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娘(1 / 2)

文/吾佟

一、最想逃离的地方是家里

七岁时,白雪最想逃离的地方是家里。

她每日乘公交出行,小孩子坐车七毛,她就把一元找剩的三毛,小心翼翼藏在巨大的布偶熊脚丫里。

楼下,妈妈又在歇斯底里地吼:“骗子!恶心!”

白雪捂住双耳,掏空布偶熊身体内的海绵,钻了进去。

世界瞬间静寂,布偶熊暖暖地拥抱着她。白雪摸出多如繁星的硬币一个十,两个十……十个十。

“我现在有十个十的硬币了……”她眨着眼睛,小声对布偶熊许诺,“等我再攒够十个十,我们就逃走。”

布偶熊保佑,她成功了。

硬币又多了十个十的时候,她永远地离开了爸爸妈妈。

窗外雨声潺潺,她抱着布偶熊巨大的身体,坐在台阶上数着行色匆匆的大人们。天低云翳,他们一身漆黑,如一片片翻滚的乌云。细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对,就是她,一夜间父母双亡,又没有别的亲人照拂,以后可怎么办?”

天空今天不开心,它在呜呜地哭,白雪抬头望着低垂灰白的天幕,忽觉它的眼泪滴到了自己眸中,涩涩的,酸酸的。她曾许愿离开爸爸妈妈,可现在她想穿越时空,杀了许愿的自己。

白雪被警方送往福利院,红枫枯槁,最后一枚叶片颤巍巍飘下枝头时,福利院迎来了一个女人。

白雪跟着一群努力昂首挺胸的小孩子,站成一排,随她挑选。那个女人看也不看,直指白雪道:“我要收养她。”

这是白雪第二次见到雨娘。她短发方脸,穿绯色的上衣,肤色黝黑,身材如男人般粗壮。她叫雨娘,长相却没有名字的半分旖旎。

“轰!”理智土崩瓦解,硝烟乍起,待尘埃落定,看到她的刹那,白雪简直想扑上去咬死她!

这个女人,白雪至死不忘!

她在白雪七岁生日时忽然出现。那天香槟炸裂,蛋糕尸体横陈,白雪戴着生日帽蜷在角落里,伴着瓷盘清脆的碎裂声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抽抽搭搭地给自己唱生日歌。

仿若冰雪女王登上城堡,从此家中如冰雪封城,再无春夏。

七岁的白雪已经懵懂明白大人间的龌龊,雨娘是父母爱情中的第三个人,是白雪父母之间最碰不得的毒瘤。

院长问白雪是否愿意跟着雨娘走,白雪咬着嘴唇,用力地点头。撒旦在她耳边缠绵**,去报复吧,让这个女人坠入地狱。

二、因这突如其来的维护而不知所措

雨娘带着白雪回了柳镇。

柳镇的人都姓柳,雨娘原名柳栾雨,白雪是柳白雪。小镇人稀,白雪来了几日,全镇的人茶余饭后便都津津乐道:“那个没人要的雨娘居然带着女儿回来了。”

雨娘在镇里的纺织厂上班,每日清晨做好饭菜留在家里,整日不归。

雨娘给白雪买新衣裳、新文具,给她申请镇上的小学,却鲜少同她讲话。她们客气而疏离。

然而风平浪静下,往往波涛汹涌。

家中物品在诡异地消失,先是一张手帕,然后是雨娘唯一一条用金丝绣着“栾雨”二字的长裙,再是雨娘藏在抽屉里的金手镯。金手镯盒底压着一张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男人年轻而忧郁,女人却笑得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白雪狠狠地将照片上雨娘的脸画成一只猪,带着报复后恶毒的快意,又将它归于原处。

首次为恶,她忐忑后怕,每日悄悄检查。结果让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挫败。她最恶毒的报复,雨娘却浑然不觉。

直到一天,她终于成功惊动了雨娘。

纺织厂机器嗡鸣,正做工的雨娘被叫去接了白雪新学校班主任的电话。她急匆匆赶到办公室,只见一个耳朵包着纱布的男孩在号啕大哭,他的母亲正怒气冲冲地呵斥白雪。而小小的白雪仰着脖子不服输地跟他们对峙,眼神暴戾、凶狠,嘴角带着干涸的血迹。

班主任道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上语文课时,老师请白雪上讲台朗读她的作文《我的妈妈》,她读?:我的妈妈温柔而美丽,她长长的秀发带着栀子花香,她喜欢穿着白裙子弹钢琴……

台下恶意地哄笑,一个男孩掐着嗓子改编:“我的妈妈粗壮而丑陋,她嗓门大,没人要,还总穿红色的衣服……”

“那不是我妈妈!”女孩尖细的嗓音如杜鹃啼血。

“那就是你妈妈!你妈妈是雨娘,没人要的婆娘!”

