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一长叹(2 / 2)

吉田正一和我解释:“我看她招得太慢,而且这女人太奸诈,所以给她喂了点鸦片,这女人瘾上来了也不肯招,真令人头痛,还好查出来她还有个儿子。”她勉力直起来的上半身全是斑驳的青紫,他拍拍我,“还有件事我对不起你,手底下的人看她太漂亮,我没看紧,他们又没忍住—”

“不过你若是真喜欢她,回去养一养也是可以的。”

她的手已经顺着我的裤腿拽到了我的膝盖,眼里的泪顺着她的眼角一点一点地流出来,嘴里却还在求着:“求求你,求求你……”

我闭上眼,额角的青筋直跳。我从腰间掏出枪,对着她的额头一枪射了过去。

她很快无声,我将枪插回去,偏头朝吉田正一笑了笑:“谢谢你的好意了,这女人不知好歹还瞒着我这样久,我倒是消受不下去了。”

我记得最后我望着她的尸体说:“不好意思弄脏你们的地方了,不过这女人生前最后是我的人,这尸体我就带回去了。”

记忆就到这里截然而止,最后的印象,估计是吉田正一朝我竖起的大拇指。

四、再回首

吉田正一给我的那批鸦片很快一点一点从地下特有的渠道销售出去,利润回报很丰厚,我将回报一箱子一箱子地抬去日本公馆。

他很满意,我也很满意。当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最后他有些醉了,揽着我的肩和我说:“陈先生,你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有实力,有魄力,也有狠心,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我将酒杯狠狠撞上去,酒水四溅中我笑呵呵地重复:“愿我们的友谊长存。”

之后酒杯将放,他挥手让满厢的人退出去,凑过来说,他们有个药物制作的基地,换言之,是鸦片的生产基地,这种药物他们只要想做,就能长久地生产下去。他和我说:“陈先生,现在局势动**,有什么比赚钱重要?”

我灭了今晚的第七根烟,透明的水晶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全是烟头。我蹙着眉头沉吟良久后说:“我要去看看那个基地。”

我这个人,用旁人的话来说,就是道德极其败坏,除了赚钱,万事于我如云烟。我要求去看基地的这个要求,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考虑,后来大概实在是不想失去我这样合拍的生意伙伴,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次时间比较久,隔了半个多月,吉田正一给我打电话,说:“上面答应了。”他强调,“我们很重视和您的关系,陈先生,不过基地隐秘,所以有几点请求,第一,您只能一个人前往;第二,在到达基地前,我们会将您的眼睛遮起来。”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可以。”

第二笔生意是在五个月后,我和吉田正一约好了取货的时间,然后在取货的前一天深夜,我带人端了他的基地。真正意义上的端,一把火从深夜烧到了隔天深夜,据说站在金陵的地上都能望见烧红的通亮的天空。

不过我那个时候没有时间去欣赏这个美景,因为我当时坐在吉田正一的那个日本公馆大厅的桌子旁,进入其实很容易,至于带了那么多人,那是我和吉田正一约定好的交货的日子,带人很正常。

如同吉田正一所说的那样,我是他们大日本帝国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人荷枪实弹,仔细地包围了大公馆的每一寸地方。吉田正一狼狈地被人拖着来找我的时候难以置信,他光着脚站在公馆大厅中,脸涨得通红,说:“陈琰,我们大日本帝国一直把你当我们最忠实的朋友,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枪上完保险栓,拿枪柄拍拍他的脸,直到这时候,我才卸下我脸上的笑容,痛苦几乎铺天盖地般涌来,我终于敢露出那些伤疤,绝望从眼底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笑起来:“吉田正一,你杀死了我的妻儿啊。”

我没给他时间说多余的话,时隔一年,我终于扣得下扳机。砰的枪声中,他应声而倒,我垂下手,终于真真正正地笑出来。

李言蹊,李言蹊,头疼欲裂恨不能死去的时候,都是我在一遍遍想着她的时候,怎么敢忘,怎么敢忘啊!

