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阴(2 / 2)

他原本是想趁机跟她聊一聊过去的,却开始有些于心不忍了。

新年来临的时候,学校里举办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聚会,陆殊本来都想推辞掉的,但只有其中有一个是中国留学生们办的,有几个以前的同学和校友极力邀请,他只好答应了。

聚会地点就是学校附近的餐厅,临街,所以当他看到宁丛艺从隔壁咖啡馆出来,往街对面她的跑车走去时,他想都没想便走了出去。

“要不要来玩一会儿?都是中国人。”

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宁丛艺真的答应了。

聚会其实好无聊,不熟的人谈着本科或高中来自哪所学校,假期有什么计划,哪家超市在打折;熟悉的人谈着共同认识的同学的发展,谈着回国后想去哪里吃饭,或者更私人一些的,谁和谁分手了,谁又和谁在一起了。

陆殊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得知宁丛艺还没吃晚饭,他让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自己去替她拿食物。中途他回头,看见她对面坐着一个男生,举着酒杯,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走回去,站在他们身后的阴影里,恰好听见男生说:“那时候年纪还小,随便就相信了别人的谣言,是我不对,我应该一直维护你的。”

宁丛艺说:“我知道了,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男生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直点头:“好,好,我不说,那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陆殊正要上前,闻言犹豫了一下。

他看不清宁丛艺的表情,但听到她轻哼了一声,说:“我们从来没开始过,哪来的重新开始?”

似乎是她的话刺激到男生,男生重重地放下酒杯,钳住她的手腕,拔高声音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机会?我到底哪里不好?”

宁丛艺忽地冷笑出声,那是陆殊从未听过的苍凉悲怆的笑声。

她用力抽出手腕,将一杯红酒狠狠地泼在男生脸上:“你自己做过的龌龊事你忘了吗?我可从来没忘过。”

男生踢开椅子站起来,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低声咒骂了一句,向宁丛艺扬起手。

那只手很快被陆殊握住,他比对方高半个头,钳制住对方毫不费力。

那家伙体能不占优势,嘴巴却依然恶毒,看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大声说:“原来你又换男友了,这次找了个更有钱的?害死养父母继承的遗产这么快就花完了?”

“你真是个人渣!”

宁丛艺拿了包要走,对方还在不依不饶地叫嚣:“我说错了吗?你敢说出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你的跑车是怎么来的吗?咝……”

陆殊手上用力,接着那家伙开始冒冷汗,陆殊甩开他的手,跟着宁丛艺离开。

她拉开驾驶座车门,却被陆殊拦住:“我来开。”

两个人都没说话,快到家时,宁丛艺突然说:“高中时他追过我,被我拒绝了,后来就造谣说我喜欢钱,跟有钱的老男人在一起,在我养父母去世时也落井下石。”

“嗯,你要难受就哭出来吧。”陆殊说。

“没必要,我都习惯了。”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毫无温度的灯光下,陆殊怔怔地扭过头,只看到一双漆黑如长夜的眼睛,里面的确没有泪光。

那一瞬间,他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骤然击中。是谎言还是真相,抑或是证据还是谣传,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执意将她送到房间门口,关门之前,她说“谢谢你”,没有笑,但眼神纯粹。

她转身进了房间,陆殊想起那场剧的结尾,舞台上,她渐渐隐入黑暗的背影瘦削单薄,让他很想伸手去抱一抱她,也让他更想了解她的秘密。

他心底的海啸变成了柔软的浪花。

但陆殊始终只能在她秘密的入口处徘徊。

他找到了宁氏夫妇过去的律师,律师没有透露多少有用的信息,只是反复强调,宁丛艺的继承权是合法的。在纽约州,合法收养的孩子跟直系子女一样拥有第一继承权。

那么,遗嘱呢?

