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要踏上这片土地,走进这扇门,她就总能想起一些没来由的事情。
邓嘉十五岁的时候在高中住宿,那时候她已经开始讨厌果果,顺便讨厌回家。别人在假期里都雀跃,偏偏她一到放假就犯愁。比起要回家照顾果果,她宁愿上课上到天荒地老。
但是,邓妈妈一直将前一段婚姻视为耻辱,而邓嘉刚好是被她钉在耻辱簿上最深刻的一笔,是一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她一直以来都隐忍的这一切,终于在邓嘉十五岁那年爆发。在邓嘉决定讨厌果果的那一刻,她和邓嘉的关系便陷入了冰点。邓嘉开始明白,原来她那样平和待自己已经是最大的让步,条件是邓嘉要懂得自己的位置。家里的亲戚经常提醒邓嘉要对妹妹好一点儿,他们没有明说,她却清楚得很,但是她不甘心。从前没有果果的时候,邓嘉一直以为妈妈是普通的严母,她为了生活变得焦躁,时常对自己恶言相向也情有可原。但果果出现以后她才发现,妈妈也有十分慈爱的时候,虽然不是对她。
被至亲之人厌恶这种事情,远比和全世界作对要来得痛苦。
邓嘉为了掩饰这种痛苦,不得不张牙舞爪地和妈妈作对。在她轰轰烈烈的叛逆期里,妈妈的怒火是令她痛苦的点,也是她用来治愈伤口的疗伤药。她以这种方式来证明妈妈还在乎她,却导致她们越来越疏远。
妈妈每骂她一句,便把她往外推远一寸。
在邓嘉十六岁的生日前夕,她像这次一样生了场病,可是妈妈冷漠地路过她房前,用一种特别嫌弃的口吻提醒她赶紧吃药,免得严重了还要住院,花太多钱。她怪邓嘉给她添了麻烦,可是在很小的时候,邓嘉问她会不会嫌自己是累赘,她那时特别严厉地对邓嘉说:“以后不准你再问这样的问题。”邓嘉当时是感动的,然而后来想想,她其实并没有明确地回答自己。
邓嘉体质很好,一直不怎么生病,大概是因为她不挑食。从那以后,她便更加不敢挑食了。
邓嘉讨厌生病。
八、果果那天差点儿走丢
邓嘉回家的第十九天。
这天她起得很晚,果果来敲门喊她吃饭,她醒了,却假装没听见。妈妈在后边小声喊了果果一声,说:“这两天别跟你姐说话,晚上也别跟她一起睡。”
“为什么?”果果问。
“不为什么,赶紧吃饭,你不是要吃虾仁蒸蛋吗?”
果果走了,邓嘉把头埋进被子里,心情无比复杂。
邓嘉猜测,大概是因为她带果果出去玩儿却害果果生了病,妈妈生气了。
九点之后邓嘉才起床,翻身坐起,拿了个苹果当早餐。
她今天暂时不想出房间。
邓嘉想起果果四岁那年,有一天妈妈和丁叔都不在家,邓嘉像往常一样照顾果果。说起来很奇怪,家里有人的时候,邓嘉特别喜欢欺负果果;没人以后,她反倒可以跟果果好好相处。那时候,邓嘉恨不得竖起全身的刺和这个世界作对,但她心里清楚,跟果果作对并不能得到什么反馈。
那天邓嘉给果果蒸了一碗虾仁蒸蛋,带她去放了风筝。邓嘉最喜欢果果挥着小手在身后喊“姐姐”的样子。
结果果果那天差点儿走丢。
当时邓嘉忙着摇线轴,没顾上看着她,结果一转身就发现她不见了。
平地一声惊雷在心底轰隆隆炸开,邓嘉以为果果走丢了,她跑了两个小时,挨家挨户地找了三条街。她吓坏了,连哭都顾不上,一心想的是快些找到果果。
她当时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果果了。
最后邓嘉濒临绝望般走回家,刚进门就听见了果果的声音。
好在是虚惊一场,她只是突然想到什么好玩儿的,就在院子里一边啃苹果一边挖坑,围墙挡住了她小小的身影。邓嘉长舒一口气,抹干眼泪,弯腰问她在玩儿什么。
邓嘉一直讨厌她,那一刻却担忧极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过去欺负果果,她到底有多愚蠢,要无缘无故跟这样一个小孩儿计较?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妈妈以此为由打了邓嘉一个耳光,果果拿着棒棒糖走到她身边看见她哭,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邓嘉想到这里,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九、要想做一个坚强的人,流泪就是罪过
邓嘉回家的第二十天。
她和果果吵了一架。
那天果果放学之后心情不好,要知道她的心情影响着妈妈的情绪,而妈妈的情绪关乎晚饭的味道还有家里的和平。事实上,这两天家里气氛不太对,饭菜的味道也特别奇怪。
邓嘉为了让果果高兴起来,小心翼翼赔着笑脸,拿了纸笔出来和她一起画画。一开始还好好的,可是果果画着画着,突然把笔摔了,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邓嘉拍她的后背,问她:“果果今天怎么了?”
