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故事(2 / 2)

在部队除夕晚会上,程绯与才知道方深要用这副手套做什么。她和学生们挤在后排,伸长脖子看着舞台,方深坐在三脚架钢琴旁,军装衬得身子越发挺拔,眉清目朗,白色的手套将五指裹起来,像是有魔法般,用那单调的黑白键谱出乐章,禁欲而诱人。

程绯与一时看痴了,以至于等到众人搬到了室外包饺子时,她还回不过神来。方深难得生出坏心眼,用沾了面粉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脸,问:“想什么呢?”

程绯与回过神来,眼神懵懂,脸上一点面粉,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爱。她见方深笑盈盈地看过来,笑着说:“我喜欢过年。”

方深问:“第一次过年吗?”

程绯与狂点头:“第一次吃饺子、看你弹钢琴,第一次贴春联。”她仰头往天上看去,有烟花在往天上蹿去,绽放最耀眼的美丽,“也是平生第一次看烟花。”

人群嘈嘈杂杂,隔着憧憧人影能看到岗哨灯下笔直的军姿,各有各的狂欢,没人注意到他们。方深将手中的饺子放下,说:“绯与,谢谢你。”

“嗯?”

“谢谢你,你那么多的第一次都是跟我一起,可是绯与,我已经活了二十九年了,烟火看过许多场,饺子吃过许多个,除夕守岁也守了二十九年。但是有一个,我一直为你留着。”

周围太吵,程绯与有点听不清他的声音,往他那边靠了靠,问:“什么?”

在刹那间,方深忽地俯下身来,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唇边,像盖章般,戳上属于他的印记。他笑:“我的吻,还有我,都为你留着。”

程绯与心中的钟,被他敲响了。

五、方深,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相信我?

除夕夜那晚,方深还是没能陪程绯与守岁,晏少将将他匆匆地接走了。军绿色的吉普在雪地里疾驰而过,方深眉头紧皱:“怎么回事?”

晏寄摇了摇头,说:“研究所那边说原子弹出了点问题,紧急开会。”

方深了然,对于他们军人来说,国家永远摆在第一位是必须的。但他心里那点不乐意还是被晏寄看出来了,晏寄挤眉弄眼:“怎么?你的小美人答应你了?”

方深瞥了他一眼:“晏少将,注意你的措辞。”

晏寄被他的一本正经弄得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我用尽了所有的人脉都没有调查出她是哪里冒出来的,还是小心一点。先让她回北京,你三月任期满了,打个申请再回去吧。”

晏寄给他安排得很好,让他几乎找不到拒绝的话,最后他小声说:“她会不适应的。”

晏少将抬眉望来,又轻叹:“又下雪了。”

这是方深来西北后,觉得最难熬的一场雪。以往没有牵挂的人,下雪便下雪,他只要关心自己就行。现在有了程绯与,他总担心她是不是忘了给炉子添火,有没有冻着。

清晨他匆忙赶回宿舍,看到宿舍的窗子开着,一枝梅花俏生生地开在窗头的花瓶里,顿时觉得心里有什么亮了起来。

程绯与从梅花后面露出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他。他走上前,说:“绯与,我们出去逛逛吧。”

他一夜未眠,开起车来却丝毫不含糊,一路顺着青藏公路行驶千里。大年初一的市区正是热闹,程绯与看什么都稀奇,她穿着红色的外套,拿着串糖葫芦,沿着集市东看西看,过了一会儿跑到他的身边,说:“方深,那边有写字的。”

程绯与看的是春联,写春联的老爷爷见她可爱,将笔递给她,让她自己题字。程绯与眉头微蹙,挥毫,上联方深,下联绯与,横批新婚快乐。

方深微怔,拿着春联笑弯了腰,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弹:“程绯与,你知不知羞?”

程绯与将春联铺好,三张摆一排,答非所问:“方深,我的春联,你喜欢哪个?”

在她的注视下,方深将手放上去,左右摇摆,微叹:“绯与,你在为难我。你看啊,我喜欢绯与,也喜欢新婚快乐。”

程绯与的眼睛晶亮:“给你给你,都给你。”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方深,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给他。两人从街头逛到街尾,最后以碰到几个小孩在放炮仗结束。程绯与吓得脸色煞白,尖叫一声,离炮仗远远的。方深的心揪起来,问:“你怎么了?”

