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栖何意
一
在《纽约客》实习的第二个月,陆殊被派去采访“ItsOnUs”反家暴运动。他赶到现场时,浩浩****的游行队伍正从曼哈顿西41街往北走,途径百老汇大道的几大著名剧院。
他一路跟着游行队伍,边采访边拍照。在百老汇剧院门口,他采访了一个中年华裔女子。拍照时,女子正好站在剧院的巨幅海报前,几个演员陆续从她身后经过,闯入陆殊的镜头。他们穿着复杂华丽的拜占庭服饰,在华裔女子背后形成一道奇异的背景。
接着,陆殊被人拦住了。
是百老汇剧院的保安。“我们支持反家暴运动,但不希望我们的演员和海报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报道中。”对方彬彬有礼地说着,但态度强硬地要求他删掉刚才的照片。
陆殊对这种突发事件没有经验,他觉得自己没做错,所以想直接走,但剧院保安堵住他不放。双方僵持不下,他只好给带自己的师父打电话。
翻通讯录时,他的余光瞥见一个华裔女孩。
女孩高、瘦,妆容精致,穿米色风衣。向下看,她的腿格外长,光腿穿一双正红色的细带高跟鞋。
前一晚下过雨,深秋纽约的清晨寒冷而潮湿,但陆殊顾不上跟她寒暄,直接用中文向她求助:“宁丛艺你好,我也是纽约大学的学生,我们之前在学校见过的。可以请你帮忙向你的同事解释一下吗?”他指了指自己的相机和面前的保安。
宁丛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睛漆黑,无喜无悲。
她只停留了两三秒,一旁反家暴组织的志愿者递给她传单,她看也不看,低声说了句“我赶时间”,便转身快步走进剧院。
对“反家暴”拒绝得如此直接,陆殊是头一回见。他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铁门后,回过神来时,手里的相机已经被剧院保安夺下。刚才拍的照片被干净利落地删掉,几秒钟后,相机又回到他手里。
他无力再去与保安争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果然跟传言中一样冷漠,冷漠得毫不掩饰。
第一次见宁丛艺是在开学不久后的一个聚会上,陆殊初来乍到,正好在门口遇上高中同学。
两人聊着天,一辆红色法拉利忽然轰鸣着停在路旁,从驾驶座下来一个高挑的女生,没化妆,穿一身运动服,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同学跟她打了声招呼,她也只是微微点头。
女生前脚刚走,同学就说起了她:“她叫宁丛艺,在百老汇当演员,长得漂亮,但人很冷漠。”
陆殊并不是个八卦的人,只是迎合着调侃了一句:“果然艺术是有钱人的游戏。”
同学摇摇头,脸上的笑容一言难尽,有同情,也有鄙夷。
“她家里出了事故,现在只剩她了。听说事故跟她有关系,所以她在华人圈里风评很差。”同学语焉不详说。
陆殊想再问详细些,迎面走来几个相识的朋友。关于宁丛艺的事,他也就只知道了这些。
但是,她继承了大笔遗产,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不能试着开心起来?陆殊有些疑惑。
二
陆殊再见到宁丛艺是在他新租的公寓门前,她穿一件黑色大衣,套在白色卫衣外面,戴着黑色的耳机,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她一个开法拉利上学的人,为什么会住在这样的廉价公寓里?
后来他们的几次偶遇,也不外乎如此。
只有一次,那天纽约下了很久的雨,陆殊一走进公寓,就看到宁丛艺站在被打湿的玻璃窗前。她抬着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雨水。
鬼使神差地,陆殊走上前,对她说?:“你好,我叫陆殊,陆地的陆,特殊的殊。”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又看向窗外,好像在寻找光,又好像要离开这沉甸甸的人间。
那以后,他们还遇到过,但宁丛艺仍然不会主动跟他打招呼。
直到十一月末的一天,陆殊晚上回家,发现卫生间的天花板在滴滴答答地滴水。他猜测是楼上的管道漏水,便去敲门。
他敲了好几下,门才开,门内站着宁丛艺,穿一身居家服,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惊诧:“有事吗?”
“有,我住你楼下,我卫生间天花板漏水了,想看看是不是你这里管道的问题。”
“啊!”宁丛艺短暂地惊呼了一声,脸上倏尔浮起一抹淡淡的、符合她这个年纪女生的红晕。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他又说。
可能是看他的态度还算诚恳,又见过几回,她侧身让他进来。
她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女孩子通常喜欢的玩偶,客厅里有一整面墙上放满书和黑胶唱片。
经过开放式厨房,陆殊看到中岛台上放着一朵没切完的西蓝花,随口问道:“你的厨房好干净,平时不炒菜吗?”
