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尔如星 第一章 冬至(2 / 2)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也是她的生日。

十二月里她最喜欢的一天,不仅可以吃到生日蛋糕,还能吃到妈妈做的赤豆糯米饭团。她吃过同桌带的也吃过外面买的赤豆糯米饭,可只有妈妈做的赤豆糯米饭团,天下第一好吃。

小艾阿姨说,明年再也吃不到了。

是啊,再也吃不到了。

她转身跑出急诊中心,泪水爬满了整张脸。

岁岁最后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陆年,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栏杆边,寒风肆意,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却好像根本没感觉到冷,一动不动笔直地站在那里。

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走过去,她将羽绒服脱下来想要给他披上,陆年比她高许多,她踮起脚,又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一下子没成功,反应过来的陆年没有给她第二次机会,他就像在病房里那样恶狠狠地将她推开,羽绒服掉在了地上。

岁岁低着头,讷讷地说:“陆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久许久她才听到他的回应,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恨,声音比这天气更冷。

“赵岁岁,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

门口昏黄的灯光照见他满脸的泪。

那是岁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沉默隐忍,汹涌而盛大。

那些眼泪,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

人与人之间有千万种相遇的方式,命运偏偏给她与他安排了最糟糕的那一种。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脸上忽然有凉意,她抬起头,迟来的雪,终于飘落下来。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是她最喜欢的雪呀,可她却一点也不欢喜。

她望着灯光下飞扬的雪花,在心里一遍遍许下同一个愿望,可她的心愿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听说在初雪的时候许下愿望一定会实现。

骗子。

她曾天真相信的某些东西,忽然之间崩塌了,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个大大咧咧,话很多,爱笑,被父母宠坏的小姑娘。

都说人的成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们要经历过跌倒、挫折、欺骗、失望、眼泪、离别,酸甜苦辣都尝一尝,生命的素描本从空白到染上各种颜色,可属于岁岁的成长,在这个落雪的夜晚,毫无预兆,没有铺垫与缓冲,刹那间汹涌而至。

岁岁父母的葬礼与陆年妈妈的葬礼设在了同一天,殡仪馆里相邻的两个房间,其实只是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岁岁家长辈都过世了,操办葬礼的是岁岁的伯伯,赵家兄弟关系向来不大和睦,因此一切从简。至于陆妈妈那边,就更简单了,她在这城市没有亲朋,出事后第二天,陆年的姥姥与舅舅从北方赶了过来,待火葬后将她的骨灰带回故乡。

陆年的继父乔治先生在葬礼当天才抵达,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神色很严肃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那感觉有点像岁岁最怕的历史老师,她甚至不敢跟他打招呼。

岁岁去给陆阿姨送花行告别礼后,出门就看见陆年与乔治站在不远处的窗边,两人正说着话,陆年背对着岁岁,头微垂。他们讲的是英语,但岁岁都听懂了。

“陆,我明天离开,很抱歉,我不能带你一起回伦敦。”

“你与你母亲的东西,我会邮寄给你。”

乔治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这是我的心意。”

陆年始终没说话,他也没去接那张银行卡,乔治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乔治将银行卡塞到陆年的手里,却被他推了回去,他忽然抓住乔治的手腕,低声说:“就一年,一年就好。让我回伦敦念完A-Level,行吗?我可以住校的,拜托你!”

他对着乔治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个动作,将岁岁的眼泪都要逼了出来。她心里那个从神情到语气总是很骄傲,那个不管站与坐总是挺直着背脊的陆年哥哥啊,原来也会用这样恳求的语气跟人说话。

陆阿姨说过,陆年的成绩非常好,英国那几所名列前茅的大学任他挑选。而这一切,都被她毁掉了。

乔治说:“我很抱歉。”

仿佛窥见了天大的秘密,岁岁仓皇着逃跑。

葬礼还没结束,岁岁伯母与她爸爸的同事兼好友张叔叔就吵了起来,为了岁岁往后的落脚处。

张叔叔提出岁岁与伯伯一家生活,伯母立即反对:“张律师,按情理说呢,我们是应该照顾这孩子,可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的,没那个能力啊。再说呀,岁岁在城里娇生惯养的,过不惯我们乡下日子的。”

张律师:“你们是她唯一的亲人,你们不收留她,难道让她去孤儿院吗?”

