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站起身,挑眉一笑:“这么了解?洛医生喜欢兔子啊?”
“没有。这是常识。”
楚辞摘下他脖子上的听诊器,将耳塞塞进自己的耳朵里,听诊头按上他的左胸,规律有力的心跳霎时通过传音管路,一下一下轻敲她的耳膜。
她望着他的眼睛:“那么,洛医生喜欢楚辞吗?”
“怦怦—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节奏稳定,没有丝毫不对。两人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洛凛率先打破沉默,他在心跳即将紊乱的前一秒,故作镇定地拿回听诊器,吐出两个字:“无聊。”
而后他径直往前走去,楚辞尾随其后。山间清润的晚风迎面吹来,在两人周围盘桓缭绕,他们一路爬上山顶,俯视着小镇景致。远处木屋炊烟袅袅,放牛娃哼着歌谣在田埂间蹦蹦跳跳,柴门,篱墙,黄狗吠。
那一刻,楚辞的内心是宁静的,她站在洛凛身旁,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好闻气息,蓦然就想到了永远。
“非常和谐对不对?”洛凛倏然开口,目光落在远方,“可在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疫病。”
对于那件旧事,楚辞是有印象的。十年前,上头就有开发乌蒙镇为旅游区的打算,但当年的竞标得主在施工时,竟采用大量违规材料,粉尘内的化学毒物严重超标,致使当地爆发汹汹疫病,上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得以控制。
后来开发项目就此搁置,那个企业也被查封。在那场灾难中,海合医院做出了突出贡献,其他医院因疫病风险太大,犹豫不前,唯有海合主动承包了所有援救工作。而乌蒙镇用了整整十年的休养生息,才终于恢复原貌。
“环境或许可以恢复,人体却不会。”洛凛接着说,“医疗队这段时间给村民体检,发现老一辈人的内脏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都说医者父母心,洛凛虽然瞧着高贵冷艳、不近人情,其实内心善良而柔软。楚辞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便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
六
转眼,一行人来到乌蒙镇已有一个多月,楚辞对这里的地形已经非常熟悉了。
镇子南边有大片橘子林,楚辞准备将之开发为生态休闲采摘园,便亲自去实地考察。她没带助理,徒步走进橘林深处,只觉口干舌燥,遂摘了一个饱满多汁的橘子。
然而果肉尚未送进口中,林中就响起疯狂的狗叫声,一只守护果林的大黄狗朝她猛扑而来!楚辞吓得六神无主,撒腿跑出橘林,最后被紧追不舍的土狗逼得爬上了树。
她坐在大榕树粗壮的树杈上,望着底下汪汪狂吠的大狗欲哭无泪。在方才的奔跑中,她不慎弄丢了手机,此刻也顾不得形象滑稽,大声呼救起来。
“有人吗—洛凛!救命啊—”
不知号了多久,楚辞只觉精疲力尽,抱着树干大喘气。树下倏然飘来一声轻笑,熟悉的清冽嗓音传了过来:“行了,榕树都要被你的嗓门震秃了。”
楚辞循声望去,洛凛一身轻便休闲装,站在开满白色芦花的阡陌上,高挑清俊,宛若霁月光风。
许是明白楚辞受了惊吓,他难得好脾气地张开双臂,摆出一个接她的姿势,说:“下来吧,果农已经把狗牵走了。”
楚辞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无虞后,这才慢吞吞地起身,扑进他的怀中。洛凛受力道冲击,抱着楚辞的身形往后退了两步,竟被她得寸进尺,顺势扑倒在柔软的芦花丛里。
楚辞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羞窘得不敢抬头,洛凛竟也没有推开她。晚风徐徐,吹动大片芦苇,细绒般的芦花宛如轻雾,笼罩了整个盛秋的傍晚。
“真好看。”
洛凛平躺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楚辞微微偏头,瞧见夕阳沉下去,天边铺着一层蟹黄,又渐变过渡成靛青,几颗星子像碎银一般散落着。
她突然说:“我打算去美国买一座庄园,种满蔷薇和郁金香,一年四季都洒满阳光,醒来就能看见你,只要推开窗,满室都是清爽的风。”她枕着他的胸膛,声线含情地引诱着,“你觉得怎么样?”