“我不会。”
陆殊有些惊讶,但宁丛艺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检查完她家的卫生间,发现的确是管道漏水。陆殊自小动手能力就强,在国内时对自己家这种小修理都做得来,于是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修好……”
“不用了,谢谢你,我马上给房东打电话,这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工作。”
陆殊没想到她会一口拒绝,以为她是担心给自己添麻烦,又说?:“这个其实挺容易修的,不麻烦。这么晚了,物业应该不会来吧?”
“真的谢谢你了,你家卫生间有什么损失吗?我会赔偿你的。”她的措辞礼貌到无懈可击,笑容也是,大概是经过舞台专业训练的缘故,并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固执和谨慎,以及其后隐藏着的深深的不安全感和不信任感,是宁丛艺留给陆殊的第二印象。
总之,都不好。
三
事实上,这种不好的印象后来又加深了。
那段时间,由于好莱坞“韦恩斯坦丑闻”的爆发,整个北美弥漫着为女性伸张正义以及争取更高地位的呼吁。
当时有一个演艺界女性的访谈节目,邀请到的都是好莱坞和百老汇功成名就的女导演、女演员,陆殊作为记者也参加了,坐在后排的角落里,因此起初并没有看到宁丛艺。
节目中,大家谈到“MeToo”运动,谈到“ItsOnUs”运动,谈到女性在职场和生活中的困境。其中一位百老汇戏剧导演安娜,说自己正在筹备一部与女性主义相关的戏剧,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主角。因为现场观众都是演艺界或文化界人士,她开玩笑说:“如果大家有信心,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通常对于这种客套话,观众是一听而过的。但在互动环节,真的有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对安娜说,自己想参演她的舞台剧。
陆殊第一次见宁丛艺穿红色连衣裙,远看就像一株艳丽而危险的曼陀罗花。
安娜笑着让宁丛艺给个理由,她冷静地道:“我是亚裔,因为是女孩而被父母遗弃,遭受过家庭暴力,高度关注‘MeToo’和‘ItsOnUs’运动并参与了游行……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理由。我想构建一个真正的女性身份,但遗憾的是,目前只能在虚构的作品中完成。”
她的话音落下,安娜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周围掌声响亮,但只有陆殊觉得讽刺。
在场的女士们一定想不到,如此闪耀、如此关心女性权益的宁丛艺,是个会将反家暴传单直接拒绝的人。
她说谎,但无人分辨真假;她为争取角色不择手段,也无人揭穿。
陆殊觉得,这不公平。对宁丛艺的了解越多,他越觉得这个女孩冷酷而有心机,甚至危险。也许,她在他母亲的表舅、表舅妈面前也是这样,通过自己单纯的面孔和真挚的语言,获得他们的信任。
陆殊靠近宁丛艺是有目的的,在研究生开学后不久,他的母亲就打来电话,让他在学校里打听一个叫宁丛艺的女孩。
原来,他母亲有个远方表舅,姓宁,早年和妻子一起移民美国。两年前,夫妇俩去欧洲旅行时飞机失事,双双罹难。老夫妇没有子女,跟国内亲戚的联系也不频繁,所以直到事情过去一年后,国内的亲人才知情。宁氏夫妇不菲的遗产没有直系亲属继承,但他们在国内有兄弟姐妹,兄弟姐妹还有孩子。这些旁系亲属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有遗产继承权,不料却被美国的律师告知,老夫妇有一个十九岁的养女,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所有遗产都由养女继承。
亲戚们当然不相信,他们坚称不知道老夫妇有养女,即便是有也不可能没有留下遗嘱,把财产全部留给养女。早年老夫妇回国时说过,会将遗产留给他们,他们甚至怀疑是她害死了老夫妇。经过多方打听,他们才知道了女孩的姓名和学校,正巧陆殊在这所学校读研究生,他母亲便嘱咐他留意那个女孩。
陆殊一开始当然不信,他总觉得是国内那帮亲戚想争遗产,可是在与宁丛艺的接触中,他发现,她一点也不善良。面对一个戏剧角色,她可以谎话连篇,那面对老夫妻的巨额财产,她怎么就不会有叵测的居心呢?
