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女(1 / 2)

文/顾曲

一、从此以后,你这条命就属于我阿蛮的了,你只能为我出生入死

部落里都传开了,瘦瘦小小的阿蛮从黑风沙里搬回来一具尸体,还是一具长得不错的尸体。

大家都笑她想男色想疯了,连尸体都敢往回带。

阿蛮瞥了眼看热闹的众人,挥了挥手中的九节鞭,厉声道:“我看哪个还敢嚼舌根!”

“走了,走了,看什么看……”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推推搡搡,作鸟兽散。

在这捐毒国,没有人不怕阿蛮的。她的部落是守护捐毒神庙的唯一一个部落,而她自幼体弱,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因此养成了一副刁蛮脾气。

按阿蛮的年龄,她早该成婚生子了,可偏偏整个捐毒国都没有人愿意娶她。阿蛮不以为意,就连她爹爹也不着急,由着她去。

这才闹出了刚开始那么一出笑话。阿蛮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尸体拖到了毡房:“阿爹,你快来看看这个人还有没有救!”

旁边的巫医并拢三指靠在尸体的脖子上,尚有出的气,要救活并不难,只是这个人的五官轮廓一看便是从中原来的,他便抬头看向阿蛮的父亲。

阿蛮最是古灵精怪,立马奔到父亲身边,向他撒娇:“阿爹,我从来都没有朋友,你让巫医大人救活他,让他做我仆人好不好?!”

沈璧就这样在黑风沙中死而逃生,他醒过来的时候,阿蛮正坐在床边咬着果子,盯着他的脸发呆。捐毒从来都没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阿蛮看着看着就有点想动手摸上去了,但她忍住了,毕竟是族长的女儿,怎么可以为男色所**?

当沈璧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瘪的脸,瘦得发黑。

沈璧双手作揖:“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沈璧,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尸体”的彬彬有礼让阿蛮十分受用,她一开心就扔了手中的果子:“我叫阿蛮,从此以后,你这条命就属于我阿蛮的了,你只能为我出生入死,知道吗?!”

霸道而不容分说的口气让沈璧愣了一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阿蛮笑了:“你连黑风沙都闯不过,还是乖乖地留在捐毒吧,反正你也回不去……”

“……”

沈璧嘴角抽了抽,但到底还是留在了捐毒。

阿蛮时常带着沈璧出入,族长的女儿身后整日跟着一个中原男子,部落里不知多少人有意见,就连巫医大人也劝阿蛮的爹爹:“阿蛮出入的都是什么地方,神庙、军营,哪一个不是捐毒重地,带着一个中原人始终不太好……”

阿蛮听后忍不住笑了:“巫医大人,你忘了,东去中原是要经过黑风沙的。咱们捐毒与中原素来无往来,他一个人成不了气候的……”

一个乡野女子,如此天真又狂妄的口气,沈璧不由得在心里发笑。

二、在中原,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很快便到了九月,照惯例,阿蛮他们部落要越过贺兰山过冬,将牛羊迁到山南。可今年的冬天对于阿蛮他们来说格外难熬,因为山南为乌孙国所占据。

乌孙与捐毒同为游牧民族,骁勇善战,为着水草肥美的贺兰山南而胶着。双方死了不少人,阿蛮他们部落还损失了不少的马匹,这于即将到来的冬天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在捐毒,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成功守护捐毒的部落才有资格守护捐毒神庙。而阿蛮的部落正是守护了捐毒神庙一百多年的常胜部落。

可惜到了阿蛮这一辈,阿爹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天生体弱的女儿。阿蛮眼见阿爹愁白了头发,便自告奋勇,要带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搞突袭。

部落存亡之际,平日里常取笑阿蛮的不少男子竟然踊跃地站了出来,要跟在阿蛮身后奔袭山南乌孙。

一旁的沈璧默然看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带着十来个壮汉誓要斩下乌孙大将的头颅,觉得这实在是匹夫之勇,愚蠢至极。

但谁都可以死,唯独阿蛮不能死。

沈璧敛了敛衣袖,上前一步:“族长,乌孙善战,断不可正面交锋,可由一人带兵佯攻,再由阿蛮一行人放火烧掉他们的粮草。”

话毕,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递给阿蛮的父亲:“这是我自中原带来的,掺在马匹、牛羊的水或口粮中,可令其腹泻不止、四肢无力。”

阿蛮吃惊地看着沈璧将白瓷瓶交给阿爹,又退回到一旁。

在西域,作战从来都是正面迎战硬碰硬,偷袭意味着违反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则。

大概是看出了阿蛮父亲的顾虑,沈璧淡然道:“若强行硬攻,只怕死伤惨重,不说迁居山南,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都成问题。”

阿蛮的父亲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蛮的父亲忽然回过头来,看了沈璧一眼:“你到底是谁?”