程绯与一脸认真:“我会爆炸的。”

方深怔怔地看着她,她不知怎的来了气,将他推开:“方深,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相信我?”

见他没回过神来,程绯与沉默片刻,解开外套,将毛衣的下摆撩起,指着腰侧说:“你看这里。”

那里是红色的字,写着:程姑娘。

方深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这是部队里原子弹的编号,他怎么会不清楚,这名字是他取的。

六、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方深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世界疯了,又觉得这好像也是最合理的解释了。程绯与见他神情恍惚,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心疼,主动地远离了他。等到他回过神去找她时,见她坐在书桌旁跟宋匀聊天,眼中带笑,美得刺眼。

宋匀看见他,站起来:“方教授。”

方深颔首。等宋匀走后,程绯与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微叹:“程绯与,你是不是想写检讨?”

“啊?”

“有你这么当别人女朋友的吗?”方深严肃,“我以前见陈教授的妻子嘘寒问暖,添衣做饭,体贴入微,怎么我谈个恋爱没这个待遇?”

程绯与蒙了:“你缺保姆吗?”

方深微怔,随即失笑。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又抿紧唇,忽地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语气中略有慌张:“绯与,绯与。”

程绯与在他的怀中微微闭眼,终于感觉到了些许安心。她轻声应他,听他说:“绯与,我很好,我热了知道减衣,冷了知道加衣,会做饭、会洗衣,会把自己的照顾得很好,也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所以……”他微微哽咽,“所以你别走好吗?”

程绯与拽着他的衣服,重复着:“我不走,方深,我不走。可是你……真的不介意吗?”

方深轻轻地放开她,在她的唇上吻了又吻,像是对待最珍爱的宝贝,然后他哑声开口?:“我不介意,我喜欢的是你,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起初,程绯与对于陪伴这个词理解得并不透彻,所以在宋匀跟她讲解这个词时,她的眉头皱了又皱:“陪伴是指随同做伴?但如果不在身边呢?”

宋匀说:“你是说写信吧?寄一封信要好久,举个例子,比如我今天生病了很难受,写一封信给你,你收到再寄回来,可能需要两周,那时候我已经不难受了。这样的陪伴,要了还有什么用?陪伴,是时时刻刻在身边。”

程绯与蒙了:“可是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方深旁边。”

宋匀疑惑地“嗯”了一声:“哦,也对,你要跟我们一起回北京是吧?没事,方教授很快就能回去。”

程绯与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宋宋哥,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就算方深离开,我也不会离开的。”

她说得笃定,仿佛本该如此。她知道自己早晚都会回去的,回到冰冷和黑暗中,没办法一直陪伴他。从宋匀那里出来,她没有回去,漫无目的地在研究所走了半天,最后走进电话亭里,拨给方深。

方深冷淡的声音响起:“你好,方深。”

她没说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方深放柔声音:“绯与?怎么没回来?要我接你吗?”

程绯与摇着头:“方深……”

“嗯?”

“你知道的吧,我没办法一直陪着你。我和你不一样,我要永远留在这里,我不能走。”

那头沉默了好久,程绯与听到方深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绯与,我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不能想着前方没有路就不走了呀。”

程绯与攥紧话筒:“可以换条路走!”

“我不。”方深小声而坚定,“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程绯与久久没说话,方深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七、晚安,来我梦里

程绯与最后还是被方深接走了,她初来人世不久,要学的东西太多,沉沉地睡了一觉后,得知方深被叫走了。他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绯与,我很快回来,等我。

方深虽然说很快,但一连半个月都没有消息。倒是这期间晏少将来过一次,他在炉子上煮上一壶茶,见程绯与面无表情,疑惑道:“咦,不是见人三分笑吗?”

程绯与闷闷不乐:“我就算对你笑,你还是说我的坏话。”

晏少将尴尬:“我不是,我没有。”他又摆了摆手,说,“是方深叫我来的,那边出了点事,他现在忙疯了,没办法回来。你好像……过得不是很好。”

程绯与倒上一杯茶,抬眼:“你喜欢过人吗?”