我和李言蹊是两年前成的亲,小小的一间屋子,什么人都没有,拜堂的主位上面只放着一张纸,是我们向组织申请结婚的材料。

一直以来,言蹊以为我们的初次相遇是从我回国的时候开始。我是三年前回的国,我和她也是三年前认识的。我回国从轮船上下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一场大学生游行。她其实很显眼,由于眉眼实在是太过好看,所以在人海中熠熠生辉,第一眼望过去就能发现她。

镇压游行的警卫队鸣了好几枪示威,但是人潮涌动,不退反进,那些警卫队实在没有法子,所以朝人群开了枪。

人群溃散,一片混乱中,我父亲派来接我的车子寸步难行。她被流弹所伤,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又被人潮冲散,她那个样子实在是惹人心怜,于是我半开车门,朝她喊:“喂,过来—”她茫然地望过来,接着就被人潮推倒。

当时其实很危险,我推开门,不顾司机的阻拦冲下去。我被人踩了很多脚,从地上拦腰抱起她就往车边去,上了车才气喘吁吁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脚腕没有中枪,只是擦伤,她闻言睁眼望过来,眼睛里是少女特有的澄澈。她义愤填膺地说:“青帮帮主助纣为虐,与日本人勾结残害同胞,政府不引以为戒,反而纵容肆虐,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

我拍灰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她开始策反我:“同志,你从哪里来?叫什么?”

刚好车子到家了,停在家门口,因为李言蹊没说她要去哪里,所以车子直接停在了青帮门口。司机回头望我,我和李言蹊同时往窗外望过去,只见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青帮。

司机来了一句:“少爷,到家了。”

她呆住的样子其实很好玩,但我们都有点尴尬。后来她下车的时候我问她:“你叫什么?”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她还挺阶级分明的,很有针对性。

五、意难平

后来第二次见面,就是线人对接,她看见我,不死心地对了好几次暗号,我每次都笑着回她,后来她没有力气,问:“怎么是你?”

我笑起来,问她:“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她脸有点红,偏过头说:“李言蹊。”

我问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个‘言蹊’吗?”

她点了点头。

后来过了很久,我们成亲了,她追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我笑而不语。

我其实一直没有告诉她,我在国外的时候就见过她。

我第一次遇见言蹊是在法国。种满梧桐的小道上,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书,她和同伴路过,眉眼飞扬,和同伴一起谈论共和民主。他乡遇见国人让我感到意外,阳光从梧桐枝叶间洒到她的脸上,光像蝴蝶在她的脸上翩跹,她自信又明媚。我合上书,本想上去和她打声招呼,后来实在不忍打断她说话,就含笑看着她远去。

我以为我会再次在法国遇见她,我想,第二次遇见,我一定上去和她微笑颔首,可直到我回国,也没有再看见她。

我加入国内的组织是偶然,但我并没有后悔过。我们有至高的信仰,国将不国,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站出来。国家应该是我们最高的信仰,我们都是国家的信徒。

我的身份其实有很多便利,我父亲留给我的人脉和财产很好地掩护了我的身份。那段时间组织接到消息说日本人会有大动作,所以我才回国,用青帮的身份掩护,去查日本人生产鸦片的基地。我和言蹊顺着药物这条线查了三年,才查出点线索出来。

直到她暴露被抓。

后来我把言蹊从吉田正一的日本公馆带出来的时候,其实很绝望。她浑身都是因为逼供而留下的伤,脱离日本人的眼线后,我才敢把她抱在怀里,手颤抖着,从她的额角一直摸到她的下颚,我唤她:“言蹊,言蹊?”

她虚弱地睁开眼,眼泪流到她的脸上,她的唇还死死咬着。我抚上她被自己咬烂的唇,轻柔地哄她。我说:“言蹊,乖,可以说话了,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哄着,过了很久,她终于松开紧咬着的唇,在我怀里哭出来。

她说:“陈琰陈琰,我好痛啊,陈琰。”

我没说话,只能紧紧地搂住她。

我在日本公馆见到她的第一面,她就在怕。我在那里,她怕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喊一句“陈琰,我痛”,所以她死死咬住唇,直到在我怀里都神经绷紧,要慢慢哄着才能叫出那句“我痛”。

她肯定是痛的。

结婚之后,我其实很对不起她,我们聚少离多,仅有的见面也只能深夜避人耳目,每次我都不能多待,她其实从未在意过这一点。我们申请结婚的时候,有位前辈叹息一声,说我们走这条路,孑然一身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有妻有子就有牵挂,将来出事就会牵连妻子,痛不欲生啊!