沈璧淡然一笑:“不过是个读过一些书、不受待见的庶子。”

阿蛮不解,为何庶子就不得待见。

沈璧低头拢了拢衣袖:“在中原,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他显然不想多聊,便岔开了话题,请求今夜一同前去偷袭。

沈璧同行,阿蛮自然求之不得。她挥了挥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烈马臀上,双腿夹紧马腹,一路飞奔,只有乌黑长发在风中飞舞。

沈璧眯着眼看远处视察小分队的阿蛮,明明天生体弱,却能驰骋平川。

是夜,一行十余人全都黑衣加身,沈璧原本并没有被分配什么任务,只需跟在阿蛮身后纵火即可。

眼见前方战鼓擂得震天响,阿蛮回头吹了一个响哨,十余人在她身后一字排开,背后是冲天火光,好不壮观。

奇袭轻轻巧巧就大获全胜,阿蛮高兴得很,命众人原路返回,却没想到一支箭从后面嗖的一声直追而来,险险地擦过她的耳郭。

只是纵马跑在她前面的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了,利箭直直地射准了他的后背,那人应声倒地。

阿蛮大骂一声“见鬼”,便扬鞭抽马往前跑,伸手去拉那个兄弟。

刚伸出手,更多利箭破空而来,阿蛮只得翻身下马,一把扯过中箭的兄弟。

乌孙人叫嚣的声音越来越近,箭落如雨,阿蛮将那个兄弟推到马背上,猛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惊慌奔跑。

一下子没了遮挡的阿蛮正面对着射来的无数箭矢,黏稠的血流到了她的脸上,可她并没有痛感,这才发觉,她脸上不是自己的血,而是沈璧的。

沈璧捂着右肩,血从指缝里渗出来?:“看什么看,还不赶紧上马?!”

沈壁伸出血淋淋的左手来拉阿蛮,阿蛮看了一眼他,惨白而无血色的一张脸,却不见丝毫慌乱。

阿蛮搂着沈璧的腰,问他:“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

“报恩。”

“万一箭射中你了怎么办?”

“已经被射中了。”

……

阿蛮这才发觉沈璧逃命的功夫也是一绝,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乌孙的部队渐渐就落在后面,叫嚣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等回到毡房,沈璧几乎晕厥,他强撑着一口气让阿蛮下马,结果自己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箭矢伤到了骨头,阿蛮正比画着把箭矢拔出来,却被巫医拉住了:“别拔了,没用的,毒已入体……”

阿蛮一个踉跄?:“什么叫毒已入体?!沈璧只是中了箭而已,怎么就没救了呢?!”

可沈璧似乎并不觉得意外:“救你的时候,我就知道箭有毒。”

见阿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璧罕见地朝她笑了笑:“你无须自责,不过报恩而已。”

大概是毒发了,沈璧嘴唇乌黑,手掌抚胸,强忍着疼痛,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阿蛮吓得花容失色:“沈璧!沈璧!你别死啊……”

沈璧勉力朝她摇头:“毒发没这么快,我还有一两日的光景—”

“阿爹,我要救他!”阿蛮突然跪在了父亲面前,斩钉截铁的口气,“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

“巫医大人说了,这种毒,我们没有解药……”族长摇了摇头。

“阿爹,我能救他—”阿蛮还没说出下半句,便被喝止了。

“起来,我有话同你说!”阿蛮从未见过阿爹的神色如此严肃,只能跟着阿爹出了毡房。

“我要用碧落刹救他!”阿蛮抢着说出了这句话,“阿爹,我一定要救他!”

“阿蛮,你是我们捐毒的神女,碧落刹不可轻易现于人前,而你的血只能为捐毒而流!”

“可沈璧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身中毒箭,他救了我不就是救了捐毒神女吗?!”阿蛮不明白为何阿爹死守着碧落刹不肯松口。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给我回自己的毡房去!”今晚的阿爹似乎并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三言两语便勒令阿蛮回自己的毡房。

“小三子,把阿蛮带回她自己的毡房,看好她,别让她接近那个中原人!出事了,我唯你是问!”

族长还欲说些什么,就有副手来报:“据探子回报,乌孙的马匹和牛羊都抽搐不已,无法站立。天亮之前,我们可乘胜追击,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还有什么比贺兰山南更为要紧的呢,阿蛮见阿爹匆匆忙忙跟着副手去了军营,刚准备开溜,脖子上的碧落刹便被阿爹扯了下来:“这个先由阿爹保管。”

阿蛮急得跳脚,没了碧落刹,她是神女也无用。

远处战鼓声隆隆,冲天的火光、哀号、马鸣……远在山北的阿蛮都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下弦月仍静悄悄地挂在天边,大家的一颗心都惴惴不安地挂念着山南的战事,只有阿蛮的一颗心仍旧惦记着沈璧。

三、你就要进宫飞黄腾达了,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沈璧到底命大福大,又从鬼门关逃过一劫。几日后,阿蛮来看他,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一向刁蛮任性的阿蛮看着他仍旧敷着药的肩膀,有些愣神:“这次捐毒大获全胜,国主和阿玉公主都知是你献的计策。明天你就要进宫去了,国主要重用你……”

沈璧似乎有些意外,但又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没再说话。

两个人相坐无言,过了一会儿,沈璧才开口问她,一双漠然的眼头一次向她追寻着一个结果:“为我解毒的是你吗?”

