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娘(2 / 2)

白雪瞬间警醒,电光石火间,刚刚还笑眯眯的大叔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掌心的纸巾带着刺鼻的化学药品味。她惊恐地剧烈挣扎,却被死死禁锢!

“放开我女儿!”一声怒吼响起。

昏迷之前,白雪隐约看到,对面一个红色的身影蹒跚却飞快地奔来。

白雪自混沌中醒来,只一眼,又逃避般闭上果然是雨娘。

原来她走时,雨娘就醒了,一路尾随着她。她终究没逃开雨娘。

火车上,她为离开柳镇后的生活浮想联翩时,雨娘就在她身后两个座位的地方。出站时,雨娘解个手,回来就撞见了她差点被拐卖的一幕。

雨娘又是那副该死的若无其事的模样,不问她为何不辞而别,只说带她回去。

“够了!我不想再跟你装了,我恨你。”丢了假装的懂事乖巧,她眼神冰冷淡漠,“我看见你就想起我枉死的父母,你从来不是我妈妈。你让我家破人亡,却也救过我。现在你放我离开,我们一笔勾销。”

雨娘的絮絮叨叨停止了,她瞬间面如死灰,嘴唇剧烈地颤抖:“一笔勾销?可能吗?”她语无伦次,“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说一笔勾销就再不认我?这就是沈婉的女儿?”

白雪被触到痛处,怒目圆睁,暴喝道:“不许提我妈妈的名字!”

雨娘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死盯着她:“对,沈婉的女儿被我养了这么多年,别的不说,钱,你总是欠我的吧?就凭这个,你就别想跟我一笔勾销!”

白雪泛白的指尖死死陷入布偶熊的身体中,她们赤红着眼眸喘着粗气,照镜般对峙。仿佛一个世纪后,白雪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时,最后一束火光也熄灭了:“好,我还你。”

凡为你予,我必将悉数奉还。从此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再不相欠。

五、藏在心里的秘密

十三岁以后,白雪最想逃离的地方是雨娘的身边。

她考上了一所较远的高中,却并不急着还钱。

事实上,她试过节食打工,不再接受雨娘救济,而雨娘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现在不学习,以后一辈子只能像我一样赚很少的钱。可是如果你拿着我的钱去上学,长大后也许可以一天就赚够钱还我。”

雨娘读书少,不懂什么叫投资与增值,可岁月与风霜教会了她最朴素的道理。白雪不再拒绝,只是越发拼命地读书。

其实,她有一个藏在心里的秘密,只在午夜梦回时反复回味。

那是高三,她劳累过度,大病一场,濒死一般在寝室**残喘时,雨娘来了。白雪恍惚地看着雨娘,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的雨娘更丑、更老,步态蹒跚。

迷信的雨娘将白雪带回了柳镇,请了一个镇上有名的大仙做法事。大仙唱着古怪的调子绕着她蹦跳,烧黄符,泡符水给她喝。她被掐着下颚硬灌下一碗苦涩的纸灰水,剧烈地呕吐。

她神志不清,恍然间看到妈妈,穿着白裙子的妈妈给她唱歌:“竹子开花啰喂……”

栀子花香萦绕,妈妈怀抱温暖安全,她不知今夕是何夕,自己是否尚在人间。

也许是妈妈的庇佑,白雪熬过来了。醒来时,她看着比她更憔悴的雨娘,破天荒地笑了:“我昨天,看到妈妈了。”

她那样虚弱却幸福,雨娘的喉头上下剧烈地滚动,心痛到极致。

六、你爱过我吗?

高考时,白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她发挥超常,去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读美术。老师赞扬她的画带着一种偏执的干净。

这是妈妈留给她的礼物,她暗想,妈妈有洁癖,给她取名字都是无瑕的雪。

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她,她不只学业顺遂,还收获了一份意外之喜。

一天白雪在画室画画,午后阳光温柔,她沉浸于艺术带来的安宁,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叹:“好美!画中是在飘雪吗?”

她吓得掉了画笔,眼看留白处就要被染脏,一只手迅速地抓住了笔,手的主人夸张地拍着胸膛:“吓死我了,如果这么美的画脏了,那简直是罪过。”

这是个干净俊朗的男生,他逆着光,对她伸出干净的那只手笑道:“我叫顾朗,雪小姐。”

顾朗开始铺天盖地地渗入她的生活。

她在咖啡店打工,顾朗对她招手:“雪小姐,今天有雪顶咖啡吗?”

