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要离开柏林(2 / 2)

她面不改色地撒谎:“不能。”

他弓下身,她欢天喜地地趴在他背上,下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这儿离他们住的酒店不远,他背着她缓步走。柏林的夜晚清凉舒适,她圈住他的脖子,闷声问:“为什么来找我?宁柠来了,你怎么不陪她?”

他很快回答:“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小声反驳:“嘁,可是她那样亲昵地挽着你,我看你倒是享受。”她听见他笑了笑,心情仿佛有点愉悦。

“宁老师就在跟前,我当场甩开他女儿的手是不是不太礼貌?”

“礼貌?”邵沅渡嘟囔道,“你怎么不对我礼貌点呢?昨晚被硌着的背现在还疼呢。”话刚落音,姜席却突然顿住脚步,小心地把她放在人行道上的黑漆长椅上。她疑惑地打量他,他坐在她身边,伸出手轻轻抚向她后背,皱着眉问?:“还疼?抱歉,怪我昨天一时心急。”

后背的脊骨仿佛瞬时被电流击中,让她动弹不得,她屏住了呼吸。炽盛的夏天,她只穿了一条丝质吊带长裙,此时姜席的手就覆在单薄的布料上,霎时他手心的温暖席卷过后背所有的皮肤。

“我骗你的,不……不疼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脸上泛出奇异的红,幸亏路灯昏暗,没让他瞧出来。

她说:“我能走直线了,不用再背我。”姜席点点头,将她扶起来。夜风还是有点凉的,她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察觉后不动声色地搂紧了她的肩。走了一阵儿,快到酒店时,他突然开口:“邵沅渡,你为什么还是对宁柠抱有敌意呢?别说没有,我能察觉到。当年的事确实是你对不起她,如今你为什么还讨厌她?”

她低下头,小声冷笑一声,姜席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原本这样旖旎的夜色下是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好时机,他却打破了这种默契。但好在今夜她心情还不算差,不打算与他计较,懒懒挥了挥手,没回答他,只跟他说明天见。

由于酒精的作用,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可脑子里那些混沌的记忆格外清晰地出现在她梦中。

那是高三的冬天,邵沅渡在病**度过的那个寒假。

额上的伤口还在狠狠发疼,她唇间干燥,目光呆滞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身旁的父母和经纪人担忧地看着她。经纪人姐姐说:“闹事的粉丝已经被拘留了,但他未成年,估计只是批评教育,关几天就放出来了,真可恨!”她伸出手来摸摸邵沅渡的头顶,“别怕,要是恢复得快,还能赶上戏剧学院的复试……”

邵沅渡闭了闭眼,翻了个身,小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身边手机发出嗡嗡振动声,来电显示是姜席。之前他奶奶病重,他们一家都去了乡下奶奶家,他此时给她打电话,大概也是听说她的事了吧。邵沅渡怕听了他的声音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便伸手挂断了,回信息给他说她没什么事,让他放心。

那个浑蛋挥着棍子砸在她脑袋上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怕死,不是怕醒后失智,而是?:天哪,我要破相了,我考不上戏剧学院了。

此前因经纪人姐姐偶然得到机会,邵沅渡在一个宫廷剧里饰演了女主角的少年时期,没料到这个冬天剧播出后收视不错,连带着剧里的演员都小红了一把,她也接到了更多本市的广告商演。

然而在她拿到戏剧学院初试成绩的第二天,在活动现场,突然有一个混混打扮的不良少年冲上台来,不分青红皂白便用一带着木刺的木棍挥向她的头。鲜血霎时流淌下来,淌进她眼中,在台下观众尖叫之时,她便徐徐晕了过去。

她醒来就是在医院,脑袋上是厚重的纱布,医生拍了伤口给她看,狰狞的伤痕显然是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她绝望地想,真的要完了,表演系怎么会收一个脸上有丑陋疤痕的女学生。

在病**,邵沅渡回想了下对她行凶的那人的面貌,才突然觉得以前可能是见过的。又听爸妈说那个混混少年是她们学校的学生,她才猛然记起,他是宁柠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

女生的第六感向来准得很,她不待见宁柠,自然也感觉得到宁柠对她十分讨厌,班里的女孩都不动声色地分成了两派,她们二人两边一直旗鼓相当,隐隐对峙,只是姜席从没发现罢了。

这件事,她不信跟宁柠完全没有关系。

接下来邵沅渡就要等,等一个合适的、报复她的机会。

姜席他们一行人的学术交流在之前已经结束,这几日也就剩下吃吃喝喝、四处游览的行程。因为宁柠的到来,邵沅渡不想再跟着他一起了,便约着庆黎准备一起去逛夏洛腾堡宫和柏林大教堂。

却没料到一大早姜席就来敲她的门,让她什么时候有空陪他去一趟东边画廊。她不好放庆黎的鸽子,跟他说她下午回来再跟他一起出去,末了还紧张兮兮地补充道:“等着我!让宁柠陪她爸爸吧,不用来叨扰你!”他笑了笑,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哪知她和庆黎出门后不久,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她们只得半路返回,到酒店门口时,却和宁柠不期而遇。邵沅渡冷着脸,觉得以后要多转发几条锦鲤辟邪。

不出所料,宁柠拦住她:“你不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吗?”