那个时候年轻,又意气风华,我觉得,我可以保护好她。

可我没有做到。

因为我身份的特殊性,应酬周转的时候,我免不了喝一些花酒,出入烟花地,这一点其实令她很没有安全感,但她说她相信我,她从来不会让我为难。

我做过最疯狂的事,就是她告诉我她怀孕了的时候。我那晚应酬喝醉了,让司机避开眼线把车开到了她的住处,她被我吓得不轻。深更半夜,我拉着她跑到青帮的瓷窑里,工人其实都休息了,偌大的瓷窑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从身后抱住她,看着陶泥在缠绵的四指间成型,细颈连着流畅的瓶身。在等瓷瓶出窑时,我把她压在案台上接吻,她手上都是陶泥,挣扎不得,我们十指紧扣。接完吻后,她的眼睛灿若星辰,红着脸蹙眉望我:“发什么酒疯?”

然后我开始笑,两个人鼻尖抵着鼻尖,额头对着额头,我说:“言蹊,我很开心。”

她眼里的笑意也在眼底凝聚,却拍着我的手臂笑骂:“像什么样子!”

后来那只瓷瓶出窑了,极淡的雨青色,瓷釉散发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她的眼睛。后来我让人将瓷瓶送到她的住处。

那是我送给她的唯一一件东西,后来被日本人打翻在地,碎了一地。

我有很多对不起言蹊的地方。她死去之后,我的状态很差,记忆也出现偏差,总是恍惚觉得她依旧在我身边。我们成亲的这些年,她只对我发过一次脾气。那个时候,我因为应酬不得不出入百乐门之类的场所,为了掩饰自己,我甚至包养了一个舞女,将对方宠得上海滩人人皆知。有次我搂着舞女装作醉醺醺出去的时候,刚好碰见言蹊和她朋友迎面走过来,我一瞬间吓得酒都要醒了。她看见我那个样子的时候其实有些发愣,我没有办法,只能面色不改地走过去。

后来我过去道歉的时候,她在哭,眼泪无声坠落,一滴滴打在我手上。她惶恐地抓住我衣服的前襟,说:“我怕。”我从来没有给过她安全感,她担惊受怕,就怕我在某一天假戏真做。后来她生产的时候,我也没有陪在她身边,孩子都满月了,我才赶回去。我进屋的时候,她半躺在**,很虚弱,但看见我就一直笑。我笨手笨脚地将孩子接过来的时候,孩子正闭着眼睛哭号。

她凑过来小声温柔地说:“宝宝,这是爸爸。”

我的时间太少,能分给她们的不多,我一直说等这件事查清楚之后就带她们离开,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孩子。

后来她暴露被抓。我在去金陵和组织商量怎么解救她又能不让我引起敌人怀疑的前一天,她站在门口,那时她的一身伤被我养得好得差不多了,脸上也有了点血色。她站在内院冲我微笑,旁边是一棵葡萄树,暮春将将抽枝发芽,新的枝叶将藤架覆盖,新绿的颜色让人感觉很好。我和她说:“等我。”

可她最终没有等到我。

那之后,我日日夜夜头疼,她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我脑海里,她抱着孩子站在夜色深处温柔地对我笑,孩子张开双臂朝我唤:“爸爸爸爸。”我醒过来的时候,沉溺在头痛的旋涡中的时候,日复一日地感到绝望的时候,就会想我大概活不下去了。

后来我去摸枪,手指颤抖着,连拿枪都没有力气了。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哀求地望着我,她眼眶里满是泪水,说的不是“药”,而是“枪”。

我的心在那一刻死过去,天旋地转间,放下枪的时候,我内心空旷得如同一座寂静的坟场,我感觉到自己面上在对吉田正一笑。

我的表情毫无破绽。

后记

<!--PAGE10-->1936年12月冬,青帮在与日本公馆勾结贩药中,被地下组织秘密围剿,在日本公馆的人无一生还,青帮帮主陈琰被毙。

后来,三座紧紧相挨的坟墓前,有人上完香,说:“他可以不用死的,为什么自杀?”

旁边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他大概想把青帮摘出去,继续潜伏为我们所用。”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说出来—除了这个,那人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念了。

鼻尖一凉,两个黑衣人一起抬头朝天空望过去,原来是下雪了,雪越下越大,相信很快就会将这片被战火缭绕的土地覆盖。

一眼望过去,就能看见雪会遮住枯骨,遮住英魂,遮住遍地的鲜血。

“革命的战火已燃啊!”有人这样说。

这把火会烧往大江南北,在这烈火中,终有一日,和平和宁静会重回这个饱受战争与侵略摧残的国度。

<!--PAGE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