,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病丧之气都冲洗掉。她站在镜子前,咧开嘴角,先是很小的弧度,然后一点点上扬,慢慢扩大成一个笑容。

“真丑啊。”她低声喃喃。

再来一遍。

从前她多喜欢笑啊,脸上最司空见惯的标志性表情,现在竟然需要对镜练习。

第二天早上岁岁去餐厅吃早饭,在走廊上碰见正吸着豆浆吃着油条迎面走来的天铭。

“早啊,天铭!”她声音轻快,笑容灿烂极了。

天铭吓得手一抖,油条就掉在了地上。

岁岁将油条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又从餐桌上重新拿来一根递给他。

天铭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疯了疯了疯了……”

第一面不大愉快,那之后岁岁都是避着他的,除非他主动搭讪,她从不跟自己说话。一夜之间,她这是怎么了啊?天铭百思不得其解。没心没肺的少年早就忘记了,前几天他跟岁岁说,你怎么老丧着一张脸啊,我妈说你这个样子好像丧门星哦啊哈哈!

说的那个人嘻嘻哈哈转眼即忘,听者却落了心。

岁岁到厨房帮姥姥包饺子,姥姥一眼就看出了岁岁的变化,小姑娘如脱胎换骨,有了笑容,话也变得多了,那双黑亮的眼睛灵动流转,像是寒冬褪去,冰雪消融。姥姥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呢,有点心酸更多的却是欣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在燃放鞭炮,姥姥的院子里却很安静,陆家新丧,不贴春联不放鞭炮。开饭前,姥姥将米酒洒在了地上,三杯敬亡灵。

姥姥给陆年岁岁天铭派发压岁钱。

“我祝愿你们健康平安。”姥姥慈爱地说,老人唯有这点心愿。

然后惯例是看春晚与守岁。陆年对电视节目没兴趣,早早就回了房间。天铭也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跑回房间玩游戏机去了。舅舅舅妈去忙事情,最后只有岁岁与姥姥一直守岁到了零点。岁岁给姥姥拜了年,一溜烟就跑了,她一路跑到陆年的房间门口,她也没敲门,就站在门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啊,陆年”,又噔噔噔地跑下了楼。

邻家放起了烟花,夜空中是此起彼伏的声音,姹紫嫣红绚烂美丽。岁岁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一会,然后转身进了房间。

这一年对岁岁来讲如此浓墨重彩,也就这样悄悄地结束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新学期开学,岁岁转入一中念初一,与天铭同班。然而开学第一天,两个人就打了一架。

事情从头说起。

岁岁既然下了决心要与天铭好好相处,就把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天铭不像陆年那样冷淡,一来一往两个人的关系倒也算是和睦。这会儿又分到一个班,岁岁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识,自然觉得天铭格外亲切。放学后她喊天铭一起回家。

天铭摆摆手:“你先走,我还有事。”

岁岁问:“什么事呀?我等你啊。”

天铭就有点不耐烦了:“不用你等。赶紧走吧你!”

岁岁非要等他一起回家是有缘由的,天铭放了学总爱去网吧打游戏,姥姥便私下拜托了岁岁,让她放学就拉他回家,其实这等同于监视了吧,岁岁自然不能明言。

她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天铭,其实……其实是我没记回家的路,不知道怎么坐车。我只能跟着你啊,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不?”

“哈,你可真笨!”天铭笑话她,但岁岁这样恳求的语气他很是受用,“爷就可怜可怜你,你去校门口等我。”

岁岁说:“我就在教室等吧,外面好冷的。”

正在这时有个男生从外面走进来,叫了声天铭的名字,问他:“东西带了吗?”

天铭没回他,倒是急急忙忙将岁岁推出了教室:“废话那么多,说了校门口就校门口,快走!”

岁岁本已往校门口走了,但她想起刚才天铭那慌乱的样子,总觉得怪怪的,她转身又往教室跑去。

教室里天铭正与那个男生在交易,他卖的是一套油画笔,男生翻来覆去的检查,又有点挑剔笔头有些微开叉,天铭知道他这样磨蹭不过是想杀价,他还没说什么呢,那个男生就抢先开口了:“陆天铭,这笔不会是山寨的吧?”

天铭很不高兴:“我姑姑一幅画可值钱了,她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山寨货!”说着就将那套油画笔抢过来合上盖子,“我查过,这个正价几千块,二手的也不便宜,我才卖你五百块你还嫌贵,爱要不要!”

男生见他真动气了,他又很想要这套笔,赶紧笑着缓和气氛:“我随口一说嘛,要要要!五百就五百!”

天铭伸出手:“一手交钱一手……”

“陆天铭!”一声怒喝打断天铭,岁岁飞奔过来抢了那套油画笔,怒视着他,“你竟然偷了陆年妈妈的东西来卖!”

“你胡……胡说什么啊,这是陆年给我的!”天铭先有点愣,反应过来后他昂着头,很是理直气壮地说,“对,陆年送我的!”

