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陇得胜回朝是在四月后,我怀胎八月。他回京的时候,我站在正信城门上看他。当时腊月初三,万里冰封,大康的战士蜿蜒归来。寒风猎猎,我裹紧身上的大氅,看着他在前面驾马走过来。
我走下城墙,在城门中站着等他。他翻身下马走过来,比出发离开时瘦了很多,呵出的白气将清癯的脸庞笼得朦朦胧胧。他摘下头上的头盔,朝我张开双手,笑着说:“艳杀,我回来了。”我破涕为笑。
我们相处七年,时光变迁,直到那个时候,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良夫、大康的良臣。我是怎么发现柳莹莹的?
岁月消逝,和我的身体一起渐渐衰弱的还有我的记忆,很多事情我要想很久才能回忆起来。比如柳莹莹这件事,从发现到现在的三年里,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其实只要我想去查,萧五瞒得再好,也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我太过相信他,嫁给他七年,我都从未想过去查他一下。
那个柳莹莹,还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我怀孕后多有不便,蓟儿年幼,宫中杂事众多,他回来,我是松了一口气的。他离开的那段日子,我一直住在宫中,他心疼我,我也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怀孕消耗了我太多精气。他回府后稍微沐浴就赶往宫中,我去房间的时候,刚巧碰见侍女将他换下来的衣服拿出去。
中衣在最上面,我随意瞥了一眼,有一处破线,张开好大的一个口子。手比意识先反应过来,中衣贴身,我担心他是受了伤,把衣服拿过来在手里抖了抖,才发现破口处是在衣袖那里。我刚松了一口气,突然感到手下有刺绣的触感。
萧陇贴身的中衣一向没有刺绣,我心中惊讶,顺着刺绣的地方摸过去,是在心口的位置,不大的地方,绣着几个蝇头小楷“愿郎安康,盼郎早归”,我只觉天旋地转,站在一旁的侍女大概看我的脸色不好,颤巍巍地过来扶住我,问:“夫人,你怎么了?”
我撑着她的胳膊,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身形。我极力稳住自己的脸部表情,让人瞧不出端倪来,其实大脑一片空白。我大概笑了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没事,大概站久了,人有点晕。”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拿着那件衣服走回房间的。
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真的太好查清了,萧陇那个时候久战才归,再加上七年过去了,再严的防备也会有纰漏的时候,我派出去的人根本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查出了柳莹莹的底细。
柳莹莹,鄞州柳氏,萧家的家生子,从小伺候在萧陇左右。萧陇十五岁被指为驸马的时候,他身边所有的女眷被迁出宅院,此后她一直在刺绣坊,远离前宅,安分守己。
直到萧陇二十岁时,我们大婚的前一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那是一段我查不到也不想知道的故事。萧陇和她在一起,同年生下一个女儿。
次年我和萧陇成亲,他将柳氏母女安置在西郊的五柳小筑。我和他成亲七年,他和别的女人早已经生下一个女儿,并且瞒了我七年。
这样的奇耻大辱,我无法忍受,我咽不下这口气。
知道真相的那天晚上,我守着灯坐在清秋阁中一夜未眠。萧陇在宫中帮我处理朝中琐事未归,我的手指狠狠地抠进手心。大概我太过激动,腹里的孩子跟着焦躁不安,翻来覆去一直在踢我。疼痛让我保持着清醒,一丝丝,一缕缕,我感觉自己像是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站在一旁冷冷地瞧着坐在灯火旁大腹便便、神色痛苦的女人。
我一直忍着召唤暗卫的想法,我想,我要见见那位柳莹莹,我一定要见见她,我要亲眼看看那位让我耻辱万分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绿环打开门的时候被我吓了一跳,我想我一定脸色如鬼。她手里的脸盆砰的一声跌落在地,盆里的水四下溅开,她失声惊呼:“夫人—”
我抬头看她一眼,顿了顿,说:“绿环,你去安排一下,我要出去。”
那是自从我和萧陇成亲后,我第一次惹恼他。我们七年从未有过矛盾,也从未吵过架。我这人懈怠懒倦,不想斤斤计较,我认为我也颇为知书达理,不会无事生非。萧陇那时愿意与我虚与委蛇,自然体贴入微,所以七年间,我们一次红脸也未曾有过。
我是隔天看见柳莹莹的,我坐在马车上,撩开车帘往对街望去,她手里拉着一个小姑娘走进布庄。我想过她很多种样子,真正见到时不免失望。她很普通,偏胖,脸上的神态平和温婉,看样子就像是被人宠出来的。
她们很久都没有出来,天色微微暗沉下来,看样子应当是有场大雨即将到来。绿环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微微着急,劝我说:“夫人,快回去吧,眼见就要下雨了,这时候不回……”她忧心忡忡的,“万一淋了雨得了伤寒怎么办?”