她上课时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身上披着陌生的外套,摊开的课本上已经画上重点,一张浅蓝的便条贴在封面上:雪小姐,不怕冷也要注意身体哦!

她扑哧笑了,一抬头,看到门口顾朗因还没来得及收回而慌张的目光。

他们的关系渐渐变得暧昧,对此,他们心照不宣。元旦前夜,他们相约去跨年。江北广场上礼花在空中绚烂绽放,他们跟着欢呼的人群大声倒计时:“三,二,一!”顾朗转过头,忽然吻住了她。

他们在姹紫嫣红的夜空下,安静而深情地接了第一个吻。金丝笼般的烟火将他们网在其中,白雪第一次恍觉,她甘心做一只金丝雀。

她告诉顾朗,她在给一个大型的秀设计服装稿,已经完成了大半。那个比赛很正规,赢了的话,会有一大笔奖金。男生却只是惊讶:“你很需要钱吗?你不用赚,我来养你。”

她感动到无以复加,搂住他的脖子,温和而坚定地摇头?:“不,那些钱我要自己赚。”

可正式比赛的时候,她竟然收到主办方来电,她的设计稿被退,并且她被列入黑名单。她不信,反复确认,但结果都是:抄袭,黑名单,永不录用。

可她的设计稿,她只给他看过,可他并不学美术,怎么会背叛她?

白雪找遍了整个学校,终于在一个废弃的画室里找到了正和一个女生热情拥吻的他。那个女生正是设计院的天之骄女。

他们忘乎所以,白雪站在门口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悄声走开。可下了那层楼,她就忽然弯腰,剧烈地呕吐,目眦欲裂,心尖生疮。

她的妈妈有洁癖,她也一样。她曾因他的干净爱他,可现在,呵,笑话!

她暗中跟了他一星期。原来他同时有着三个女朋友,对谁都呵护有加。白雪找了家网吧,将所有拍到证明他渣的照片传到学校BBS上,也没忘记加上自己。然后她像一个受害者一样,打电话质问他。

“你爱过我吗?说实话。”白雪努力让自己像个无辜受伤的女孩。

“……我欣赏你。”他沉默良久。

“欣赏我,所以急着将我的设计给别人看是吗?”白雪讽刺地笑。

“我不是有意的……”他慌乱地解释,“是她看到了我的相册……”

“所以,你为什么要拍呢?”她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温柔,“你应该知道,未经允许,设计师的设计稿发表之前,是不应有电子版的。”

她决绝地将他拉入黑名单。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很累很累,想散心。

等回过神来,她却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柳镇,雨娘的家门口。

七、一个冰凉的拥抱

雨娘家门口有五棵枣树,结的枣子大而香甜,她小时候最爱吃。而现在,她环膝蜷缩在树下,闻着熟悉的枣花香,疲惫入眠。

纺织厂的碎布机总是出故障,雨娘又一次披星而归。远远地,这一幕就映入眼底。她小心地放轻脚步,白雪却自己揉着眼睛醒来,软软道:“妈妈,我想吃阳春面……”

雨娘被这声妈妈叫得晕头转向,忍住瞬间盈满眼眶的泪水,拼命点头:“嗯,我们吃面。乖,进屋睡。”

白雪迷迷糊糊,吃了阳春面,吵着要跟妈妈睡。雨娘受宠若惊,磨蹭了许久才爬上床。

那晚雨娘满足地微微打鼾,白雪抓着她的衣角,紧闭双眼,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丝甜腻的栀子花香萦绕于鼻端,她都看到了—

雨娘翻箱倒柜地找到那瓶早已过期的栀子花头油时,开心地笑了,悄悄抹了一点在发梢。雨娘在小心翼翼地伪装出妈妈的味道。

她扯雨娘的衣角盖在自己身上,瘦弱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仿佛如此便可不畏孤寒。

白雪从不主动联系雨娘。入冬后,雨娘给她寄了一个包裹,里面满满的衣服,夹了一张字条:衣服买小了,我穿不了。

窗外雨雪纷纷,这箱衣服将她藏在箱底的记忆摊开。

去年的除夕,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

对雨娘来讲,仿佛有白雪的除夕才值得庆祝。她兴高采烈,早早地准备了一桌年夜饭。她俩在除夕夜里看着春晚包饺子,白雪的饺子丑而封口松散,雨娘嫌弃地念叨,却耐心地一个一个帮她封好口。

她们像是一对真正的母女,恬淡温馨,对过往闭口不谈。

可温柔只限一晚,次日白雪收拾东西要走,雨娘匆忙叫住她,塞给了她一包枣子。

“这是家里树上结的……”她局促地绞着手指,目光闪躲,生怕白雪拒绝,“没有农药……”

“多少钱?”白雪打断道。

雨娘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击毙了,她狠狠地抖了一下,眸中满是恳求:“当我送你,行吗?”

