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薇曼
一
下课铃声响起,我被喻彻之拦住。
少年眼底明亮的笑意,如云缝漏下一缕光:“镜伊,大家接下来要一起到我住处开学习会,你有兴趣吗?”
期末来临,图书馆人满为患。我是住校生,以我看到床恨不能躺到地老天荒的自制力,更不能回寝室学习……我正愁没地方专心学习,他的邀请来得正好。
然而,我脱口说道:“我就不去了。”
少年还想说什么,他身后的女生劝阻道:“算了吧,杜同学不想跟我们打交道。”
喻彻之一行人走后,我登录微博,开始碎碎念:我挺想参加学习会,却拒绝了他,还被同学误会是高冷。呜呜,要是说出的话能撤回该有多好啊!
不知何时起,我有了个坏毛病:明明想接受他人的好意,却口是心非地拒绝。
图书馆闭馆后,放眼望去,全是结伴而行的学生,冻得瑟瑟发抖却欢笑不断,让吹向我的西北风显得更加冷。
我假装玩手机分散注意力,登录微博后,发现有新的私信:你有想撤回的话吗?
后面附着一条链接,我点开后,跳转到调查问卷般简洁的页面。
第一行是“你想撤回的话”,第二行是“撤回的对象名字”,第三行是“说话的时间”,第四行是“提交”。
呵,谁会相信这种可疑的网站?
心里这么想,我却鬼使神差地将对喻彻之说的“我就不去了”填上。填完其他信息,我按下提交。
看到页面显示“撤回成功”的字样,我有些后怕:网络诈骗花样百出,相信这种来历不明的网站,万一手机中病毒就惨了,我的支付宝里有一百多块巨款啊!
第二天下午,我在学生餐厅吃过晚饭,和喻彻之不期而遇。
少年笑着朝我挥手,斜阳从他晃动的手掌间落入我的眼中,甚是耀眼。
“镜伊,我们今晚开学习会,你要来吗?”
他真是不屈不挠,明明昨天刚被我拒绝过。
“你昨天不是找过我吗?”
“是的,但你还没给我回复,我再问一遍。”
太阳穴“突突”直跳,我朝他僵硬地笑道:“好啊,我正愁找不到地方温书。”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我的掌心沁出冷汗:那个撤回网站是真的?
我撤回的话,直接从他记忆里消失,记忆空缺,变成昨天的我没有给他回复。
有了这个网站,我再不用担心自己出言不慎,无论说错什么,过后都能撤回。
意识到这点,我放松下来,同时,心底有一丝负疚感浮现。
二
喻彻之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区,他到自选超市买东西,我紧跟他,亦步亦趋。
“你想喝什么?”
他忽然回头,我连忙止步,用力得脚尖生痛?:“……矿泉水。”
结账后,见他提着两大袋东西,我提出帮忙,他笑着递给我轻的那袋。
“有点重,你要是拿不动,再分点给我。”
我慌忙摇头:“我力气很大的。”
走了不远,喻彻之绕到我右边,接过购物袋的一边提手:“还是分我一半吧,让女孩子独自提这么重的东西,我过意不去。”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体温宛若电流,让我被触碰过的地方倏地发麻。
我扭头看路边橱窗上我们的倒影,发现自己同手同脚,不禁伤感:我连走在他旁边这么稀松平常的事都不习惯。
我们一进门,靠门口的女生大喊:“喻少凯旋,大家快来分赃啊!”
大家讶异于我的到来,却没说什么。
吃饱喝足,所有人都认真学习。这一带有许多培训班,挂着各种正能量的标语,加上隔音效果好,确实是用功学习的理想环境。天气冷,大部分同学坐在地暖垫上,我独自享用沙发,茶几上的盘子里摆着黄油饼干,我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味道很好。
我一边看书,一边往嘴里塞饼干,好不惬意。
书页上有阴影投下,我抬头,是喻彻之。
“你喜欢吃?不够的话还有。”
我被饼干噎住,连忙抓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
喝完后,我才发现我喝的不是矿泉水,而是桌上一只黑色马克杯里的水。
喻彻之和善地告诉我:“这是我的杯子。你放心,里面的水我还没喝过。”
他越解释,我越紧张,脑袋里仿佛有一壶沸腾的水,烫得我满脸通红。
我摊开数学练习册,试图转移话题:“有道题我不会,你能教我吗?”