她孤独地站在讲台上,像个伶仃的战士,倔强地立于高墙,死守自己的城门,墙下乌压压的精甲如黑云压城,声音刺耳地嘲笑她自不量力。

他们在碾碎她的尊严,而她决不允许!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班级静止了三秒,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

一丝殷红从白雪的嘴角滑落,她眼睛猩红,带着瘆人的笑。

她跳下了讲台,咬坏了那个出言不逊的男孩的耳朵。

雨娘安静听完,对白雪道:“道歉。”

“给我们跪下道歉!医药费一个子儿也别想少!”男孩的母亲咄咄逼人。

白雪梗着脖子,目眦欲裂,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做梦!”

“好。”出乎白雪的意料,雨娘居然干脆放弃。众目睽睽下,她猛然“啪”的一声跪下,“咣咣咣”,居然磕了三个响头。

男孩忘记了哭号,他母亲忘记了谩骂,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个疯女人癫狂的举动。

磕完头,雨娘飞快地起身,径直向男孩母亲走去:“该你了。你的孩子骂我女儿,让他跪下磕头道歉。”

男孩母亲不敢置信,雨娘一挑眉,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不磕。”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啪啪啪”给了男孩母亲三个响亮有力的耳光,“孩子教育得不好,还舍不得他受伤,那就你来替他担吧。”

白雪因这突如其来的维护而不知所措。

雨娘拉过她,大步流星向外走。脸被抽肿的男孩母亲缓过神,口出恶言:“雨娘,她是你男人跟别人的女儿!你还帮着她!”

身边脚步停下了,白雪抬头,烈日灼眼,雨娘的脸融化在光里。

她轻轻道:“不,她是我丈夫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她一路牵着白雪,回到冰冷的家中。

雨娘若无其事地做饭,等白雪吃完就赶她去睡。黑夜蚕食着肾上腺素激起的勇气与坚强,白雪辗转反侧,忽然想极了妈妈,那个身着白裙、长发带着栀子花香的妈妈。

她悄悄爬下床,转去客厅。脏碗散乱地摆在桌上,疲惫的雨娘躺在破旧的小沙发里已入眠。白雪磕磕绊绊打了一盆热水,蹑手蹑脚搬起她一只脚。

雨娘猛地被惊醒:“你干什么?”

白雪慌乱地编了个借口?:“今天老师留的作业,给妈妈洗脚。”

雨娘缩回的脚轻轻弹动了一下,她抿唇看着白雪,目光深邃而复杂。

雨娘的脚格外小而白,像极了妈妈的脚。白雪仔细认真地给她揉捏脚,蓦地头都没抬地问:“妈妈,你舒服吗?”

只有今天,让她任性一次吧,假装妈妈就在这里,她给妈妈洗脚,假装她还小,假装时光早。

一只手迟疑着落在了她发上,暖暖的,像是妈妈慈爱地抚摸她的发顶。

白雪低声请求:“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我……我唱歌跑调。”

“那我给你唱。”稚嫩的童声渐起,“竹子开花啰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在哪里……”

歌声从鸾鸟般清脆逐渐变得字不成句,曲不成调,盆中温水渐冷,白雪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水里她哽咽得失语,却不敢抬头,怕一抬头,妈妈就碎了,化为齑粉,她就又是那个无依无靠、认贼做母的孤儿。

她唱着妈妈哄自己入眠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声音嘶哑也不舍得停下。谢天谢地,雨娘善解人意,不言不语,只一遍一遍轻抚她的头发。

哀恸的白雪无从得知,那天她哭至睡着后,雨娘曾来过房里,对着她犹挂泪痕的小脸沉默良久,直至破晓。

三、这是她的女儿

雨娘将白雪转去了市里的小学,在郊区租了房,上班来回蹬一个小时的自行车,与黎明和星辰为伍。她每日给白雪一点钱支付车费跟午餐。她们亲近了许多,白雪会甜甜笑着叫她“雨娘”,给她捶背洗脚。一年又一年,一个孤苦的女人,一个伶仃的孩子,她们相依为命。

