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2 / 2)

“你真的不能跑步了吗?”

商琳百很惊讶,她抬头看着我,眼里的疑惑渐渐落地,最后脸色苍白一片。

我做了错事,被谭向北赶出了医院。他看起来十分焦虑,站在医院大门口,语速极快地跟我说:“你先回去吧,趁天还没黑。”

我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问:“怎么了?”

谭向北极小声地说:“所有人都在瞒着她。”

这句话如四月春雷,在我心里轰隆一声响,让一切像个笑话。

遇春街结了冰面,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扶着墙试了好几次站起来,这时身边出现了一双手。

在暖和的火炉旁,单一梁从炉灰里扒出了两个烤芋头出来,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苏霭,你来真的啊?”他努力笑,像电影里的江湖儿女一般,想要把沉重的爱说得轻巧再轻巧。

我没说话,皱眉看着他。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或许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一个烤芋头治愈不了我的悲伤。

那之后,我就很少看见谭向北了。当我们偶遇的频率从过去的一天一次变成半个月一次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所有所谓的联系都是我一个人的死撑。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里的氛围越来越紧张,我埋头和数学试卷对抗的时候,小白疲倦地来找我。她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上,头埋在我的书桌前,闷闷地说:“商琳百走了。”

我一时没明白“走了”的含义,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她办了休学手续,被家人带出国治疗去了。”

我愣了许久,怔怔地问:“那谭向北呢?”

“不知道。”小白叹了一口气,“谭向北是校长的亲外孙,以后八成也是要出国深造的。”

我没有说话,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了。

“苏霭,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事,不管你做不做,以后都是会后悔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回去了。我坐在座位上发了很久的呆,越发觉得小白有当老师的天赋,她总能一针见血地总结出一些呼之欲出的道理,她就是我的人生导师、金句达人。

六、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忘记过他无意给的无情

我与谭向北分离的四年,也是我与小白分离的四年。

单一梁听说我重遇了谭向北,嚷嚷着要我请他吃火锅。隔着氤氲的热气,我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片笋尖儿。

单一梁吃得大汗淋漓,抬头看我,眼睛里仿佛起了雾,像下过雨的青色路面,能疏散一切慌乱。

“都四年了,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的表情突然滞住,仿佛一株濒死的绿萝,虚假又柔软地笑着:“什么啊?”

“别装傻。”火锅店里,我不耐烦地说。

高考结束以后,我和小白在校外火锅店碰了头。小白说她要去跟单一梁表白,我好心地提醒她,那个浑蛋早就知道她的心事了。

小白释然地笑了笑?:“那是他的事,我说不说是我自己的事。”

她真勇敢。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显然,我没有小白的勇气。我把谭向北约了出来,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你准备填哪所学校?”我准备多铺垫一些,“去北京还是上海?”

谭向北依然坐得周正,宽阔的肩膀完全打开,手肘搁在桌子上,面容干净,眼神清澈。永远不会出错的人就像被罩在玻璃里的秘密,你以为自己能看清,其实你什么都看不见。

“我下个月就去洛杉矶了。”他笑着,依然像最帅的桐谷和人。

可惜,我不是他的亚丝娜。

他要去找别人,我心里为他而建的城池轰然坍塌了。

谭向北走了,小白也不见了。

这么多年,我用尽了各种办法,企图掰开单一梁的嘴巴,问清楚当年他到底跟小白说了什么,才让她那么决绝地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连带着我陪他遭了罪。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呢?”单一梁撇了撇嘴,“知道了答案,会让你瘦五斤吗?”

“别打岔。”

单一梁叹了一口气,伸长脖子,作势要说,而我竖起耳朵:“我跟她说,我喜欢的是男人。”

朦胧的热气里,单一梁的笑说不出来的洒脱,好像从来不会半途而废,也不怕功亏一篑。

“苏霭,等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初恋交出去,我就告诉你。”他说。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似乎只有我还执着于过去。

我也想努力让自己洒脱一点儿,因此在遇春街偶遇之后没找过谭向北。可命运多玄妙,爱的人沉默了,它却不乐意了。

四年后的谭向北似乎并没有变化,依然是那副真挚坦诚的模样。我们在超市遇见,我推着一车生鲜蔬菜,他抱着一堆药水,邀我去参观他的工作室。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忘记过他无意给的无情。我在社交平台上偷窥他的生活,该感谢现代科技,让我尚有体面继续这危险的消遣。

分开的四年里,商琳百在他的主页上出现过二十三次,她的头发、她的鞋子、她的书包我全都见过,最后一次是在半年前,他们分手了。

是的,我一早便知道了他们分道扬镳的消息,可这又有什么用?

