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一、因为他的存在让我更加讨厌自己

就在昨天晚上，我和叶子安绝交了。

今年第十一次。

原因是昨天放学时，叶子安信誓旦旦说请我吃好吃的，结果带着我去他工作的地方，让我等了他足足三个小时，饥肠辘辘不说，还要硬着头皮和一群漂亮小哥哥、小姐姐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最后叶子安就请我吃了碗兰州牛肉拉面，还把仅有的三片牛肉都捞走了。

“叶子静！你给我出来！”大课间楼下突然传来叶子安的声音，还裹着扩音器的噪音，惊得坐在窗边的我一身鸡皮疙瘩。我站起来往下望，看到叶子安站在不远处的领操台上举着个不知哪儿来的喇叭正对着我：“天底下哪有要和亲哥绝交的妹妹，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呸！”我暴怒，凭着自己的嗓子和叶子安的喇叭对骂起来，“你语文是不是又没及格？！”

“说得好像你数学考得好似的！上次的家长签名还不是我签的？！”

“喂！叶子安！我跟你没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在全校面前用喇叭公开我伪造父母签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有无数种办法逼得妹妹暴跳如雷！

好在一个老师急匆匆跑过来，在大家的哄笑下拔了叶子安的喇叭插销，将他轰下了领操台。看着他低眉顺眼被老师拎回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没办法，我就是摊上了这样一个哥哥。我俩三分之一时间当面吵架，三分之一时间隔空对骂，但终归还有三分之一，我会因为他的不讲道理，他的出糗犯傻，以及和他狼狈为奸搞事情而发自内心笑出声。

我们的兄妹关系，就是孽缘。

没有叶子安胡闹，我的世界就变得很安静。我在班上没敌人，也没挚友，所以每天独来独往，除了回答老师问题之外，基本不需要说话。我本也不爱开口，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唇粘死才好。

下了晚自习，天已经黑了，我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骑出校门就看见叶子安在墙边摆pose。我没搭理他，继续飞快往前骑车。但他的车子比我大，几下就追上我，从后面带起一阵风，吹起了我的校服外套。

“真要绝交啊？就为了几块牛肉，至于吗？”

“我不是为了牛肉！”

“咦？”叶子安一脸无辜，“那是为了什么？”

我恶狠狠瞪他一眼，将两条腿加速到模糊，卡在变灯前穿过了路口，而他被红灯截在了对面。就这样，我比叶子安早到家几分钟。妈妈听见门响，下意识说“回来啦”，回过头发现只有我一个，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不住朝我身后打量：“你哥呢？”

“他……骑得慢。”

“那你为什么不等等他？”

我知道自己错了，真不该和叶子安赌气甩掉他，这个家从来不欢迎我独自回来。我正不知如何回答，叶子安举着瓶可乐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对我说：“让你不等我，你还真不等啊，不讲义气！”

“跟你说了多少次，少喝点碳酸饮料。知道家里等你们吃饭，还非得浪费时间去买，真是的。”妈妈埋怨了一句，“好了，快点洗手吃饭吧。”

我看了看叶子安，他真有先见之明，会想到中途买瓶可乐替我解围。然而他冲我耸肩扬眉，一副“快，谢谢我吧”的欠揍样子又让我实在说不出感谢。

我讨厌叶子安，讨厌他聪明好看、讨人喜欢，讨厌他除了爱欺负我之外堪称完美。

我讨厌自己拥有一个根本讨厌不起来的完美哥哥，因为他的存在让我更加讨厌自己。

二、我做了决定，大学我要逃到一个离叶子安很远的地方去

我和叶子安是一对龙凤胎，所谓哥哥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了四分多钟。

所以我们两个的争斗打从娘胎里就开始了，结果却是他步步赢，而我输得一败涂地。抛开性别带来的一些固有差异，我和叶子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我的脸上有他没有的东西，上嘴唇中间的一道豁口。

这道小小的伤口彻底破坏了父母得到龙凤胎的喜悦，让家里背上负担。我做了手术，终于将豁口修补好，但那道疤痕永远不会淡去。我的上嘴唇变得薄了一点，与此同时，下巴也变得不太自然了。

长大的过程里，我时常觉得自己在家中没有存在感。虽然父母从未亏待我，凡事却以叶子安为主。我逐渐明白，父母对我不再抱有期待，毕竟他们还有叶子安，可我理解他们。如果当初他们提前知道我的情况，假如技术允许，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出生，我不能因此而怪他们。

正因为不能，所以我才更觉得心酸。在我的感受里，父母仿佛只有叶子安一个孩子，而我的身份仅仅是叶子安的妹妹。我是在叶子安身边，在他的庇护下长大的。

我们念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大家都不懂事的时候总有人笑话我，我战战兢兢，觉得是自己吓到人家了。而叶子安从来不会为我去和别人打架，他不走寻常路，选择跟别人一起笑话我。我没胆子对别人发火，但对付叶子安时总有使不完的劲。所以我们的童年就是别人欺负我，我就拿他当出气筒。或许正因如此，虽然我仍旧自卑，却并没有郁结于心。我只是不爱出风头，却算不得孤僻。