“这个笔不好用,画不好!”
“那我给你换一支?”
果果没吭声,妈妈听见哭声便过来看,她那个急切的样子,大概是以为邓嘉欺负了果果。邓嘉心里开始有点儿不舒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哄果果,可是她突然推了邓嘉一把,说:“走开。”
邓嘉收起笑脸,问果果:“你讨厌我吗?”
她这样问是有原因的。
她曾经是爱过果果的。
空气突然凝固,果果不说话,妈妈赶紧出来打圆场:“她什么都不懂,你跟她计较什么?”
邓嘉的怒气值在妈妈说完这句话以后飙上了最高点,她捂着耳朵站起来,忍无可忍地喊:“求求你别再对我说这句话了!”
妈妈惊讶地看着邓嘉,她没想到邓嘉会这么激动。可真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邓嘉都感到无比心痛。
“凭什么她是小孩子就可以永远用‘什么都不懂’这样的理由来伤害我?两岁的时候是这样,十二岁的时候还是这样,难道就因为我比她大这几岁,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了吗?”
反观她自己呢?
她在十二岁的时候,真的可以什么都不懂吗?
那时候又有多少人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你是好孩子,得学会为大人考虑”“你妈不容易,多为她分担分担”“你已经长大了,不能任性”这样的话呢?
她小半生都严于律己,她要坚强,要独立,她要知道自己和这个家庭格格不入,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必须对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十分注意。
她有哪一刻真正地做过一个可以自由任性的孩子呢?
她连撒娇都需要衡量标准……不,她根本不会撒娇。
邓嘉捏紧了拳头,说了声“对不起”就回了房间。
克制,克制。
流泪这种事情,最好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进行。
要想做一个坚强的人,流泪就是罪过,是非常丢脸的一种行为。
十、家是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不该有小心翼翼对待的人
邓嘉回家的第二十一天。
果果来向邓嘉道歉,说她昨天情绪不好是因为在学校跟人闹了矛盾。
她还是摆出那个无辜的表情,以为邓嘉一定会原谅她的。
她想说,就算她突然伤害了谁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心里也难过。
但是,她难不难过跟邓嘉有什么关系?
邓嘉指着门口说:“走开。”
她是笑着说的,果果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
邓嘉和妈妈说要明天走,妈妈系着围裙问她:“为什么?”
邓嘉摇头:“没为什么,一个月没工作了,得回去赚钱了。”
“是跟果果生气吗?那孩子被惯坏了,你别太在意,她……”她说到这里,邓嘉看了她一眼。如果邓嘉没猜错的话,她后半句一定是“她什么都不懂”,是她停了下来,说:“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你要供果果上学也不容易,那家伙爱生病,你留着备用吧。”
妈妈起身去收拾屋子,无意识地念叨着?:“最近屋里头发真多。”
邓嘉往地上看,发现其中有两根从长度上就能判断出是她掉的。她立马把自己那两根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才拿起笤帚收拾屋子。这是一个下意识动作,就像她每次陪妈妈买菜的时候都会计算自己用掉的那份,再通过给果果买东西来进行等值交换。她这样做,是因为担心妈妈觉得她的存在是一个负担。
从小到大都有人在不断提醒她是个负担,她习惯性告诉自己要学会看人脸色。
在她将自己定义为客人之后,她连喊“妈”的时候都觉得特别奇怪。两个这么生疏的人,硬是被血缘推到了一起,这八成是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
邓嘉觉得时间到了,再不走就要被讨厌了。
家是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不该有小心翼翼的人。
她执意要走,妈妈知道拦不住,想了想,问她:“你今晚想吃什么?”
“都可以啊。”邓嘉说,“你别忙活了,随便吃一口就行。”
妈妈没再问,趁她休息的时候去菜市场逛了一圈,回来时拎了一大袋菜。
那天晚饭特别丰盛,邓嘉开玩笑似的问妈妈?:“这是庆祝我离开吗?”
她总是这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认真的话。邓妈妈打了她一下:“是让你记得回这个家,邻居连你长什么样都快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
原来是这样。邓嘉挑挑眉,心想,如果不是怕舆论压力,搞不好当年她一出生的时候就会被扔掉。
她坐下夹了口菜,味道终于对了,果然前几天饭菜味道奇怪是因为妈妈心情不好,今天她刚说要走,对方的手艺就变正常了。
邓嘉放下筷子,看见妈妈往她的行李里面塞了什么,她跟过去,问:“那是什么?”
“维生素,你掉头发太严重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大?要是在外面待累了就回来待几天……”她顿了顿,“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话,我也懒得跟你唠叨。你回来待几天就嚷嚷着要走,也不知道这个家怎么着你了。”
“是,你没怎么着我,是我自己不识好歹。”反正最后一天了,邓嘉忍不住想恢复本性,可话还没说完,就见果果背着书包进来?:“姐,你感冒好了吗?”
“好了。”她拉开凳子,“吃饭。”
果果洗了手,偷偷摸摸凑到她身边。
邓嘉讽刺地问她:“今天心情不错?”