她深吸一口气,领宁柠去附近的咖啡厅:“跟我来吧。”

楼梯上的姜席看到了她们的身影,拦下了准备自己回房间的庆黎。

“她们去干什么?”他问庆黎。

庆黎耸耸肩说不晓得,正要继续走,却听姜席突然皱起眉道:“邵沅渡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说,“她说她生病了,可她其实是骗你的。她之前去非洲确实得过疟疾,不过很快就治好了。”

“除了这件,没有别的了吗?”

庆黎好整以暇地靠着扶梯,上下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沅渡可不想让我告诉你。”她顿了顿,还是说出口,“当年沅渡刻意拖住宁柠被保送的消息,令她与F大失之交臂,这事的背后,自然是有缘由的。”

姜席目光失了失神,当初正是宁柠保送出差错这件事令他和邵沅渡生了嫌隙,而邵沅渡始终没有开口解释过一句,所以他二人之间才愈行愈远,开始长达六年的冷战。

当时是高三下学期开学后,一个周末,他和宁柠的物理竞赛成绩下来了,他们都有了保送资格,由班主任通知给他们,要在那个周末结束前赶紧登录F大官网填写有关保送的资料,过时不候。

班主任亲自找来姜席家通知了此事,出门后碰到了邵沅渡。班主任本欲再去宁柠家,她却揽下了差事:“老师,宁柠家的小区不好找,我代您去通知她吧。”邵沅渡是班长,老师自然信任,便嘱托她一定将消息带到。

可邵沅渡根本没告诉宁柠。

这件事很快就被戳穿,班长忘记通知而导致宁柠失去保送资格,姜席得知后还以为邵沅渡是真的忘了,却未料到她神色冰冷,凉凉道:“我是故意的。”

他觉得不可思议,心中升起怒火,他的邵沅渡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心中的邵沅渡,虽然一向喜怒无常,爱耍小孩子脾气,但他知道,她一直是个待人真挚、不屑于在背后玩什么小把戏的姑娘,不知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毫不留情地断送同班同学的前程。

他也曾问过为什么,可邵沅渡怎么也不开口,他如今才知道那一次事件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面色苍白,喃喃道:“这是真的吗?”

下午两点,天总算放晴了,邵沅渡如约跟姜席一起去了属于柏林墙旧址的东边画廊。在车上时他们一路沉默,到达了地点,沿着柏林墙走了半晌,他才开口:“为什么当初你不告诉我,你受伤的事跟宁柠有关?”

额角的伤口又隐隐作痛,当年大片的疤痕已在岁月里渐渐消退,如今恢复得不错,远不及当初恐怖。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告诉你?然后呢?当时你那么想成为大气科学家宁源的弟子,甚至想去F大也是因为宁老师是那里的特聘教授,你要是知道他的女儿害得我半毁容,害得我错失理想的大学,还能以平常心看待宁柠和宁老师,在宁老师那里潜心学习做研究吗?”

他眼中露出些悔意:“你其实……不用为我考虑的。”他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你这么多年,以为你变得不可理喻、冷血无情……”

她仍是笑着,想缓解一下气氛:“这不正好?我看你这几年和宁柠成双成对的,倒也算是一对璧人。”

他却神色认真:“我说过,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微微有点茫然,“我只是下意识觉得,只要是你捅的娄子,就有我的责任。而且宁柠一向与我志趣相投,我也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所以得知是你害得宁柠失去保送机会,而她甚至因为心态不佳,复读了一年后才考入F大,我才处处照顾她,不拒绝她平日普通的要求……邵沅渡,我本以为我也算是在帮你还债。”

她讶然愣住,不承想这几年她所见到的姜席、宁柠二人近似情侣的日常,在他这里竟是另一套理论。

雨后的凉风沿着柏林墙细细吹过来,邵沅渡打了个冷战,面上却现出绯色:“我的事,怎……怎么就是你的责任了?”

他扬着嘴角笑笑,像极了少年时期:“不是吗?”他佯装困惑,“可我一直觉得你的事我都有责任的啊!”

背后的墙上是装饰画家栩栩如生的作品,或许是这斑驳的彩色画影引发了她的感性,她呆呆地望着姜席,良久后才发声:“那么姜席,连分裂的国家都能重新统一,我们也回到从前吧,好不好?”