阿蛮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是阿玉公主。”

是她偷偷跑出了毡房,央求阿玉公主救了沈璧,条件是她将沈璧献给国主。

阿玉公主与巫医大人师出同门,西域的毒,巫医大人解不了,不代表阿玉公主解不了。

只是阿蛮没想到,阿玉公主自从见到昏迷中的沈璧后便改了主意,她不仅要将沈璧献给自己的国主哥哥,更要将他带进宫。

嚣张跋扈的阿蛮头一次向阿玉公主低下了头,阿玉公主似乎很满意阿蛮的诚意:“神女身份纵然贵不可言,却不如我杏林医术来得实用。”

阿玉公主亲自拧了绣帕为他擦拭,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才离去?:“本宫五日后遣人来接沈公子入宫,这几日你辛苦了。这次捐毒大获全胜,国主哥哥全都看在眼里,过几日,赏赐就会下来……”

阿玉公主到底是皇家贵胄,说话的派头气度比起阿蛮,胜的自然不是一点两点。而阿玉公主的容貌更属上乘,西域十六国,哪个国主没来提过亲?!

阿蛮看着沈璧似乎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子,心里憋着一口气,莫名觉得烦躁。

“哎,你就要进宫飞黄腾达了,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阿蛮有些气愤地戳了戳他受伤的肩膀,手上的动作大,可落在伤口上却如蜻蜓点水般。

沈璧叹了口气:“做事要过脑子……”

……

“就连你也觉得阿玉公主长得比我好看?!”

“你何必自取其辱。”

……

“你—”阿蛮气得夺门而出。

四、有山风吹过,吹过阿玉公主的发梢,吹落了阿蛮眼角的泪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阿蛮都没见过沈璧,只知道宫里派人来接他。听小三子说,沈璧在毡房外等了她一会儿,准备同她道别。

但阿蛮并没有出现,她还在生气呢,气他以貌取人,气他贪图富贵,气他没有节操。

不过阿蛮转念一想,沈璧救过自己一命,而救了沈璧一命的是阿玉公主,以后沈璧为她出生入死也是应该的,而自己与沈壁就当是萍水相逢一场罢了。

十月底,宫里传来消息,要举国迁到贺兰山南。

阿蛮他们部落率先将妇孺、牛羊、马匹都迁到山南,而后是皇亲国戚。

阿蛮替部落的大娘搭毡房的时候,看到了沈璧。

辽阔无边的草原上,沈璧似乎也正在为人搭毡房,他朝阿蛮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阿玉公主看到了这一幕,款款走上前,同阿蛮打招呼:“好久不见,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弱,一点都没变?!”

阿蛮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手腕上的伤口永远都不可能痊愈,只要捐毒国主需要,她就得随时准备割开手腕。

走远了的阿玉公主突然转身,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再有一月就是我与沈郎的婚期了,你可要送我一份大礼哦!”

婚期……

阿玉公主能让国主同意她嫁给沈璧,可见沈璧在宫中很是受宠。

阿蛮静静地看着阿玉公主走向沈璧,而沈璧停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计,温柔地朝她伸出了手。

有山风吹过,吹过阿玉公主的发梢,吹落了阿蛮眼角的泪珠。

这一个月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沈璧先是因为足智多谋被国主力排众议封为国师,后又被国主赐婚给阿玉公主。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沈璧已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臣。

他还力荐国主在隆冬时节突袭陇关城,继而**,攻袭中原。

一个中原人,竟然甘做内奸,要将战火烧到自己的故土上,做出欺宗灭祖的事情来。沈璧原就为人诟病,如今在捐毒的名声比起阿蛮更臭一些。

坊间传闻,阿蛮自然是不信的,她跑去问阿爹,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可阿爹说他也不知真假,只能提防着那个来自中原的男子。

阿蛮跑去找沈璧,想亲自问他,却并没有见到他,只见到了阿玉公主。

“沈郎出身于帝都的名门望族,但他是庶出,亲娘又死得早,家里人对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说到后来,阿玉公主竟流下几滴泪来,“可怜他幼时饱受主母欺侮,后背曾被烫伤一大片。沈郎自幼便饱尝人情冷暖,再过几日,我与他便是夫妻了,我自然真心爱他待他好。”

阿蛮见此,便知自己莽撞了。沈璧与自己并无任何干系,连朋友都算不得,她原本就不应该在公主与驸马大婚的前一日出现。

五、阿蛮这一辈注定了为捐毒而活,为捐毒的国主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