“我今天和林浩打了一架。”
邓嘉倏地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经常跟人打架,妈妈每次都骂她不像个姑娘,不招人喜欢。所以听到果果这样说,她登时来了兴致,问果果:“为什么呢?”
果果垂着头,说:“他昨天把你给我买的钢笔摔坏了。”
<!--PAGE10-->邓嘉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所以你昨天就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果果点头,邓嘉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果果看着手指头说:“我怕你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妈说那支笔非常珍贵。”
“没妈说得那么夸张。”
果果摇头:“那是你挑的。”
邓嘉捏了捏手指,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一支笔而已,你想要,我再买一支给你。”
十一、你知道我口是心非,你也知道,我一直爱你
那天晚上,果果再次抱着枕头来到邓嘉门口:“姐,我能跟你睡吗?”
“妈不是不让你来找我吗?”
“我刚才问了,妈说我感冒好了就行。”
邓嘉没有听懂,偏头表示疑惑,果果又说:“妈说你不爱吃药,一有病就死撑着,怕我把感冒传染给你。”她说完就跳上床,神神秘秘地凑到邓嘉耳边,“你知道你的病为什么好这么快吗?”
“为什么?”
“妈把药都拌进你的饭里了。”果果说完就躺下去,“别告诉妈是我说的。”
邓嘉半晌没反应过来,最后“哦”了一声。
又是一夜未眠。
机票和车票都订好了,翌日清早六点出租车来接邓嘉,妈妈第一次送她出门,帮她把行李抬上车,照例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忙。”
“过年呢?”
“应该是不行。”
邓嘉这样说着便开了车门,妈妈下意识拉了她一把。
妈妈的手心有茧子,她的鬓角有白发。
邓嘉转过头的那一刻忽觉心里难受得很,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怎么了?”
“早点儿回来。”
邓嘉坐上车,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影子越变越小,忽觉脸上一片冰凉。
邓嘉又一次哭了。
她一直想做一个冷漠的人,对浮生琐事都不在意,不囿于情感,不需要帮助,不渴望爱,不为任何分别而痛苦。
可她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做不到。
她想起昨天晚上,果果吃完饭就去写作业,妈妈却迟迟未下桌。她张嘴又闭上,想想这么多年都忍了,这时候又有什么可矫情的?
后来邓妈妈拿出丁叔珍藏的红酒给她倒了一杯。
母女俩都不常喝酒,几乎一杯就醉,邓嘉终于忍不住,一股脑把多年委屈倾诉而出:“你是不是更爱果果一些?”
“也许是吧。”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话该是没差了。
邓嘉很难过,她早就知道的答案,干吗还非得在这时候找虐?可还不等她下桌,妈妈就再次开口:“我想弥补。”
“什么?”
“我生你的时候才过二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待你。”她扶着额头说,“你不到两岁,你爸就跟别人走了,这事儿你可能记不得了,但是后来你总知道当初咱们是怎么被人奚落的。”
<!--PAGE11-->“不记得了。”邓嘉口是心非。
“就当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她摸着玻璃杯,好像在回顾那些年的时光,“我想逃跑,抱歉,没带上你。”
邓嘉的眼泪在那一瞬间突然涌出眼眶,没有任何征兆,两人便突然哭得泪流满面。
那些话,邓嘉已经憋了好多年了。
那是她好多年前就明白了的道理,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她知道自己最终成了被舍弃的那个,所以她静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家。她不想为难,亦不愿看到妈妈为难。
事实上,每一次与妈妈分开,邓嘉都非常痛苦,但见面亦使她痛苦。
并不是所有疾病都有药可医,并非每个问题都能得到完美的解答,但愿时光能为她铺一条回家的路,而在那之前,她只能一直逃避。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呢?”邓嘉摆摆手,“都过去了。”
“以前我也这么认为,但看着果果一天天长大,我总想起你小时候。因为那时候没能在你身边对我而言是个遗憾,我想尽量对她好一点儿。也许这样弥补并不对,但我真的别无他法。”她抬起头,“你怨我吗?”
邓嘉点头:“怨。”—怨你生我太早,没给过我什么关爱,怨你把对我那个不负责任的老爹的恨意都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怨你改嫁,将我变成了多余的那个。我怨你,是因为我渴望你快乐,也渴望你爱我,可我发现你所有的哀伤都来源于我。
你这样说,以为我就会原谅你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属于我的那一份爱都给了妹妹呢?
我嫉妒得发疯。
但是,你真的狡猾啊!
你知道我口是心非,你也知道,我一直爱你。
你故意把白头发露出给我看,就为了让我心痛,像无声在我心头注射了一针柔化剂,纵然我心里怨憎,也不忍心再跟你说一句重话。
“骗你的!”邓嘉笑着说,“八百年前的破事儿,早忘干净了。”
她这个没出息的,终究还是做不成酷酷的人啊!
车子拐弯,再看不见妈妈的身影,邓嘉用手机给她发信息—
过年回家,我想吃芹菜馅儿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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