邵沅渡看见当初的少年人,他带着他的朝气、他独特的吸引力朝她张开臂膀:“邵沅渡,我从未离开过你。”

她觉得全柏林的夏花都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来,东边画廊肃穆的气氛不再,她仿佛站在了宇宙中心,她的世界从此失而复得。

时间啊,你可以彻底停下了。

跟宁柠在咖啡厅落座后,邵沅渡先喝了两大杯凉水。

宁柠面色不善,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她突然有点恶心,她甚至都要以为宁柠是不是老天派给她的病情催化剂。

“你不是跟我保证过,不再跟姜席见面吗?怎么还一路追到国外来了?”宁柠冷声质问。

邵沅渡无意识地用指甲敲着玻璃杯壁,忽然苦笑出声:“宁柠,是你赢了。”不等宁柠回话,她自顾自道,“我活不长了。”她神情真挚,“我不是来跟姜席和好的,我是来跟他道别的。今夜我就离开柏林,再也不会见他了。”

邵沅渡设了一个骗局,甚至快连自己都骗了,讽刺的是,在宁柠面前的她才是最真实的。

宁柠疑惑地打量她,她又吞下一口凉水,继续说:“我没撒谎。三年前我在非洲做志愿者时感染了疟疾,当时很快就治好了,可前段时间我才发现,它复发了。”她的声音在颤抖,却极力忍着不露出哭腔来。她撩起长裙的下摆,右腿上现出一些零碎的红疹,她勉力笑着朝宁柠道:“可能是报应吧,宁柠,当年我以为你指使人来打伤我,故意毁了你保送的事……虽然如今我也不喜欢你,但还是要跟你说抱歉。”

可能真的是报应吧。

搞砸了宁柠保送的事后,她才发觉那个持凶伤人者并不是宁柠指使的,非常巧合,那只是个随机伤人事件,只不过他恰巧曾是宁柠的追求者而已,是她误会了。

邵沅渡登门去给宁柠道歉,但得到她原谅的条件是—远离姜席,不再跟他有瓜葛。

邵沅渡答应了,或许她也觉得自己内心太过黑暗恶劣,根本无法再与姜席那样光明蓬勃的人格相配了。

而后她也真的做到了,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渐渐与他冷淡疏远。她原以为能这样从姜席的人生中彻底退开,却不料,隐藏的旧疾汹涌而来。在旧疾即将吞噬她的生命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他—从未在她心中淡去的姜席啊!

所以邵沅渡背弃当初的承诺,一路追到柏林来,毫无章法地去跟踪他,去亲吻他,死缠烂打要跟他和好,是想在生命终结之前能有一场正式却寂静的告别。

连庆黎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只当她是随口胡诌,来作为见姜席的借口,殊不知她其实真的病入膏肓。

宁柠不说话了,神色竟还有点担忧。邵沅渡自嘲地笑笑,心想:瞧,这就是我跟她的区别。至今她才承认,宁柠才是真的与姜席相配之人。

“别可怜我……”邵沅渡朝她说,“这会儿估计庆黎会告诉他,当初我受伤的事与你有关,今天下午我和姜席去柏林墙,我也不会否认,就让他误解你这一天吧,拜托了……”邵沅渡眼中带点乞求,“以后你再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就好。”

见宁柠点了头,她如释重负,扬起真正感激的微笑:“谢谢你,宁柠。”

尾声

姜席是在晚间觉得不对劲的。他细细回想了下邵沅渡在柏林这三天所有的举动,觉得有异常。

身体发冷发抖,额间发热,口渴,面色绯红,头痛……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此时全都聚在一起,他脸色瞬时发白,颤抖着拿起手机搜索疟疾复发的症状。

全部吻合。

他当即起身去找邵沅渡,却发现已人去楼空,此时手机上却显示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

—姜席,我爱你,从一而终,认真且。

<!--PAGE10-->他这才明白她跋涉千里,原来是来道别的,以她深沉的爱,给他们之间一个如初的告别。

姜席站在空旷的房间里掉下泪来,无边的绝望漫过他的心,他惨白着脸,仿佛就要窒息。他错过了那么多,上天却不肯给他机会弥补了。

邵沅渡在飞机上倦怠地闭起眼,此前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她决定来到柏林找姜席另有契机。

那是高考结束的时候,姜席来找过她一次,将一些从前她落在他家的书本还了回来,她当时并没在意,也忽视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直到前几天,她收拾家中旧物,翻到了当年他还回的一本“五三”,序言那一页,有四个字被笔圈了出来。

“我们编制小组……”—我。

“得到了众多老师同学的喜爱……”—喜。

“希望同学们度过欢乐的高中生活……”—欢。

“你们会拥有似锦前程……”—你。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仿佛穿过无边的青春岁月,带着少年人青涩的爱恋,轻轻响在她的耳畔。

她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这足够了,这四个字已经足够支撑她到生命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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