“你撒谎!”岁岁说,“这是他妈妈的遗物,怎么可能送给你。”

要买画笔的男生听到“遗物”两字脸色一白,丢了句“陆天铭你个骗子”就走了。

教室里还有几个同学在搞卫生,一边往这边看一边低声议论,天铭被岁岁当众拆穿很没有面子,很凶地警告她:“关你什么事,别多管闲事!”他恶狠狠地又将油画笔从岁岁那抢了回来,他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刚到门口,岁岁忽然从后面扑过来,一边拽着他不让走一边去夺油画笔盒。

天铭原本没当回事,之前岁岁也跟他抢过东西,结果被他当猴一样逗乐。可他根本不知道岁岁为了陆年是可以拼命的。当天铭脸颊上被岁岁抓出一道血印子,他才真的动怒了,书包一丢,两个人扭在一起。

男女力量悬殊,可岁岁那会儿发了疯一般,她脑海里只想了一件事——那是陆年妈妈的遗物,是他的念想,我要帮他拿回来。这念头给了她无穷的力量与无所畏惧的勇气。岁岁还是第一次与人打架,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股蛮力手脚并用,撕抓抠挠踹一通乱打,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天铭没占到多少好处,但他始终紧紧抱着那盒油画笔不放。

同学们跑到走廊上围观,一时也不敢上前拉架,不知谁说了句:“哎,快去叫陆老师。”

天铭听到这句话,也不跟岁岁缠斗了,他爬起来骂了句“疯子”撒腿就跑,岁岁立即追了过去。

让天铭弃架的陆老师此刻正在办公室里训斥他班里的两个学生。

“开学第一天就给我逃课去网吧,还跟高中部的打架,你们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他对面站了两个男生,一瘦一胖,两人嘴角都有伤。胖的那个站姿笔直垂着头,一副老老实实挨骂的姿态,而瘦的那个半站半靠在窗台没个正形,校服敞开着,一脸的无所谓,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讲的是什么。

“老师,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胖的那个名叫郑重,认错的态度也特别诚恳郑重,“我马上回去写检讨,两千字!”

陆老师脸色稍缓,这两个成绩都挺好,就没出过班级前五名,可偏偏爱惹事,没少让他这个班主任头疼。

“你们啊可长点心吧,马上初三了……”

瘦的那个忽然轻轻“咦”了声,他靠窗站的,此刻偏头望窗外,就目睹了操场上的打架现场,他还是破天荒第一次见男生跟女生打架的,那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上却有一股狠劲儿,最后她都被推倒了,又爬上去死死抱住男生的脚不放,她被拖行着在雪地上走也没松开他,然后她张口咬上那男生的脚。

他看到这里一下没忍住,“扑哧”笑了,那女孩真像只小狼崽。

陆老师气得一拍桌子:“周慕屿,你还笑!我的话很好笑吗?你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为所欲为,给你爸爸打电话,现在就……”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怒火,外面的同学急切地喊着:“陆老师,陆老师,陆天铭跟人打起来啦!你快去看看啊。”

陆老师本就飙升的血压又高涨了几个度,丢下句“没一个省心的”,开门出去了。

郑重松口气般地拍了拍胸膛,凑到窗边:“周少爷,你刚刚在看啥呢?”

周慕屿对着窗外努努下巴。

操场上,那两人又扭打在一起了,天铭坐在地上踢着被咬的脚哇哇叫,都这样了他还是抱着那笔盒没松手,岁岁对着他的手又咬下去,这下比之前那一口更重,天铭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吼一句:“赵岁岁你他妈就是条狗!”

岁岁趁机抢了那套油画笔盒,转身跑了。

郑重目瞪口呆,由衷感到佩服:“女英雄啊!敢在学校里跟男生打架,打的还是咱们老陆的儿子!”

周慕屿看着那抹跑远了的身影,笑着低语。

“真是个妙人啊。”

他捡起地上的书包,踢了脚还杵在窗边的郑重:“不走是想等老陆回来撕了你吗?”

女英雄被冷风一吹,那点英勇气概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后怕。岁岁已经在公交车站坐了半小时了,她要乘坐的那辆公交已经开过去四辆,每次她走到车门边又退开。

<!--PAGE10-->夜色降临,满城灯火阑珊,她却不敢回家。

周慕屿慢悠悠晃到车站时,就看到岁岁坐在那发呆,满脸的愁绪,她一门心思发着愁,连自己脸颊上的伤口在流血都没空管。

周慕屿靠在站牌上看了她整整五分钟,她都没发现他的存在,她的坐姿也没变过。十七声。他在心里数了,五分钟里,她叹了十七声的气。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够无聊的,收回目光,就看见要坐的7路车正慢慢开过来,他从口袋里掏零钱时摸出个小东西,那是他用完剩下的一张创可贴,鬼使神差的,他撕开了那张创可贴,走到岁岁身边,迅速将它贴到她脸颊的伤口上。

岁岁惊惶地抬头,只看见一个背影,那少年正快步走向刚停下来的公交车,他挥着手:“不用谢。欠我的以后找你还。”

他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丝笑意。

公交缓缓开动,他从车厢里走向后排,路灯掠过玻璃窗户,灯影重重,岁岁看见一张陌生的好看的侧脸,又很快消失不见。

岁岁摸着那张创可贴,似乎还带着陌生人善意滋养出的温度,让她心里涌起微微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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