谭向北工作室的一整面墙上,挂了二十三张照片。

七、可惜人生漫漫,你只是天上流动的云,承载不了任何东西,柔软得被风吹去了他处

单一梁毕业后就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看起来前途大好。我们坐在母校门口的石阶上,口干舌燥地跟保安说了许久,他都不放我们进去。我有些累了,看着不远处的巷子感慨:“你当时把我吓坏了,那么凶,好像要去打人。”

单一梁知道我在说他与小白初遇的事情,也不应声,长长的腿在阶梯上屈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喜欢一个人,很辛苦哦。”他突然说。

我想起过去我和小白依偎在秋阳广场的花坛边,因为心爱的男生没有回头看自己,就伤心得感觉天崩地裂的日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我们便变成了西西弗斯,不知疲倦地和无情的命运对抗,挣着一丁点儿的光亮,就能度过无数个筋疲力尽的黄昏。

谭向北给我打电话是在我们重逢后的第四十五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落凤山阳光正好,路边的桃树结了果子,红彤彤的,挂满枝头。

那天是立夏,我被谭向北的求救电话叫醒。他为地理杂志拍照,说需要一名模特,于是我就胆战心惊地去赴了约。

我到达那片平原以后,突然拘谨起来。因为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坐在香樟树下,正在小心翼翼地涂着防晒霜。

没有任何一个平凡的姑娘愿意和这样的大美人同时出现在一个镜头里,于是我羞愧地对谭向北说:“我有个朋友长得很好看,我先给你看看她的照片,你要是……”

“苏霭,”谭向北打断了我,“好看是谁定义的?”

我答不上来,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审美警察吗?”他耸了耸肩膀,轻轻地笑了。大片的光落在他的头顶,我听见了自己心脏瓣膜剥落的声音。爱上谭向北是一件太过容易,也太过危险的事情。

收工以后,谭向北开车载我回去。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在洛杉矶的生活,他倒自己拿出了相机,找出里面的照片给我看,跟我说:“北冰洋上的日出。”

“很美。”我称赞道。

他想起什么,笑着说:“就是在这架飞机上。”

“什么?”

“我和琳百分开了。”他的下颌上有浅浅的胡须,鬓角的碎发粗糙得像被九级大风**过。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风从车窗里涌入车厢,吹动衣袖,猎猎作响。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单一梁被家人逼着又去相了一次亲。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旁敲侧击,打听着我和谭向北的进展。

“我们能有什么进展?”我没有如实回答他。

一起出去喝咖啡、逛公园、看话剧表演、听相声专场这些事,说起来仿佛能堆砌出一个结果,可我面对的是谭向北,我没有任何信心。

高中校庆,谭向北邀请我一起回去观礼。我跑去问单一梁去不去,他原本没有搭理我,听我说了一句“万一小白也去了”,他终于放下了鼠标,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无法形容那个眼神里装了些什么情绪,但我清楚那些悲伤都与我有关。他的沉默像一根毒针,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独自一个人应了约,谭向北带着我,保安很和善地就让我们进去了。我们走的是一条小路,两侧有遮天蔽日的粗壮梧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大大小小的光晕。

有活力十足的男生骑着单车一溜而过,只有少数几个的后座上载着女生。

谭向北停住了脚步。“时间过得太快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走到路对面的宣传栏前,指着成绩榜上第一名的位置说:“以前你都是在这儿。”

他突然有了一丝羞赧,轻声说:“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闷头学习了。”

“你成绩那么好,却没给升学率做贡献,学校领导们肯定气坏了。”我开玩笑地说。

直到谭向北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我才意识到学校最大的领导就是他爷爷。

我真想一耳光抽死自己。

我努力想做出一点补救:“不过我们学校名声那么大,肯定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我说完就想咬舌头,为了转移话题,我转过了头,继续往前走,直到在新闻栏看到校长的照片。显然,那已经不是谭向北的爷爷了。