当时遗嘱还没有走完公证程序,也就是说,不具备法律效力,这是律师给出的回答。

陆殊让母亲将律师的话转告给她的远房亲戚,但未提及遗嘱的事,任谁想,那都太巧了。

尽管如此,那些亲戚还是不信,甚至说会亲自来纽约找宁丛艺。

陆殊嗤笑,劝母亲别再掺和那群人的家事,他们想钱想疯了。

他偶尔还是会搭宁丛艺的车,有一回,他开玩笑:“我总搭你的车多不好意思,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她正要下车,放在车门上的手顿了顿,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会做家常菜吗?”

陆殊点头。

“那你可以请我吃吗?”

陆殊又点头。

那一段时间,他照着食谱和烹饪视频学了不少菜式。其实他做菜的水平很一般,不知是不是因为宁丛艺在场的关系,他不但没有紧张,反而超常发挥。

周五的晚上,他们会一起吃饭,陆殊会跟她讲自己母亲做的菜有多好吃,宁丛艺也会跟他谈起从前。

她也曾有过一段称得上幸福的时光。上高中时,每周末回家,她会陪爷爷下棋,和奶奶做饭。傍晚,三人一起坐在院子里喝咖啡聊天,听他们讲年轻时的故事。“他们特别恩爱,一辈子也没吵过架。奶奶还翻出爷爷写的情书给我看,那些纸都泛黄了。”

陆殊抬头,看见她眼底微微闪动着荧光,再看,那光却已经消失了。他的心脏似乎被人用力揉了一把,但他终究收回了想要拥抱她的手臂。

他接近她的目的不纯,他觉得应该先把这件事告诉她,但怯懦的心理让他一拖再拖,终于失去了机会。

四月的一个周末上午,宁丛艺忽然来敲门,问陆殊想不想去长岛兜风。

他们一路开车到长岛的南安普敦,没有去镇上也没有去海滩,宁丛艺径直将车停到一处住宅前。

相比四周院子中隐约传出的音乐声和孩童嬉闹声,这一处安静得出奇,大门紧闭,门前的草坪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

他们坐在车里,没人说话也没人下车。

宁丛艺的视线落在那幢房子上,像是有黏性,久久未曾移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你来过这里吧?”

“嗯,来过。”陆殊答。

宁丛艺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街景,拇指用力按压着方向盘:“那你应该知道这里是我养父母的家。”

“知道。”陆殊的声音渐渐有了些鼻音。

良久,宁丛艺转过身,阳光铺陈在她光洁的脸上,却丝毫没能融化她言语中的坚冰:“所以,你调查我是想做什么?”

陆殊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如果她知道了,他该怎么回答,但那一刻,他的下颌动了动,却无法说出一个字。

“哼,我真可笑,竟然会相信你。”宁丛艺冷笑道。

她从包里拿出烟盒要下车,陆殊一把攥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我准备跟你解释的,我可以解释的,我们都坦诚相待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是别人说……”

“说我拜金?说我忘恩负义?说我害了养父母?”她一把甩开他的手,下了车。他跟着下了车,想绕到她身边,却被她叫住:“够了,你让我觉得朋友这个词都很恶心。”

她上车,发动车,一脚油门,红色法拉利轰的一声向前飞驰而去。炽热的阳光令陆殊几乎睁不开眼,他慢慢闭上眼睛。

后来的一段时间,陆殊都没再见过宁丛艺。他去她家里找她,她也从不开门。

他辗转找到宁丛艺的中学老师,才真正了解她的过去,而他了解得越多越后悔。

宁丛艺幼年被领养移民到美国,养父酗酒,对她和养母家暴,后来干脆弃养了。再后来,她先后被好几个家庭领养后弃养,曾经饿到翻垃圾桶找吃的。因为担心十八岁成年后没有地方可以住,所以她高中时期打三份工。直到遇见宁氏夫妇,幸运女神似乎开始眷顾她。

可是美好的时光太短暂,就在她努力挣扎着从过去的泥沼里爬出时,老夫妇意外去世了。她很难过,却没有人允许她悲伤。她是遗产继承人,宁氏夫妇的出游行程又是她预订的,有人控告她谋杀,她被带去警局问话。加上同学的造谣,她在学校的名声更差了。最后,她无力挽回也不再试图去挽回。