喻彻之热心地给我讲题,我却完全没听进去。他进屋后脱了外套,穿一件米色薄毛衣,领口稍宽,我能近距离看到他漂亮的锁骨,以及胸前一个飞鸟形状的疤痕。
“你看看还有什么疑问。”
我收回不正经的视线,扮演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我懂了,谢谢你。”
从这天起,喻彻之在住处举办的学习会,我一次都没缺席。
学习之余,我不忘利用撤回网站,把我对他说错了的话撤回。
每撤回一句话,喻彻之对我的态度就更亲密一分,这让我因为出言伤害到他而愧疚的心情,无形间得到了释放。
最后一场学习会结束,其他人去吃夜宵,我照例不参加。
喻彻之叫住我:“我送你回学校。”
“你不跟他们去吃夜宵?”
他摇头:“我不怎么吃外面的食物,都是自己做饭。”
“你真是居家好男人。”
他凝视我,笑道:“我这么优秀,你会不会有一点心动?”
“哈哈,你真会说笑。”
他若是一本正经地说,我估计要当真,但他带着笑意说出口,我只能认为他在打趣我。
喻彻之送我回到学生公寓楼下,我朝他说道:“我们认识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
“我帮你保密,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例如,跟我去约会。”我惊得睁大眼,却听见他轻笑,“我开玩笑的,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盟友。”
他的话,让我的心情落入谷底:他对我好,是念在“盟友”的情谊,没有别的意思。
三
我跟喻彻之的交集,最早要追溯到幼儿园。
我家父母都要工作养家,我和异卵双胞胎的哥哥杜境棋读幼儿园时,都是爷爷接送。
那天,我们兄妹左等右等都不见爷爷来接,天色渐晚,老师送我们回家。
屋里灯火通明,爷爷躺在客厅的藤椅上打瞌睡。
我放下书包,立刻奔进厨房,踩着板凳打开冰箱,却发现昨晚剩下的生日蛋糕不翼而飞。一整天的期待落空,我沮丧地来到饭厅,发现一个白净漂亮的小男孩坐在餐桌前。他面前摆着蛋糕盘子,嘴角还沾有奶油。
看到此情此景,我嘴一撇,号啕大哭。小男孩不知所措地走过来,试图安慰我,却被杜境棋一把推开。
我妈下班回到家,才弄清楚怎么回事?:爷爷竟然接错了小孩。
老人家忘了我们兄妹长啥样,却没忘记父亲叫他带我们去打预防针,回来的路上,带小男孩去社康中心接种了疫苗。
叫喻彻之的小男孩昨天接种过疫苗,今天又挨一针,哭得气若游丝,爷爷便拿出蛋糕哄他。
此后,在幼儿园见到喻彻之,我都要朝他做鬼脸。他大概以为我跟他打招呼,总是灿烂地朝我笑。
离开幼儿园后,我们再见面,是小学三年级,喻彻之转学到我的学校。
少年有种特别的气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班级靠近楼梯口,我每次去洗手间,总能看到不少小女孩围着他。我很开心能见到他,经过他班级门口,总是放慢脚步。
我们在楼梯上碰到,他朝我打招呼:“最新的《海贼王》你看了吗?”
我故意视而不见,快步上楼,却踢到阶梯摔了一跤,膝盖鲜血横流。
喻彻之送我到医务室。上课铃响,见他后背绷直,我冷哼一声:“你不用陪我。”
好学生喻彻之迟疑片刻,选择回去上课。
这让我很沮丧,他真无情,不知道什么叫“好人做到底”吗?
杜境棋赶来医务室,得知是喻彻之送我来的,还以为我被欺负了,气势汹汹地去找他算账。
他太不可靠,看到喻彻之桌上的路飞笔筒,两眼发直:“你的笔筒在哪里买的?”
喻彻之将笔筒推给他:“你喜欢的话,送给你。”
杜境棋彻底被收买,不仅忘了替妹妹报仇,还邀请喻彻之放学后去游泳馆玩水。
有的人拥有与生俱来的才能,杜境棋的才能,是游泳。他出生不久就能浮在澡盆里“咯咯”笑,父亲第一次带他到泳池,他很快掌握蛙泳。和游泳有关的,他都学得很快。
而喻彻之下水后像块石头,直线下沉。他喝了不少水,被杜境棋拉上岸后,脸色煞白地坐在岸边,刘海湿漉漉的,我见犹怜。
我膝盖受伤,不能碰水,嫌弃地揶揄少年,将哥哥的毛巾丢给他擦头发?:“你不会游泳还下水干什么?泳池里的洗澡水很好喝?”
他无视我的敌意,望着泳池里似一尾鱼畅游的杜境棋,试图邀请我。
“下个月放暑假,我跟爸爸去海边看帆船展,你有兴趣吗?”