伯母:“你不是跟她爸爸最要好,要不你就收养她吧。”

“赵家大伯,您说句话。”张律师转向一直不吭声的岁岁伯伯。

没用的,伯伯惧怕伯母,岁岁心想。她安静地跪在爸妈的遗像前,好像那些纷争跟她没有关系。

昨天晚上,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客房里伯母与伯伯的对话。

“岁岁这丫头真是个命硬的,当年她妈生她时难产,差一点就没命。你看,又是她生日……还真是个索命鬼!”

伯伯低声斥道:“别瞎说!”

伯母语气也不大好:“我可没瞎说。对了老赵,我警告你啊,现在她爸妈都没了,你别一时心软把她带回家养,我坚决不同意!当初咱儿子的事,我到死都不会忘!”

伯伯没出声。

岁岁不明白伯母为何这么讨厌自己,她每次跟爸妈回老家,都会给伯伯伯母带很多礼物,她甚至把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送给堂姐。在她看来,她付出了真心善意便理应得到相同的回馈,只是世事哪有表面那样简单。几年前岁岁的堂哥犯了故事伤人罪,岁岁爸爸是他的辩护律师,最后官司输了堂哥进了少管所,伯母迁怒她爸爸没尽心。再有两年前岁岁奶奶病重,在进ICU与放弃治疗之间,伯伯与她爸爸产生了很大分歧,最后依了她爸爸的要求进ICU,奶奶治病花了很多钱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兄弟俩关系变得越加僵硬。大人们之间的那些嫌隙,从来没告诉小孩而已。更重要的是,因为给奶奶治病,她父母花光了积蓄,还欠了些微债务,在伯母眼里她就是个累赘麻烦。

“如果你们真要将她送去孤儿院,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伯母怒了,提高声音道:“张律师,这是我们赵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

忽然有个声音插进来,语调不高但铿锵有力。

“你们都别吵了,逝者为大,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啊!”陆年扶着他姥姥慢慢走近,姥姥看了眼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的岁岁,才对正在争执的两拨人开口道,“赵家大伯伯母,如果你们没意见,我愿意收养岁岁。”

岁岁猛然抬起头来。

难题迎刃而解,岁岁伯伯还没说什么,伯母赶紧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点头如捣蒜:“没意见,没意见。”

张律师倒是冷静多了,对姥姥说:“我能问下原因吗?”毕竟她与岁岁无亲无故,她女儿的去世虽是一桩意外,但起因到底是……难保不会心存芥蒂。

姥姥:“这是我女儿的遗愿。”

——照顾岁岁。

这是陆年妈妈临终前的交代,她知晓赵家的情况,一早预料到岁岁会面临着今天这样的境地,因此留下那句遗言。当时陆年不解且愤怒,他恨不得掐死她,妈妈应该看得出他的态度,仍如此安排。陆妈妈说,如果没有岁岁的妈妈,她们母子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天陆年第一次从妈妈口中听到了关于生父的事——陆妈妈在大学时未婚怀孕,遇到的却是个渣男,她想生下孩子,男人却不想承担责任,用暴力手段想迫使她流产,是一起合租的岁岁妈妈将她救了下来。男人后来索性失踪了,在她最痛苦难熬的那段日子,岁岁妈妈一直照顾她,后来她生下陆年,岁岁妈妈自己也刚实习,却在经济上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帮助。这份恩义,陆妈妈记了一辈子,现在还嫁接到他身上来。陆年觉得荒诞,他想过隐瞒,但最终还是把妈妈这句遗言如实告知了姥姥。他答应妈妈的,他的外貌与性情都不像妈妈,唯独“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一点像极了她。

姥姥半蹲在岁岁面前,她还没开口,岁岁就低下头抢先说:“对不起,对不起……”

“岁岁,”姥姥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和,“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漆黑的深渊底下走了很久很久,想寻个出口,却一直茫然无措,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黑暗,这时忽然有一丝光亮从头顶照射下来,盘旋在心底的恐惧与绝望刹那间就消散了大半。

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的责怪她,就连她自己也都自责不已,现在有个人却说,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啊。

岁岁抬头的时候,泪水落了一脸。她终于敢正视眼前这位老太太,她脸色有些憔悴,眼眶泛红,但她衣容整洁,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她一定很痛苦很难过但她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姥姥抬手为岁岁擦拭眼泪,问她:“岁岁,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岁岁却只会哭,眼泪越流越多。

她想,她的手可真温暖啊,像妈妈的手一样。

姥姥柔声:“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我们后天走,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其实她没有选择不是吗?