美好畅想宛若吉他拨片,在洛凛心间奏起和弦,他唇边噙着一抹不自知的浅笑,调侃说:“我只觉得你确实很有钱。”
夜里回去时,家家户户已亮起灯火,楚辞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似是常常跟在楚竞身边的狠角色,但人影一闪而逝,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便也没深究。
然而午夜时分,她睡得正熟,却被一阵刺鼻的焦味给熏醒。顿时楚辞吓得浑身冰凉,只因房间不知何时燃起大火!
入目之景一片猩红,汹汹火势吞噬门窗,将楚辞围困在逼仄的空间里。她下榻在小旅馆四楼,手机又一直搜不到信号,此刻她大声呼喊着救命,灵魂深处也渗出对死亡的恐惧。
此时外边混乱嘈杂,整座旅馆都深陷火海,室内的浓烟也愈加呛鼻。千钧一发之际,有人踹开被反锁的屋门,披着湿被单闯入,正是一脸焦急的洛凛。
医疗队的住处不在这家旅馆,但距离不算太远,洛凛半夜被响动吵醒,瞧见楚辞下榻的地方火光冲天,立时冲出房门,奔赴营救。
他护着楚辞往外逃去,一路小心着不被火舌席卷,待两人顺利从旅馆逃出时,皆是狼狈不堪,满身焦黑污渍。
楚辞趴在地上大喘气,喘着喘着又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楚辞今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洛凛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头,好气又无奈地看她:“您还真是心宽。”
“是楚竞!”楚辞思及先前瞥见的熟悉人影,用力一捶地面,“是我那便宜哥哥打算要我的命!”
楚父年轻时常常流连风月场所,不小心有了楚竞,后来楚辞父母离异,他便把私生子接进了家门。楚竞生性市侩,一身歪风邪气,为了争夺家产,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不过楚辞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后怕,转眼又变回那个飞扬明媚、所向无敌的大小姐,她笑着说:“谢谢你啊,洛凛。”
七
出了这等事,楚辞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耐性,便要求洛凛陪她一起回景城。左右医疗队的工作也接近尾声,谁也不会违逆股东的意思。
归途几经辗转,虽然一路颠簸劳顿,但因着洛凛始终陪在身边,楚辞竟格外享受这样闲适的时光。
两人在景城机场分别,朝着不同方向行去。碧空如洗,万里如云,如此好的天气,适合做些疯狂的事。
楚辞走出一小段距离,突然想起抖音里大热的表白招数,便转身朝洛凛奔去,嘴里还喊着?:“小哥哥小哥哥,我给你个东西,你要吗?”
洛凛闻声驻足回头,神情淡淡地问她:“什么东西?”
楚辞弯眸一笑:“你把手伸出来。”
洛凛配合地摊开手掌,楚辞便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中,与他十指相扣:“我,你要吗?”
她原本只是想挑逗一波,甚至做好了洛凛将她的手甩开的准备,不承想,他竟牢牢回握住她的手,神色认真地望进她眼底深处,笃定地道:“要。”
楚辞愣了几秒,头上冒出一大串感叹号,待她终于消化这个事实后,差点没激动得绕机场狂奔十圈!
都说患难见真情,洛凛是在那场大火中顿悟了吗?楚辞兴奋不已,迅速踮脚搂住他的脖颈,贪婪地蹭了蹭。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楚大小姐终于摘到高岭之花,两人正式交往。
美好日常就像时间的加速剂,日子过得飞快且悄无声息,待楚辞搬进洛凛公寓与之同居时,天空已开始飘落飞雪。
平安夜那天两人没能约会,洛凛临时接了三台手术,楚辞也在公司里忙着年终报表。当时针转过数字十二,洛凛终于回到公寓,书房里亮着灯,是还在加班的楚辞。
瞧见男朋友来,她不禁发起牢骚:“我要烦死啦!财务数据看得头疼!”