“他前年身体不太好,就退休了。”谭向北说。

老一辈的教育家培养出了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孙子,这本是一件乐事。因此他爷爷一早便规划好了他的人生。谭向北淡淡地说:“去清华生物系,然后留美深造,读直博后回大学任教。”

“可惜。”

可惜人生漫漫,你只是天上流动的云,承载不了任何东西,柔软得被风吹去了他处。

八、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秋天来了,单一梁越发沉郁了。我去探望过他几次,每次都看见他埋头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就连自己大学时组建的一个游戏战队都不管了。

我们之间仿佛多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隔阂,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提出疑惑。我坐在一边看着他认真地挑出碗里的芹菜,突然有些恍惚。

“你不吃芹菜吗?”

“不吃。”他说。

我与单一梁认识了整整十五年,从记事起就在一起,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变成了我青春的背景板。我不了解他的口味,就像我不了解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冷淡。

这平淡琐碎的一生,竟然处处都有考验真心的关卡。

霜降那日,谭向北约我去梧桐山玩。他说那里的霜很重,风也大,如果去得够早,会有机会在山顶看见“雪”。

我穿着单薄的针织裙,在山顶冻得瑟瑟发抖,看着所谓的霜雪发呆。谭向北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摸了摸我油光锃亮的脑门说:“你发烧了。”

他背我下山,我覆在他宽阔的背上,被颠得越发晕了。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耳后的细小绒毛,头脑仿佛醉酒一般晕眩。

恍惚中,我听见他说了一句“我愿意”。

我是在清醒之后才模糊地记起自己说了些什么。在那个月亮高悬的晚夜,天空中布满了卷积云,月光照在上面,把夜空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

我说的是“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而不是“你愿意来爱我吗”。

我连在梦里也知道,谭向北并不爱我。

低烧了好几天,我把感冒拖成了支气管炎。我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打点滴,谭向北则忙前忙后,帮我缴费、叫护士、买洗漱用品。单一梁跷着二郎腿坐在床边,一个接一个吃着橘子,眼神高深莫测。

“看这样子,你这是夙愿达成了啊?”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不知道。”

空气里飘浮着橘子的清香,单一梁看着我的眼睛,带着少有的认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四年前我跟小白说了什么吗?”

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挤进来,搅动着房间里的宁静。

“我对她说,我喜欢的是你。”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我想他真是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苏霭,真的,那时候,我喜欢的确实是你。”单一梁笑了,“虽然这是以前的事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自欺欺人是无法得到幸福的。”

我那场病生了四天,之后没人提起过那场无稽的对答。出院以后,谭向北似乎就成了我的男朋友。他送我去上班,在公司楼下友好地跟我的同事打招呼。午休的时候,他还会过来接我去吃午饭。

元旦假日的前一天,他送了我一条围巾。在一家小居酒屋内,谭向北跟我说:“我爷爷想见见你。”

<!--PAGE10-->那片红酒牛舌还没来得及化开,我就愣在了原地。

那是我第一次在谭向北面前提起商琳百,我问他:“为什么会分开?”

我知道这个问题有些无礼,但我显然已经顾不上了。

谭向北沉吟了许久:“两个人的心态都出了一些问题。”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尘埃落定般心如止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分开的真正原因是商琳百移情。谭向北那样温柔,在最后的时刻都在保护着心爱的女孩。

我突然想起单一梁说过的话,爱是怦然的心动,不该被慈悲绑架。

谭向北还是多年前在我眼睛里发光的男孩,可我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奋不顾身的我了。我看清了他对我的感情与爱无关。虽然他因为家人的期待,或者因为对我分辨不清的好感而选择了回应我的爱意,可我却无法装作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毕竟白了梧桐山的是霜,不是雪。

如果青春只是一场幻觉,那我们从幻觉里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便什么都不再拥有了。失无可失,才会变成真正潇洒的江湖儿女。

我起身离开的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之后,我给单一梁发了一条短信。

我跟他说:“你说得没错。”

半晌后,手机响了,我点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合照。

如今他的感情生活已经稳定下来,正和一个相亲认识的姑娘如火如荼地谈着恋爱。我看着他搂着女朋友,一副得意的嘴脸,顿时释然了。

西西弗斯战胜命运的唯一机会,是绕过那块大石头。

故事到最后,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佳位置。

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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