岁岁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趴在书桌上,环视着自己的卧室,这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地方,她从出生就住在这里,这个房子装着她与爸爸妈妈的所有记忆。

还有这座城市,人们讲着她熟悉的吴侬软语,她喜欢她的幼稚园、小学、还有刚刚念了没多久的中学,她很喜欢班主任吴老师,她的同桌是个顶可爱的女生,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她的同桌不仅可爱,还有很多主意。岁岁心思一动,翻出日记本,找到同桌家的电话号码。她还没说话,同桌就噼里啪啦嚷开了:“岁岁,你生病好些了吗?什么时候来上学啊,我好想你的啦。我跟你说哦……”

岁岁有点发愣。

吴老师是怎么跟班里同学说的,说她生病才请假的吗?

岁岁打断她:“如果要拜托别人帮忙,应该送什么礼物呢?”

“当然是他喜欢的啊。”

岁岁皱眉:“可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那……就送好的贵的东西,总没错!”

好的贵的吗?岁岁若有所思。

要挂电话的时候,岁岁忽然叫同桌的名字:“宁晓筠。”

同桌在那边笑:“干吗,叫得这么正式,是不是又要我帮你抄笔记?安啦安啦,这几天上课笔记我记得可认真了,回头拿给你啊。”

岁岁轻声:“晓筠。”

她捂着话筒,没让同桌听出她忽然的哽咽。

“干吗啦,有话快说!”

“再见啊,晓筠。”

“神经哦!挂啦!”

再见啦,我亲爱的同桌,我的好朋友。

岁岁从橱柜里翻出那罐茶叶,那是张叔叔送给爸爸的,他一直珍藏着没舍得喝。岁岁抱着茶叶出门时,伯伯在后面喊:“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呀?”

伯母怨念:“跟个小神经似的。”

又落雪了。

酒店离得不太远,岁岁一路走过去,雪花很快落满了她的头发与衣服,寒风迎面吹来,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岁岁以前很怕一个人走夜路的,但此刻她却全然忘记了这回事。

当乔治打开房间门,就看见一个满身雪花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在他的讶异中,岁岁语无伦次地开口,她英语的表达能力远不如听力好,加上很紧张,一席话说得磕磕碰碰的。说完,她将手中的茶叶递给乔治。

“拜托你了!”她像陆年那样对他鞠了一躬。

乔治好一会儿才理明白她的话。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带陆一起回伦敦?”

“是的,如果是因为学费的问题,我以后代他还给你好不好?我可以写欠条给你的,你就让他回伦敦继续念书吧!”

乔治眼中闪过浓浓的惊讶,还有一丝动容,但他最后摇摇头。

“小姑娘,不是钱的问题。”

岁岁急了:“那……”

“赵岁岁!”

岁岁转头,就看见陆年站在不远处,他脸色非常难看,眼眸中满是怒气。他走过来粗暴地拽着岁岁就走,她手中那罐乔治没有接的茶叶掉落,在地毯上无声地滚了几圈。

陆年将岁岁一直拽出酒店,将她推进漫天的雪花里,赤红着眼睛怒视她,他胸膛起伏得很厉害,说话时嘴唇都在微微发抖:“赵岁岁,你真的、真的、真的很令人讨厌!”

他转身进了酒店,他的背挺得笔直,头颅高高地昂着,可岁岁却感觉到那个背影,是那么脆弱,那么孤独无依。

岁岁站在雪中,站了许久许久。

雪越落越大了,夜风凛冽,她嘴唇冻得发白,眼神却变得坚毅,心里那最后一点点犹豫也散去了。

她冲进酒店,敲开了姥姥的房间,她微喘着气,但语气无比坚定:“姥姥,我跟你走。”

正在房间里帮姥姥泡药的陆年忽然就愣住了,今晚他把话说得那么重,除了愤怒岁岁的举动,他其实还存了另一份心思的,他不想跟岁岁一起生活。只是他没想到,他厌恶的态度如此明显,她竟然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啊。他嘲讽地想。

他不知道,在这个夜晚,那个才十二岁的女孩暗自许下了怎样的承诺——

陆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妈妈,害你变成孤单一人,那么以后,就让我做的你家人,照顾你,陪伴你,保护你。哪怕你很讨厌、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关系。

这漫天风雪为证,一辈子为期。

<!--PAGE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