洛凛揉揉她的脑袋:“我给你带了夜宵,你去吃一点,我帮你做剩下的吧。”
楚辞眸光一亮,喜不自禁地点点头,她对洛凛毫不设防,放心地让其接手公司核心资料。
自那以后,楚辞又发现洛凛的一个闪光点,明明是医学生,却对金融知识了如指掌,凡是看过一遍的文件,他几乎能做到过目不忘的程度,替楚辞解决了不少工作,是以她越来越愿意把文件扔给他处理。
生活温馨甜蜜,平静无波,只是在年终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天适逢公司年会,楚辞在台上致完辞,归座时却被楚竞拦了下来。
灯光无法直射的幕后转角处,此刻恰好没有旁人,借着晦暗不明的光线,依稀可见楚竞嘴角瘀青,他阴鸷地注视着楚辞说:“妹妹,你报复人的手段真不高明,找专业打手来揍我岂不更加痛快?偏偏找张黎那不中用的小子!”
张黎父亲便是当年违规施工,致使乌蒙镇爆发疫病的竞标得主。张楚两家是劲敌,楚竞与他也有不少过节,事发后张父获刑入狱,张黎则被楚竞趁机报复,幸得一位律师出手相救。
那位律师似乎认定乌蒙镇一案另有隐情,为张氏多番上诉,四处奔走,最后却意外地死于车祸。案子一锤定音,之后张黎为躲仇家,便远遁国外了。
人类对于危险有着天生的敏锐感知,张黎的突然回国令楚辞莫名地深感不安,她不由蹙起秀眉:“我从未找过张黎。”
八
她的预感没有错,只是不承想,变故竟来得如此突然。
春暖花开时,一纸律师函被送进楚氏大楼的总裁办公室,检察院当即派人带走了楚父。三天后,楚氏集团所有产业被查封,银行账户被冻结。楚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当天突发心脏病,送入医院时已不省人事。
楚辞身为直系亲属,代父出庭,原告席上坐着的,果然是张黎。
对方律师侃侃而谈,拿出充足证据,证明当年乌蒙镇一案乃商业构陷—楚氏集团旗下曾有一座制药厂,研发新药时不慎污染上流水源,导致下游的乌蒙镇村民出现不良反应。恰逢张氏在当地开发旅游区,楚氏为推脱责任,便在暗中搞鬼,甚至买通海合医院高层,篡改病因,栽赃嫁祸。
警方深入调查后确认案情属实,法院判决没收楚氏所有财产,涉案人员全部入狱。楚辞对此旧事毫不知情,得以幸免,可她的生活却发生了惊天巨变。
她也终于明白,父亲为何禁止楚家涉足医疗行业了,原来是有过肮脏勾当,因此讳莫如深。
晴天霹雳当头炸开,轰得楚辞魂飞魄散。她怔怔地走出法庭,强烈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那光影深处,有熟悉的人影背光而立,而后他缓缓回过头来,面上波澜不惊,是一贯的冷淡平静。
楚辞动了动唇,嗓音干涩而低哑:“是你……洛凛……”
“对,是我。”他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我想你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了。我父亲是一位有良知的律师,当年极力为张氏申冤,却离奇死于车祸。楚辞,你说这会是谁干的呢?”