在安娜面前,她也没有说过谎,“MeToo”和“ItsOnUs”运动,她是最早的参与者之一。

得知这些,陆殊犹如被人用一记闷棍敲在脑门上。他凭着一己之见对她妄下断言,他不配得到原谅。他只希望,能立刻见到宁丛艺,立刻告诉她自己的感情,告诉她,她值得被温柔相待。他想让她知道,就算以后还会有黑暗的日子,否定自己的时候、埋怨命运不公的时候,也要想想世界上还有人这么喜欢她,她并非一无所有。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学校,头脑昏昏沉沉的,一直走到宁丛艺常去排练的教室,才注意到楼里很吵。他再仔细看,竟然是母亲的远方亲戚,也就是宁氏夫妇的侄子侄女。他们两三个人围着宁丛艺,对她恶狠狠地说着什么。

陆殊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他冲上去不管不顾地问:“你们在干吗?”

那几个人见是他,反而热络地拉着他说:“小殊来了呀,是你妈妈说我们在这里的吗?我们没事先告诉你是怕麻烦你……”

宁丛艺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眼底好像覆着亘古不化的霜雪。

陆殊曾叫过表舅的男人厉声质问:“小姑娘,遗嘱的事你再说不清,我们可就去警察局了!”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宁丛艺在事发不久就被当作嫌疑人带去过警察局。

“表舅,姨妈,你们回去吧,我都查到了,跟她没关系。”陆殊央求他们不要再闹。

男人不耐烦,转身一扬手,手肘狠狠地撞在宁丛艺的眼眶上,她眼眶上立刻青紫一片。陆殊想帮她看看伤势,却被她一把甩开。

她捂着一边眼睛,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活着的时候你们不闻不问,现在想来争遗产,我一分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再闹下去,我就告你们恶意伤人。”

另一个男的恼羞成怒,作势要动手:“小丫头片子,你再说一句试试!”

陆殊挡在宁丛艺身前,低声对她说:“你先离开这里,我来处理。”

不料那男人不肯罢休,继续叫嚣道:“你就是害怕遗嘱生效了,财产没你的份,所以害死了我叔叔婶婶。你别以为我们没证据。他们去欧洲的机票是你订的,还买了高额保险。”

陆殊看着宁丛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嘴唇也变得苍白。他急忙解释:“不是的,宁老夫妇的后一段行程是中国,到那时正好遗嘱生效,他们准备亲自回国告诉你们。飞机失事是意外,是意外!”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宁丛艺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一点也不管用。她上下牙打战,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睛通红,如同一只孤独绝望的困兽。接着,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淌下。

他的心狠狠一坠,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她拽到怀里,轻抚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宁丛艺推开陆殊冲出去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去追,只看到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陆殊清楚地记得,跟宁家的律师分开时,他又被叫住。

律师欲言又止,但在他的恳请下终是说了。律师说:“绝对不可能是宁丛艺。她在警局被质疑买机票和高额保险时,当场情绪崩溃,几乎昏厥过去。他们爱她,她更爱他们。她最需要的是感情,了解她过去的人都会懂。她已经很可怜了,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她。”

命运啊,仿佛凭空的惊雷,将她来之不易的亲情生生击断。而他,将那还未愈合的伤口揭开,鲜血淋漓。

她有多痛、多绝望,他曾经试图去想象,却发现自己的体验匮乏得可怜。而现在,他真切地理解了她。

他想,至此,他们之间,如同这夜色,浓烈、绝望,再也透不出一丝光亮。

宁丛艺第二天就搬走了。

陆殊手写了一封信,夹在她车的雨刷里。

他在楼上看她拆信、读信,只有几秒钟,信纸就被她用力揉成一团。

她踩着红色高跟鞋,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到了那里,她却只站着,迟迟没有把手中的纸团扔出去。

良久,她折回来,上了车。

陆殊在信里写:

我喜欢你。

即使你恨我,即使你再也不愿见我,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以后如果还有黑暗的日子,面对命运和人们的白眼,希望你能想起,这世界上还有人那么喜欢你,你并非一无所有。

你并非一无所有,是我爱你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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