晏寄摇头:“没有。”他顿了顿,说,“但是我知道,爱情是美好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更幸福,而不是为了各自痛苦。”

程绯与懵懵懂懂地听着,晏寄继续说:“这是责任,就像我选择当兵,是因为我有着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随时准备牺牲。爱情也这样,如果没办法对对方负责,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他挠了挠头:“我在胡说八道什么,不管了。”他看了眼时间,匆忙地喝了口茶,说,“我先走了。”

晏寄怎么也没想到,他自以为胡说八道的几句话竟把方深的姑娘给说没了。等方深回去后,程绯与已经走了,像他给她的,她也给他留了字条,很多张。

她说:方深,我走了啊!

她说:我仔细想了想,你说没有别的路可走,可能是我堵死了那条路,我走了,你就可以大步往前走了。

她说:其实我应该叫你老师,因为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我爱你。

她还说:方深,你走了半个月了,我知道你在忙什么。如果我不回去,那里的问题会更加严重,所以我必须走了。

方深将字条往桌上一拍,冲了出去,将刚刚上车的晏寄扯了下来。他红了眼睛,声音也嘶哑得厉害:“你跟她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走了?”

晏寄疑惑:“程绯与走了?”

方深无力地放开晏寄,蹲下来,他的衣着凌乱,不似以往淡然:“我该守着她的。我都说了,我没有路可以走了,我只喜欢她啊!她怎么可以自作主张走了呢?”

他仰起头,红了眼眶:“晏寄,她走了,我怎么办啊?”

程绯与留了很多张字条,书桌上的是“早点睡,别太辛苦”,衣柜里的是“我喜欢你穿白衬衫,好看”,餐桌上的是“多吃点”,床头柜上的是“晚安,来我梦里”。

晚安,来我梦里。

好,他再信她一次。

八、他在这儿,她也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八十年代末,与方深同期的学者纷纷填写申请,陆续离开西北,或退休或转入科学院,就连晏少将所在的部队也轮换了好几次。

这年冬末,部队交接完毕,正式拔营前一天,晏少将特意来找方深,他拍下一张火车票:“方深,打个申请,我就能带你走。”

彼时方深坐在书桌前,慢条斯理地画着一幅画:“我哪儿也不去。”

“方深!”

方深没抬头,画中的女孩巧笑倩兮,寒梅冬雪,俏生生地看着他,他的眉目霎时变得温柔,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他重复:“她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晏寄被他气笑了:“方深方教授,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说你被人抛弃了,郁郁寡欢,靠工作来排解压力,早晚要疯。”

方深的手一顿,他终于抬头,若有所思?:“大家说得没错啊!”

晏寄:“你!”

方深叹气:“我是郁郁寡欢,但是天地良心,工作可是领导分配的。给我分配那么多工作,我早晚是要疯的。至于被人抛弃了—”他低下头,屈指弹了弹画中人的额头,“喏,负心人在这儿呢。”

晏寄眉头紧锁,沉默地看着他。他眼眸微动,撞上晏寄的目光:“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晏寄,你没有动心过,你总觉得上一个人走了,那就去找下一个。可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只爱她,上辈子、下辈子我管不了,但我能坚信这辈子只爱她。

“她走了没关系,她不会回来了也没关系,都没关系,爱情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一厢情愿尚是如此,我们两情相悦,我怎么不能守一辈子?凭什么啊?她那么爱我,我凭什么不能把我下半辈子赔给她?别人说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方深再次强调,“她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晏寄知道劝不动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听说下个月北京那边有会议,你总要去吧?”

方深没去,不但这次没去,接下来每一年的他都没去。但与此同时,他对于核武器的研究越来越深,名声在业界越来越响,学子不远万里奔赴此处请教他,日子长而慢,一年年地走过。

转眼,她已经离开了四十个春秋。

向晚时分,方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实验室走了出来,青春活力的研究生提议要一起去食堂,吵吵嚷嚷着拉走了他。他也不介意,吃得慢条斯理。

有个学生边吃边刷手机,突然叫了一声,说:“哎哎哎,我看到一个微博,读给你们听啊!下辈子投胎,我不做人了,我要变成一枚原子弹,一辈子不用跟人打交道也不用工作,我就躺着冥想,我就想一个问题:老子到底炸还是不炸?”

学生们笑成一团,方深却因为这句话出了神。过了半晌,他说:“是个好主意。然后一个研究原子弹的人爱上了你,看了你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

有学生喃喃道:“方教授,您眼睛怎么红了?”

眼睛红了吗?

方深摘下眼镜,眼中温柔不减。

看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

他在这儿,她也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独自幸福了一辈子,也是人间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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