白雪沉默而倔强地注视她。雨娘终于认命,颓唐地垂下头:“那,值一个拥抱吧。”

柳镇的初一,天空飘雪,银白埋葬了这座小镇,白雪给了雨娘一个冰凉的拥抱。

落雪融化在她们眼眶,恍如泪水。

八、就这样跟我一刀两断

其实白雪已经决定原谅雨娘。但在这之前,她的洁癖逼迫她还是要先还钱,只有这样,她才能抹掉她们间肮脏的开始,真正像一对母女般只有雪般纯粹的爱。

毕业后,她成立了一间美术工作室。雨娘不再联系她,她也醉心于事业。熬过了起步的艰辛,天空再次飘雪时,她拿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这是欠款的最后一部分。

雨娘若是听到她叫妈妈,会怎样呢?会笑得傻傻丑丑的吧,哈,雨娘的皱纹那么多。

她笑着拨通了从未打过的雨娘的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雨娘啊,早死了,两个月了吧。”

怎么可能呢?白雪嗤鼻而笑,她那么健壮,能跟歹徒搏斗,怎么会因在纺织厂中检查出了故障的碎布机,手臂被卷入,没来得及抢救,失血过多而死呢?

骗子,全都是骗子!是雨娘想要骗她回去,雨娘想她,却不敢说。

她带着存折奔去车站,买了最近一张火车票。

柳镇家中,积雪尺厚,那五棵枣树依然枯萎。她翻出从未丢弃的钥匙,开门进屋。

灰尘扑面,沙发上扔着一件绯色梅花的上衣,枣子打包好了丢在桌上,已发霉了。被吵醒的邻居们乌压压地进来,像那天父母死时的压城乌云。

他们递给了白雪一张雨娘唯一的遗照。白雪甩开它,疯了一般翻箱倒柜,哆嗦着摸出了另外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男人忧郁,女人灿烂,脸却被稚嫩的笔触画成了猪。

白雪把存折跟照片抱在胸前,在周围人沉默的注视中,被压垮般蹲下,蜷缩在地。

我还没有把欠你的钱还给你,你怎么能就这样跟我一刀两断呢?

她呢喃着,盯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雨娘,目光空洞,泪腺干涸,状若死尸。

九、她再也没有家了

有些事情,白雪从未说起,所以雨娘至死不知。

白雪没说过,她知道雨娘不是第三者。那张唯一的照片是婚照,雨娘身着那件唯一的、用金丝绣着“栾雨”的礼服长裙,照片上面标注的日期早于白雪父母的婚期。结合镇上的闲言碎语,白雪猜到,年少的雨娘跟父亲成亲后,父亲外出打工,结识白雪母亲,于是隐瞒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实,再婚生子。

多年后,无辜的雨娘终于找到自己失踪的丈夫,但等待她的不是喜悦,而是噩耗。

她不忍打扰他们,却没想到,白雪的母亲洁癖严重,不堪忍受丈夫的欺瞒,选择打开煤气结束了两人的生命。

那日白雪放学回家,父母已经凉了。

她不是不肯原谅雨娘,她是无法怨怼自己的生母。痛苦让这个弱小的孩子麻痹自我,颠倒黑白。

母亲节的抢劫不是偶然,是白雪的报复。敏感的她发现雨娘动过了布偶熊,于是临时买了康乃馨掩盖真相。而第二天她付款给混混时,碰巧被雨娘撞见。

她曾经觉得,报复的最好方式是让对方在乎,再狠狠丢弃对方。她成功了,雨娘爱她,然后她逃掉了。

冻伤的人最怕暖,那会让伤口溃烂。雨娘的爱灼伤了她,她想逃,却总是兜兜转转,在走投无路时归乡。动物的直觉告诉她,只有雨娘身边最安全。

七岁,她想逃离家里;十三岁,她想逃离雨娘;而现在,她失去了他们。

她游**在街头,世界无边无际,可她再也没有家了。

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