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不飞,北方不北(1 / 2)

文/九唔识七

很多年后,当萧绒绒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她才知道原来南方的冬天阴冷得像条能钻透**皮肤的蛇。那刺骨的寒意随着血液流进心脏,在那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狭长的小巷两旁,是各种各样的小店。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人们袖子上套着大红色的袖套,他们张罗她进店吃些小吃,被她微笑着拒绝。小巷深处有一间铺子,门口旋转的红白蓝三色像是迎风飘扬的法国国旗,在凯旋门前的梧桐林里,满是浪漫的叹息。

她推门。

里面的人起身相迎。

一、萧绒绒的秘密

萧绒绒尽量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藏在放学后汹涌的人潮里。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周牧叫住了。

周牧的身高在同龄男生间已是异类,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望无际大海上的灯塔。他的校服永远最整齐,领结工工整整地系在第一颗纽扣“萧绒绒,你又要去哪里?我爸就要来接我们了!”

“你和周伯父说一声,我先回去了!”她忙不迭地跑走,借以避开周牧登时沉下来的脸色。

她自然不是回家。深冬的风像凛冽的刀,一下一下地割在脸上,可她的脚下像是生了风一样,无比轻快地向前跑去,一点也不觉得冷。

远远地,她便看见自己的照片像娱乐杂志里所有时尚的明星一样,被端端正正地贴在透明的玻璃上。照片里的自己剪着短发,细碎的头发垂在耳边,露出羞怯的笑意。萧绒绒揉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带着这个年纪女生独有的小骄傲和小虚荣。

名叫北方的理发店里开足了暖气。萧绒绒推开门,被客人逗弄的汪汪摇着尾巴向她撒丫子奔来。她笑嘻嘻地将汪汪抱进怀里蹭了蹭它的鼻尖,光明正大地享受着同龄女生艳羡的目光。

关北正在给一个女学生剪头发,他背对着萧绒绒专心工作,却在干净的镜子里将笑容留给了她。

萧绒绒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发烫的脸埋进地里。温暖亲吻着脚趾,顺着脚掌上细小又脆弱的血管一点一点地爬到了手掌心。她手忙脚乱地摸了摸汪汪的脑袋,那只黑白相间的小土狗睁着湿漉漉的眸子,困惑地看着她。

乳白色的羊毛衫紧紧地贴着关北的背,凸显出嶙峋的脊椎。关北从不像其他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理发师,他清瘦又干净,像童话里的小王子,头发永远是墨染过的黑。

空气中的微尘落在他乌黑又柔顺的头发上,像是花一样,开出了另一个世界。

等到她时,已差不多是傍晚时分。萧绒绒低着头在旋转的椅子上坐好,关北在为她披上毛巾时,指节滑过她的后颈。她颤了颤,他轻轻捧起她的头发,捏着发尾笑道:“又长长了。”

萧绒绒缩着脑袋,声音像是蚊子嗡嗡:“不如你贴在玻璃上的好看了。”

“怎么会,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让我给她们剪像你一样的发型呢。”

萧绒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容甜蜜,像个白痴。

他们是在冬日里的一个清晨认识的。

她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晨跑的关北从她身后经过,穿着黑色的运动服,跑起来时带着风的声音。他的脚边还跟着汪汪,撒着丫子狂欢。

这画面和谐得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引得关北回过头来。她这才看清他的眉眼,在弥漫着白雾的晨曦里淡得好像要化成朝露。关北漾开的笑容像是一颗浑圆的石子,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一声,像是宁静了许久后终于波澜壮阔的湖。

直到关北为她剪了一头碎发,直夸好看,还特意为她照了相贴在橱窗上时,她隔着透明又干净的玻璃,看着周身沐浴在阳光里,仰着头将照片仔仔细细贴好的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他是遥不可及的富士山,而她却甘愿成为他脚下潺潺的雪水。

可是她喜欢得都要发疯了,却还是只敢将心思藏在肚子里。她一天洗三遍头,连打嗝都是芝麻糊的味道。尽管如此,她的头发还是生长得缓慢,丝毫也比不上心底蔓延的欢喜。

她和他,依旧是客人和店家的关系。

二、关北,我来剪刘海

萧绒绒刚回到家,就撞上她爸。敞开的门里,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她下意识地抓住她爸的衣角,他却头也不回地走开。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走进家里,避开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和玻璃碴儿。她妈站在客厅,长发凌乱,面容憔悴,正举起一个明代的青花瓷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滚!你跟他一起滚!”