到了高中，同学们对我都很客气，一方面是都长大了，他们非但不会欺负我，反而有点在意我，每个人都不敢直视我的脸。另一方面，我想是因为叶子安。十六岁的叶子安个子蹿到了一米八，腰窄腿长，还有张干净的脸。他在开学第一天就恨不得向全校广而告之我是他妹，弄得我有时候都不清楚女生突然对我示好是不是想让我帮忙传话。

十六岁的叶子安阴差阳错接到了一份平面模特的工作，身为高中生就已经能为家里赚钱了。我原以为他要上学，又要拍照，就没那么多时间管我，结果我想多了。即便文理分班将我俩分到了两座楼，即使进入魔鬼高三，叶子安依然风雨无阻地欺负我。

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做个随时能把我气得暴跳如雷的哥哥，比他的照片登上杂志，比他用自己赚的钱买游戏机，甚至比他收到情书，都还能令他有成就感。

可这怎么可能呢？我们都要长大了，早晚会有自己的生活。叶子安的个子还在长，将来或许能做真正的模特，他会找个漂亮的女朋友，有个完整的新的家。

而我这个拖油瓶，又能有什么改变呢？

那天叶子安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并不是故意耍我，而是要给我介绍一个漂亮女孩。他们在摄影棚里一遇到就热络地聊天，虽然没有任何亲密动作，可我还是从叶子安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

“这是我朋友。”叶子安揪我过去向女孩介绍，“这是我妹。”

在漂亮姑娘面前，我根本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打量，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捕捉到了女孩神色中的诧异。明明是见惯了的诧异，却让我十分郁闷。

我觉得自己让叶子安丢脸了。

“你觉得怎样？”女孩去另一个棚工作之后，叶子安蹲在我旁边捧着脸问我，“配我吗？”

我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要点脸？”

“我打算等毕了业拿到大学通知书，就和她表白。”

我点点头，明明想笑，注意到周围的目光，又赶紧闭了嘴。

等到叶子安结束工作，他去找女孩，打算三个人一起去吃饭。可他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我自己坐在那里着实心慌，于是过去找他们。

我看到叶子安和女孩躲在几排活动衣架的后面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他，就听到女孩问：“我不太懂这方面，但……就是想问问，她那样会不会跟遗传有关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原地。

“你什么意思？”这是我听过的叶子安最冷的声音。

“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问问……”

“你觉得她很丑吗？”叶子安哼笑一声，“那是你没眼光。她是我妹妹，她当然好看。”

我泪眼模糊，被叶子安拖出了摄影棚，过了好半天才把哭泣的冲动憋回去。结果他居然只请我吃兰州拉面，还抢我牛肉，害得我差点又哭出来。

于是我想和他绝交。我是真心的。

因为如果叶子安没有我这个妹妹，爸妈没有我这个孩子，他们的生活该多么简单幸福啊！

所以我做了决定，大学我要逃到一个离叶子安很远的地方去。

三、长大这件事，必须交给她自己

好在我的成绩本就比叶子安好得多，高考填报志愿时，我故意填了三个离家很远的异地院校，都是211和958，这样我就可以以分数线为由大大方方将自己流放。

结果也如了我的愿，我的大学生活要在北方边陲的漫天风沙和刺骨的寒冷中度过了。而叶子安则考到了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家的二线城市，他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他甚至可以每周都回家。

尘埃落定后，爸妈特意带我们出去庆祝，耀眼的水晶灯将爸妈的喜悦和叶子安的阴郁都衬得很显眼。

“子安，你倒是吃啊！”眼见着夹到叶子安盘子里的菜都堆成了小山，他却一动不动，妈妈难得地板起了脸，“好好的日子，不许扫兴！”

“有什么好的？”

叶子安原本还拿在手里的筷子啪一下撂在了桌上，怒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他这样，印象里的他总是云淡风轻的，上次在摄影棚是我第一次听见他那么厉声说话。但转脸面对我，他又变得吊儿郎当：“她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火车得坐一天多，飞机都得四个小时！那地方冬天特别冷，空气又不好，你们就不担心？”

爸妈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尴尬起来，我不得不主动打圆场：“有什么可担心的！我都十八了！别人不都是这样上学的！”

“别人多独立啊！你呢？你能习惯和别人一起住？”

叶子安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他的那声笑让我彻底明白了他的顾虑，说到底，他还是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同，我根本无法融入集体生活，离了他就无法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