四
宁丛艺主演的那部戏剧首演当日,陆殊还是去看了,而且出高价买了一张前排的票。
故事讲述了一个女孩意外被卷入一场凶杀案,在目睹情欲和生死之后,经历了女性所要面对的光明和阴暗,她没有长成自己理想中睿智、聪颖的生活观察者,却要在这个荒谬、无稽、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挣扎。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整个舞台,打造出一种冬日般幽暗而岑寂的基调,宁丛艺精致的面孔在这阴影中若隐若现,从最初的稚嫩懵懂到后来的疲惫痛楚,陆殊分明在这些情绪背后,看见一个疯狂而孤独的灵魂,疯狂到最后不得不从别人的悲伤中看到自身生活的一丝光亮,照进自己那黑暗的囚牢。
第一次,陆殊见到她笑,纯粹而蛊惑人心的笑;他也见到她哭,撕心裂肺的哭、真诚的哭,哭到全身抽搐。
首演大获成功,无论是舞台效果、剧情节奏还是演员表演,看过的人都说“Itsaazg”。
陆殊一连看了三场,每多看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就多一分质疑。以至于后来,他开始有点理解那些追星的小孩子,因为一个成功角色的塑造而原谅了演员本人的缺点。
这对他来说很危险。
连演三场后,剧组休息,陆殊趁热采访了导演安娜和其他演员,宁丛艺因为要回学校上课,被安排在最后采访。
剧组里几乎所有人都称赞了宁丛艺的演技,尤其是导演安娜:“我没想到宁会有如此之高的表演天赋,我很幸运自己找到了一块珍宝。”
“那么你看过她之前的作品吗?”陆殊问。
“看过,之前她的表演比较稚嫩,这一次完成度高可能与剧情有关。”
“那么,你觉得拥有表演天赋是不是意味着在生活中也可能会表演、会撒谎?”陆殊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安娜愣了一下。
他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说宁,我是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安娜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措辞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有一些人是表演型人格,总是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但宁不是,她在生活中很少说话,也很低调。”
陆殊想到的却是那天访谈时,宁丛艺撒谎以及毛遂自荐的样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很快,他得到了宁丛艺自己的回答。
下午上完课,陆殊在学校里见到了她。她从默默无闻的龙套演员变得小有名气,走在校园里,开始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而她当然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采访是在一间教室里完成的。他们站在玻璃窗前,看绚烂的霞光漫过华盛顿广场,洒向熙熙攘攘的车流和商店橱窗。夜幕未降,橱窗已早早亮起了灯光。
采访中,陆殊问了宁丛艺很多她个人的成长经历,但都被她以沉默拒绝。
他第一次在采访中有挫败感,于是戏谑道:“你这样不配合,我回去可怎么交差?”
宁丛艺只是淡淡地说:“这次的报道本来就是关于这个戏的,而非我个人,我本身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
她仍身处一团巨大的白色迷雾中,能看清的只有一张美丽的面孔。
不过当他问她为什么学戏剧表演时,她倒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只是答案让他更加迷惑。
她说:“因为只有用最夸张、最激烈的表达方式才能释放自己的情绪,我只有在表演的时候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
最后一抹暮色还未消逝,陆殊扭头去看宁丛艺,她的脸处在阴暗与光明的交界处,一半燃烧着,一半是死寂。
五
后来他们熟悉起来,多半是靠陆殊不怕被拒绝的厚脸皮。
他常给自己制造一些麻烦,然后去请宁丛艺帮忙,比如下雪天假装迟到,搭她的车去学校;比如请她买近期大热的百老汇音乐剧门票;比如胃痛的时候去找她要胃药。
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眼睛弯弯,又喜欢有的没的聊各种话题。宁丛艺不太爱说话,开车也从不放音乐。陆殊习惯了自说自话,偶尔的玩笑也能让她笑一笑。
再然后,他便有了“礼尚往来”的理由,邀她吃饭,或者顺手送她一些饰品之类的小玩意儿。
起初她拒绝,他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吗?”
宁丛艺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动,却不曾回应。那之后,她不再拒绝他的帮助或邀约。
陆殊不知道,已经有很多年,宁丛艺没有再听过“我们是朋友”这样的话,“朋友”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原本是有机会结交朋友的,但那机会转瞬即逝,最后她仍旧无亲无故。
十二月中旬,纽约下了一场暴雪。陆殊从同学处拿来一包火锅底料,请宁丛艺吃火锅。
“你胃不好,要少吃辛辣的东西。”宁丛艺来时拎了一瓶酸奶,一定要他先喝完再吃。
“冬天就该吃火锅,真怀念以前一身的火锅味儿。”陆殊用不以为然掩盖自己的受宠若惊,宁丛艺似乎也懂得了“礼尚往来”的含义。
外面飘飘扬扬落着雪,他们就着一锅翻滚的红油汤喝酒聊天,准确地说,仍然是陆殊说,宁丛艺听。
他说着亲朋,说着故乡,说着对火锅的执念和下雪天喝酒的情怀。宁丛艺突然接了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没记错吧?”
“没错。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还会背古诗?”陆殊问。
“会的很少,都是以前爷爷教我的,有关于春节的、中秋的,还有清明的……”她停顿了一会儿,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又说,“我们吃火锅的时候,爷爷胃不好,奶奶总在餐前先准备好酸奶。这是他们离开之后,我第一次吃火锅。”
隔着氤氲的雾气,他看到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没有哽咽也没有眼泪,只是沉默地抿着嘴。这是防御的姿态,也是接受现实后被回忆一次次击中的姿态。
陆殊也没有说话,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她的,然后一饮而尽,用一杯酒挡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我可以相信你吗?你说的是真的吗?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