琉璃做的烟缸隔空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头上。萧绒绒晃了晃,又湿又热的**像是蚯蚓一样,从她的额头上慢慢地爬到唇角。她抬手摸了摸,掌心里一片猩红。

她的妈妈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为她止血,又打电话求救。萧绒绒低着头,怔怔地看着白色校服裙子上面晕开的一滴又一滴的红花,认真地思索如果头发没了,要用什么借口去找关北。

周牧和他的爸爸很快赶到。萧绒绒被一脸惊慌的周牧紧紧抱在怀里,却头晕得挣扎不开。周伯父则在安抚着情绪激动妈妈的情绪,声音轻柔。

萧绒绒被他们送去医院,周牧还抓着她的手,力气大得连指甲都要掐进她的肉里。她小小地呻吟一声,周牧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而周伯父的车,正风驰电掣地路过关北的理发店。

她连关北的身影都没有看见,只能从后视镜中看见那温暖的昏黄灯光渐渐变成了如豆的一点。

她鼻子一酸,眼泪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周牧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一点也不像平时那生人勿近的样子。在他的瞳仁里,她看见了无助可怜的自己,以及她无比熟悉的怜爱和珍惜。

伤在额角,还是剪掉了那一块的头发。

萧绒绒婉拒了周伯父和周牧要将她带回周家休息的提议,她实在是害怕见到周伯母那张冷淡又鄙夷的脸。周牧却执意要送她回家,她只好在他们的目送下推开别墅沉重的大门。她躲在爬满青藤的墙后,直到听见车子的引擎声远了,才慢慢地走出来。

家里漆黑一片,不知道里面还是不是满地狼藉。

“北方”门前的灯已经灭了,连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她腿一软,瘫坐在门口。空****的肚子叫了起来,她这才想起,好像今天一天都还没吃饭。

萧绒绒抱住自己,试图抵御夜里的寒风。她尽量不让自己呜咽出声,那样丧失尊严的姿态,实在太过可怜。

身后的门里传来汪汪的吠声,它像是嗅到了她的味道,用尖利的爪子挠门和她打招呼。

“汪汪,别吵到他睡觉。”萧绒绒呢喃,下一秒,她的视野明亮了起来,原来是灯亮了。

关北的影子笼罩在她的身上,黑暗却温暖。她抬起头,他的表情凝重而担忧。而他头顶的那盏灯,像是此生离她最近的一轮月亮。

关北的肩胛骨上好像长出了翅膀。

“关北,我来剪刘海。”

她抬起头,齐平的刘海没有了,生生地秃了一块,丑陋得像只永远都不会飞的鸭子。

三、关北的秘密

她捧着关北手忙脚乱为她泡好的泡面,小鸡炖蘑菇,北方独有的口味。

理发店里垂着一块巨大的幕布,那后面就是关北寄宿的地方。她坐在他的**,发现了她的汪汪趴在她的脚边,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墙角的矮小桌子上放着一幅绣了一半的十字绣,从已经绣好的衣着姿态来看,应该是蒙娜丽莎。

“这是你绣的?怎么没有脸?”

关北不好意思地笑笑,随手扯过一块布把绣品遮住:“还没绣完呢。”

微小的动作刺痛了萧绒绒的眼睛,她觉得这是关北在将她拒之门外。

萧绒绒低下头,嗫嚅道:“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伤是怎么弄的?”

“我妈发脾气砸烟灰缸,我没来得及躲开……”

关北在她面前蹲下,清瘦的脸庞离她很近,近得快要贴上她的鼻尖。她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唇,在静谧的灯光里呈现淡淡的粉色。

“还疼吗?”

萧绒绒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她停顿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外公说,那个时候追妈妈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后来我妈爱上了我爸,一个没什么家底却有着让她仰慕的才华的男人,再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我。”

说到这里,萧绒绒苦笑了一下:“我妈还是大小姐的脾气,我爸……大概一直都生活在这种女尊男卑的阴影之下吧。他只有在没钱用的时候才回家,每次回家,我妈都会和他吵架,把家里砸个稀巴烂,每次都是周伯父来帮忙收拾烂摊子。所以我爸一直觉得相比较他,妈妈的好朋友周伯父更有可能是我爸爸。”

萧绒绒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关北说这些,但他是她最喜欢的人,他像天使一样为她赶走了黑暗。

“你说为什么呢?”萧绒绒茫然无措地问道,“明明一开始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爱可以驱使一些事情的发生,却不足以支撑那些事情的完成。”

萧绒绒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她哦了一声,情绪低迷。

关北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的爸爸妈妈,他们还会在你身边,和你说话。”

温暖的泡面盒子里,热气正在缓慢地蒸发。米黄色的面被水泡得又胖又软,他们对坐着,在浓重的香精味道下,分享着彼此的秘密。

关北道:“从小我就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妈妈每次提到他的时候,都说他身在北方,却比南方还要温柔。我就很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绒绒听得有些难过,连忙问道:“那你找到他了吗?”