“我不去,我要看望爷爷。”
继那次接错孩子后,爷爷忘事越来越严重,我爸带他去医院检查,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父母商量后,把他送到老年护理院。
护理院在城南,离我们所在的城北很远,我说想去探望爷爷,却屡次被父母拒绝。
四
少年看着我,提议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爷爷?”
这个提议让我心动。我问他:“你认识路?”
我一直试图去找爷爷,可惜不认识路。我家离学校近,都是走路上学,我还没有独自坐过公交车。
“你告诉我他在哪家医院,我带你去。”
我不假思索地应声:“好。”
我模仿当时热门的电视剧,跟喻彻之结成“看望爷爷”同盟。
杜境棋上岸后,好奇地问我们:“你们聊啥呀?”
“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这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哥哥,他是个大嘴巴,若告诉他,很快就会走漏风声。
我把护理院的名字告诉喻彻之,他查好了公交路线。
左等右等,我们终于盼来时机。
学校十一月初举行秋游,当天,我照常出门。临出发前,我假装肚子痛,跟老师请假。杜境棋担心我,我一再强调自己能回家,还把我那份零食给他,他便欢喜地上了秋游巴士。
我来到后门,喻彻之早已等在那里。
我们按照计划坐上巴士。去护理院要坐三个小时车,一路上,我不停跟喻彻之聊天。
午饭吃喻彻之背包里的食物,有我最喜欢的蜂巢蛋糕,甜得发腻,我却食不知味。
快到达目的地,我小声问少年:“要是爷爷不认得我,那该怎么办呀?”爷爷被送到护理院前,基本上家里的谁都不认得,只会一个人唠唠叨叨。
喻彻之不知如何安慰我,只好说:“他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我们到达护理院,才知道要预约才能会面。所幸,护理院的人见我们大老远跑来,破例让我们见爷爷。
爷爷精神不错,自己跟自己下棋,絮絮叨叨,白胡子随着他说话的节奏抖动。我跟他说话,他却没反应。待了半个多小时,我们不得不回去,毕竟回程有三个小时。
回学校的巴士上,喻彻之说起他的事。
他爷爷是退役军人,对家人很严格。读幼儿园时,他经常看到隔壁班的兄妹有爷爷接送,无比羡慕。那天我爷爷来接他,他鬼使神差地跟我爷爷走了。我爷爷给他吃一大块蛋糕,让他受宠若惊,换作是他爷爷,绝不同意给孩子吃甜食。
“你再羡慕,我也不会把爷爷让给你。”
“嗯,我知道。”少年笑得无奈,“好久前我就想问,你为何这么讨厌我?”
“我……才没有讨厌你。”
我不过是个小孩,哪懂得恨谁。喻彻之在我心里很特别,但我不会正确地表达这份感情,只知道我不像其他女孩那样追随他,标新立异,不给他好脸色,他才会主动来找我玩。没想到,他会误以为我讨厌他。
这几天,我一直绷紧神经度日,任务完成,便放松下来,歪头睡去。
喻彻之不敢放松警惕,他怕遇到坏人,睁大眼睛留意每个上车的人。
途中,我醒来一次。车上乘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对面的车窗玻璃映出我们相互依偎的倒影,仿佛世界上只剩我们相依为命。
回到学校,秋游的队伍下车,我们混了进去。
孩子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在大人眼里,根本经不起推敲。老师往我家打电话,问及我的情况,才知道我既没回家,也没参加秋游。
在父母的严厉逼问下,我不得不吐露,我去看望爷爷了。事件造成不小的影响,不久后,喻彻之转学走了。
上高中后,我遇到喻彻之,比起惊喜,更多的是恐惧。
每当他看向我,我总会想起八年前那场秘密出行。我们下车后,按照计划擦肩而过,回到各自的班级,假装不曾有交集。不久后,我真的见不到他了。
我有预感,命运是为了再一次将我们分开,才让我们重逢。
反正还是要告别,那我不如不再靠近你,你却一次次朝我走来。
五
寒假到来,语文老师让大家假期做个社会调查。
社会调查要写八百字的报告,两人一组。我看向喻彻之,他被几名女生包围,哪有空暇来理会我。
自从我让喻彻之不要告诉别人我们认识后,他再没有来找我。我想了想,发现我犯了个致命错误:喻彻之很可能误会我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事实上,我是怕别人知道,我哥是游泳运动员杜境棋。
临睡前,我点开撤回网站。
将那天我对喻彻之说过的“我们认识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跟别人说”撤回后,我安心地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我去学生餐厅买早餐,意外地遇到喻彻之。
“你找到做社会调查的搭档了吗?”
心底的喜悦井喷而出,将我淹没?:“还没有,不如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