或许他是对的吧……可正因如此，我才一定要这样做啊。我想证明自己很坚强，和其他人一样。

我低下头，不想再和他说话，鼻子一阵阵泛酸。虽然在爸妈的极力说和下，这顿饭还是吃完了，不过我和叶子安后半程再无交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折腾就想起来去厕所，下床打开门，突然听到了隐隐的说话声。叶子安的卧室在我的对面，中间隔着客厅，我看到他的门虚掩着，底下缝隙露出一点点光亮。

我踮着脚靠近，逐渐听清是爸爸和叶子安在说话。我看了看客厅墙上挂着的钟，已经半夜两点多了。我实在好奇他们在说什么，于是忍不住听了墙脚。

“静静不是个小孩子了，虽然你是哥哥，但她其实和你同岁。我了解你的顾虑，可你这样未必是帮她。有些坎坷，她总要自己过。”

爸爸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听起来陌生极了。想到他们这么晚还在因为我而费心，我更加于心不安，心里却也涌动着一股暖流。

“这就是你们总是冷淡她的理由吗？”相对于爸爸温和的语气，叶子安就显得犀利得多。没想到他会这样大剌剌地说出口，吓得我一哆嗦。

“我没法和你说清我和你妈妈的心情，我们并不是不疼她，而是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疼。她那么小就动手术，身体也不好，隔三岔五就生病，我和你妈一路为她揪着心，从来没放下过。等她上幼儿园时，我们天天怕她受欺负，后来她长大了，有了美丑观，我们又怕她自卑。”爸爸重重叹气，“我俩面对她时总是战战兢兢的，不知道逃避和面对哪样更好。万幸还有你，你替我们把这份重任承担了下来。每次看着你们在一起，我们都觉得安心。在这方面，我和你妈确实没有你做得好。”

我抱着膝盖坐在了地上，咬着下唇，努力向上看，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往下淌。

“我是觉得她还没做好准备，虽然她表面看起来是长大了，可心里还是小孩子。”叶子安说。

“长大这件事，必须交给她自己。你是她哥哥，你只能做她的后路，不能一直挡在前面。”

害怕爸爸会突然走出来看见我，我没有听完便飞速蹿回了卧室。我扑倒在**，将脸埋在枕头里，感觉冰火两重天。我既为有人如此关心我、爱护我而感到幸福，又为自己不够成熟勇敢，总让他们担心而感到羞愧。

我就这样断断续续流着温情脉脉的眼泪，不知不觉睡着时，天都已经蒙蒙亮了，于是这一觉我睡到了中午，最后在叶子安的砸门加鬼喊鬼叫中醒过来：“叶子静！太阳晒屁股了！你这样睡一个暑假会变成猪的！”

起床气让我瞬间忘了昨夜的事，我仅凭条件反射顶着一个鸡窝头下床开门，不耐烦地还嘴：“你才是猪！”

“噫……”他伸手抵在我的脑袋上，不让我靠近他，一脸夸张的嫌弃，“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漫画里那么可爱的妹妹啊，而是给我一个沾着眼屎，还有口臭的妖怪？！”

“……”

我毫不客气抬脚将他踹出很远，却揉着眼睛笑了。

我笑起来不好看，会露很多牙龈，显得上嘴唇非常奇怪，所以我在外面总是记着不要笑，也只有在叶子安面前我才会肆无忌惮。

吃过午饭，叶子安非要带我去个地方，在反复确认了不是去看他工作，也不是参加劳什子的聚会，更不是陪他约会之后，我才勉强答应。他用爸爸的电瓶车带我，一路跟我插科打诨，直到停车我才注意到目的地是哪里。

一座影楼。

我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叶子安，他对我露出了那副对付女生的完美笑容，可在我眼里，他活像只奸诈的狐狸。

四、我希望他知道，我一个人可以很好，他也可以毫无挂牵地肆意生活了

“我不拍！打死我也不拍！”

察觉到叶子安的意图后我掉头就跑，天知道从小到大我除了学校集体照和必要的证件照，再没拍过照片，连全家合影都没有。别的女生都会随便找个地方就举着手机自拍个没完，但我从来不会。

摄像头对我来说就是照妖镜，我避之不及。

这件事，叶子安是很清楚的。

“你给我回来！”叶子安一个箭步堵在我面前，叉着腰扬了扬下巴，“怎么？你想走路回去？”

“我有钱！我打车！”

说话间，我用余光努力搜寻出租车的身影，结果居然一辆都没有，实在很不给我面子。叶子安拽着我的胳膊往回走，拉着长音说：“你说说你，十八了，连套写真都没有！哪有女孩子没有写真的啊？！”

“你到底认识多少女孩子啊？！”他力气大，我根本拗不过他，不过我还是奋力挣扎，他怕弄疼我，也不敢生拉硬拽。

在外人看来，我俩应该像是扭打在一起。

“你连拍套写真的勇气都没有……”渐渐地，叶子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能过好集体生活，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不出问题？”

“我……”

我这才明白叶子安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要亲眼见我往前迈一步，让他可以放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