关北耸耸肩,无奈地笑笑:“我总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他会推门进来,成为我的客人,尽管我还认不出他。”

萧绒绒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你妈妈没有给你看看他的照片吗?”

“他们只在一起三天就分开了。我想,应该是没有时间让他们照张相留念吧。”

“那你妈妈呢?”

笑容凝固在关北的脸上,结成了易碎的霜:“她现在应该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对了,我给你看她的照片。我妈妈的头发,一直都是我给她剪的。”

萧绒绒捧着那张泛黄的老旧相片,比纸片还要单薄的女人倚着椅子,笑得温柔而恬淡。她的眉眼精致,像轻描淡写的远山,又像玲珑剔透的璞玉。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趋之若鹜。

“真像……”萧绒绒失声喃喃道。

“什么?”

“你妈妈和我妈妈长得好像。”萧绒绒慌忙补了一句,“不不,我妈妈没有你妈妈好看。”

关北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声驱散了那些缩着尾巴往空气里藏的忧伤。他又拍了拍萧绒绒的脑袋,动作无比的自然。

“那看在我们两个这么有缘的分上,让我免费为你服务一次吧。”

萧绒绒坐在镜子前面,头微微向后仰就可以靠在关北的怀里。他的手撩起她额前的发,为她仔细而妥帖地遮住额角的疤。他们的背后,是浪漫的夜,和仿若永远都不会亮起的天。

那时候,她想,他喜不喜欢她,一点都不重要。

只要时光静止在这里就好。

四、我有心,但不能给你

爸爸这段时间回家频繁了些,大概是他的画室终于到了经营不下去的地步。家里每一天都是一片狼藉,萧绒绒权当这是给了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留在关北那里。

倒是周牧语气不善地询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可她装聋作哑,她知道周牧拿她没有办法。

“萧绒绒,你真的没有心的吗?”周牧终于忍不住,失望而愤怒地说道。

—我有啊,可是我的心不能给你。

这话萧绒绒没说出口,她的心,早就飞向了北方。

自从分享了彼此的秘密之后,她和关北的关系突飞猛进。萧绒绒心里还有点窃喜,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仍停留在一起给汪汪洗澡这样浅显的层面上,但她可以坐在关北的单车后座上,幻想着自己被他带去天涯。

风吹起额前的发,她紧紧抓着关北的衣服,在下坡的时候,扯开嗓子尖叫。汪汪跟在车轮后面狂奔,嬉闹着咬她的裤脚。

她在关北的店里养了一盆绿植,小小的森林放在玻璃罐子里,平铺横陈在窗台上,享受着阳光。她也会帮关北做些小事,比如扫扫地,比如陪陪汪汪。

店里的熟客开她的玩笑,说小关这是从哪里娶来的小媳妇。萧绒绒红透了半张脸,而关北只是笑笑,说:“笑我就算啦,人家还是小姑娘,会不好意思的。”

关北的那幅十字绣,在她来了以后竟再也没有绣过。萧绒绒便也无幸得见蒙娜丽莎那张端正又祥和的笑脸。她问过关北,却总被他一笔带过。

关北答应她去街角的小摊上吃麻辣烫。

萧绒绒抱着汪汪欢天喜地地等着天边的颜色一点点沉下来,握着它的爪子数着天边的星。

好不容易熬到关门,萧绒绒高兴得简直要跳上关北的背。关北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他们才刚走出门就看见了周牧。萧绒绒的心突突地跳,有着非常不好的预感。

“萧绒绒,跟我回家。”

“我不。”

周牧紧抿着嘴巴,伸手去抓萧绒绒的手,关北挡在她的身前。他和周牧差不多高,却比周牧瘦多了,萧绒绒紧张起来,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角。

“让开。”周牧的语气里带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不想和你走。”

周牧火了,推了关北一把:“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喜欢你?可你知不知道她和我指腹为婚?你算什么?!”

“周牧!住嘴!”萧绒绒慌忙想拦,可是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