为了替逝者讨回公道,洛凛长久地酝酿着。他打入海合医院内部,以寻求蛛丝马迹,又亲自远赴乌蒙镇,提取河岸上游受过污染的土壤,还找回了上诉最佳人选张黎,甚至甘愿与楚辞虚与委蛇,只为通过她的电脑账户,取得楚氏的机密文件。
一切的一切都是洛凛算计好的。楚辞站在阳光下,站在他的目光里,只觉背脊阵阵发凉,心脏痛得频频抽搐。
她很想问一问洛凛,这段时间的相处,是否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他始终都在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可沉默许久,楚辞终究没敢问出口,她怕那个答案会彻底将她击垮。
楚辞迈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走向他,随后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一丝停留。
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楚氏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至于洛凛,从双方的立场来说,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情深缘浅,积怨太深,实在不必继续纠缠。
街道上川流不息,洛凛站在法院大门前,他没有回身,却仿佛瞧见了楚辞一步步远走的哀伤背影,心上似砸了一块巨石,压抑得无法呼吸。
父亲惨死的模样像一副冰凉的枷锁,紧紧桎梏他每个辗转难眠的午夜,他别无选择,他不能让父亲白白牺牲,他要替张氏沉冤昭雪,将罪犯绳之以法。
<!--PAGE10-->从进入海合医院起,洛凛便抱着翻案的心思,所以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而楚辞就像一个意外,蓦然闯进他阴冷灰暗的人生,明知那是一朵美丽却不能触碰的花,他却还是忍不住深深被吸引。
两人交往的那段时光,宛如一个旖旎的梦境,如今梦醒,除了徒留感伤之外,竟什么也不曾剩下。
九
楚辞处理好所有残局已是半年之后,其间楚父气血攻心,撒手人寰。而楚竞早在楚氏倾覆的那一晚,就逃往国外。
她和洛凛断了所有联系,干净得仿佛从来不曾相遇。如今在国内,她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便飞到离异后就一直定居美国的母亲身边。
楚辞没有想到,她会在美国遇见楚竞,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他当街绑走,扔进僻静湿冷的小巷。
他掏出手枪,遥遥地指向她,面目狰狞地道:“我的好妹妹,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楚竞认定,是楚辞引狼入室,给了洛凛可乘之机,害他流离失所,家财散尽。他素来阴狠歹毒,如今被逼上绝路,做出击杀妹妹的疯狂行为,倒令楚辞没有太多意外。
她想要说点什么来拖延时间,可楚竞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巨大的枪响过后,全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失了声。
旧金山的湿咸海风徐徐吹过,胸腔处传来巨大的钝痛,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
楚辞倒在地上,目光渐渐涣散。天上太阳遥远,却散发着暖光,最后光晕凝聚,浮现出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影。
画面定格,世间万物就此寂灭。
十
海合医院经过严厉整顿,已重新洗牌,新任院长是个风雅之人,摘下楚辞赠予的艳俗锦旗,换上清隽雅致的水墨字画。
洛凛很忙,他将自己逼成一个连轴转的陀螺,想用繁忙的工作去填补心里的大片荒芜。
偶尔他到休息间接水喝时,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墙上的那幅题词,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路过的小护士见洛凛看得出神,不由得笑道:“洛医生喜欢楚辞呀?”
他神情悠远,仿佛透过字画望向了远方,他轻声说:“嗯,一直都很喜欢。”
当天夜里,洛凛做了一个梦,梦见楚辞在美国喜乐安康。她买下那座和他畅想过的庄园,四季洒满阳光,院子里种满蔷薇和郁金香。她还遇见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大帅哥,他们相知相爱,生活幸福美满。
洛凛感到欣慰,却又止不住地心痛。然后他就醒了,生物钟乱得离谱,竟一觉睡到傍晚。
窗外暮色正好,橘黄色的余晖透过落地窗跃上他的发梢。天边有飞鸟斜掠,像极了许多年前,他从无聊的高中课堂上小寐醒来,一眼望见那个全校知名的美人学姐扎着马尾经过树影斑驳的操场。
<!--PAGE11-->盛夏闷热的风扬起衬衫衣摆,她笑容明亮,和三两同学欢快地谈笑,宛如晶莹剔透的石子,倏然沉入他的心湖,漾开阵阵涟漪。
洛凛突然不受控制地呼吸一热,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异样的知觉,叫作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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