旁人说得没错,这是她丈夫的孩子,她给女孩食物果腹,给女孩屋檐避雨;这是她男人跟另外一个女人的爱的结晶,她心里苦涩、屈辱,曾吝啬到不肯多跟女孩讲一句。

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疼痛侵袭之时,丝丝温情也会乘虚而入,鸠占鹊巢。

那夜,白雪悄悄爬起来想给她洗脚,她简直受宠若惊;之后白雪抽泣着唱歌,她又觉得诛心般疼。她从未有过孩子,可那一刹那,她奢望自己是白雪的妈妈。

白雪是无辜的,她不应是成人荒唐后果的承担者。

她们一起生活数年,白雪从幼童到豆蔻,她是整个过程唯一的见证者。她不善于表达,却偷偷因白雪的蜕变而欣慰、自豪。

她原以为这样的平静、温馨会持续很久,可现实又恶意地嘲弄了她。

一日假期,白雪应同学之邀出去玩,她想着帮白雪洗一洗那个白雪带来的巨大布偶熊,可刚抱起熊,熊体底部便传来硬币“叮当”的撞击声。

布偶熊一只脚丫里塞满了钱,都是零钱,她在其中找到一张缺了一角的五元,那是昨天她给白雪的午餐钱。

白雪在瞒着她攒钱。白雪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要钱?白雪想干什么?

她隐隐有了不愿承认的不祥预感。那天晚餐,白雪吃得香甜,没有注意到她晦暗复杂的神色。

一夜无眠,第二日她浑浑噩噩。下班回家时,她骑车转过一个拐角,突然,一个骑着摩托车、染着绿头发的人影从她身边疾驰而过,用力抢去了她的包,自行车被带翻在地,砸伤了她的小腿。包里装着一月份的工资,她绝望地咆哮,跛着被砸伤的腿追去,可摩的早已不见踪影。

自行车车把歪了,她只能一瘸一拐地推着车回家。家中黑暗死寂,没有亮灯。恐惧笼罩了这个孤苦的女人。

“白雪?”她声音颤抖,摸索着打开开关。

蓦地,一点暖黄的烛光亮起,驱退了噬人的暗夜。她的白雪一只手捧着烛台,一只手抱着一束粉白相间的康乃馨,笑盈盈地自烛光中走来:“雨娘,母亲节快乐你这是怎么了?”

白雪仿佛圣洁天使莅临人间,拯救她于孤独之牢。

她的揣度多么丑陋,原来白雪不是想要逃。今天是母亲节,白雪攒钱给她买了一束康乃馨。巨大的痛苦和感动像雷电一般劈中了她,她的泪水像水气球一样爆炸开来。

这是她的女儿,这是她的女儿。

第二日,雨娘紧赶慢赶,天黑之前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没有了自行车,她一咬牙,奢侈地打了车她想去接白雪放学。

可她还是晚了,初中校门口人迹寥寥。于是她摸了摸钱包,转去街口买了只烧鸡。她拎着烧鸡正要走,变故就在这一瞬发生!

在巷口拐角,她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放倒的摩托横在巷口,巷子深处,一个绿头发的黑衣男人将单薄的白雪堵在角落,撕扯白雪的包—居然就是昨天那个抢了她包的男人!

雨娘像是一只被伤了幼崽的母狮般,咆哮着扑到了男人身上。厮打中,她被抓着头发狠狠撞在墙上,又被按倒在地。血疯狂地自额角涌出,伤腿被踩踏,她却仿若不觉得疼,只是死死地撕咬男人脚踝。

白雪吼道:“我打110了!”

男人狠狠地踹了倒地的雨娘几脚,骂骂咧咧地骑车绝尘而去。

白雪哭着去扶雨娘,雨娘浑身剧痛,一时爬不起来。

雨娘绞尽脑汁想安慰她,最后摸索到了那只滚满灰尘的烧鸡,献宝似的捧到了她面前,咧着嘴难看地笑着:“本来想着,今天我们吃烧鸡的。”

白雪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她抚着雨娘布满血迹的青肿的脸,喉咙哽住,再不能发声。

四、我们分道扬镳,再不相欠

白雪终究还是逃了。

凌晨三点,雨娘和柳镇仍在沉睡,她拿出自己所有积蓄,坐上南下的火车,没有行李,只抱着自己带来的布偶熊。

她虚脱般靠着车窗,看天边猛然被擦亮,鎏金的光芒冲破黑夜牢笼,照进她泥淖般的心底。

“我不报仇了。”她极倦地呢喃,“我要回家。”

在那个曾经破坏了她家庭的女人舍命救她,鲜血满面,可为了安慰她而难看地笑着时,她忽然泄了力气。

出站过街,她不识路,一个好心的大叔给她指路。她渴得舔唇又囊中羞涩,大叔贴心地买了瓶水,拧开瓶盖递给她。

白雪笑着谢过大叔,背地里先倒了一点给街边的流浪狗。狗闻了闻,扭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