我望着车外,一言不发,没过一会儿,柳莹莹就拉着那个小姑娘的手走了出来。将落未落的大雨在此刻倾盆而下,雨滴渐渐成线,一滴一滴打在干燥的地面上,啪啪作响。她们似乎没有带伞,柳莹莹躲在檐角下四下张望,那个小姑娘很乖地待在她身边,不吵不闹。
我望了一刻钟,不知道怎么想的,吩咐绿环:“你去送把伞给她们。”
绿环欲言又止,然后从侍卫那里接过伞,跑到那个檐角下,将伞送给柳莹莹,不知道说了什么。柳莹莹望过来,然后隔着半街的距离给我福身,应该是在感谢我。
我放下车帘,隔绝嘈杂的风雨声,静静地坐着,思绪放空,像是想了很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萧陇来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我回府的当夜,他就回来了。
外面的雨一直未停,噼里啪啦地下得没完没了,萧陇冒雨回来,我都准备睡觉了,绿环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披上外袍提着灯出去看,他就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伞,唇抿得紧紧的。夜深灯暗,提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灯火明明灭灭,我只觉得他一双眸子在雨天的暗夜中带着潮气。
我靠着梨花桌,产期将近,我的身子越来越容易疲累,久站便会腰酸。我偏头看着绿环,平静地说:“绿环,你先下去。”绿环踌躇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萧陇站在檐下一动不动,我将提灯提高了一点,光笼在他脸上。他面无表情,大概是淋雨回来的,漆黑的头发湿漉漉的。我视线往下,看见他紧握在手里的一把油纸伞。
有伞他竟然不撑。我笑笑,侧着身子让开半条路,说:“进来吧。”
他没动,说:“你知道了。”
我缄默不言,他也良久不动。也不知道过了过久,一阵狂风过来,手里的提灯摇摇晃晃,烛火突然熄灭了,黑暗瞬间笼罩过来。说来可笑,黑暗竟然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我咳了几声,问:“你瞒了我七年。”
他不作声,我们就这样隔着黑暗沉默着。我觉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他才说话:“早点休息吧,注意身体。”说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大概是拂袖转身走了。
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猛地将手里的提灯砸过去。我用的力气大,黑暗里只听闷哼一声,他脚步踉跄一下,不过顿了顿就走了。
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喘着气,后来我把油灯点燃,举着灯朝廊下一探,疏淡的血色混在飞溅的雨水中,直至再不可见。
六、此情可待成追忆
隔天我腹痛不止,说来也巧,之前为我请平安脉的是萧五推荐的宫里的李太医,这次绿环担心去宫里一来二去耽误时间,就就近请了一位大夫。
那位大夫请完脉后说:“夫人最近心思郁结,所以胎动异常,加上急火攻心,且身体本就虚弱,这是……这是难产之象啊。”他摸着胡子开完药之后,临走前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夫人本就避孕七年,对身体损伤极大,还是万望保重身子。”
这话听在耳里不亚于晴天霹雳,我抓紧身下的被子,蓦然抬头望过去,厉声问:“你说什么?”
那大夫吓了一跳,又说了一遍。我只觉天旋地转,狠狠咬着唇才能保持思绪清晰,不至于昏过去。避孕七年……像是灵台被人狠狠一击,我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送走大夫没过一会儿,萧五就回来了,他头上还包着白色的绷带,我昨晚那个提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头上。昨晚我一直担心他的伤势,现在看见他苍白的脸,我只想:他为什么还没死?
我安静地望着他,他脸上像是带着真心实意的焦急,抬头就问:“身体怎么不舒服?孩子怎么样?”我看着他做戏,一点一点地望过去,然后扑哧笑出声来。估计我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他愣愣地望着我。我将锦被一点一点拉高,半靠在床头,一字一句地问:“我们的萧首辅在紧张什么?这个孩子,不是本来不该来吗?”
他的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
为什么我嫁给萧陇七年都未孕?因为他不想让我怀他的孩子。这并不难,我并不曾防备过他,饭菜里,熏香里,卧榻上,甚至是胭脂、口脂,他有太多的办法可以让我不孕。
为什么我在几个月前却能怀上?因为我皇兄将死,蓟儿年幼,我是大康的长公主,我的孩子身体里流的是大康皇室的血,也就是说,他的孩子身体里也会流着大康皇室的血。
他要做什么?到今天,隔开那些儿女情长,我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皇权,兵符,他已经大权在握,再有一个当朝长公主生的孩子,名正言顺,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我咧开嘴冲他笑,脸颊湿润:“你以为,孩子你不想要的时候不要,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有吗?”
他脸色大变,隐忍克制地说:“艳杀,你不要冲动!”
我歪着头,极为疑惑地问他:“你为什么恨我?萧陇,除了嫁给你,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
我靠在床头,锦被下是高高凸起的小腹,我将手搭在上面。他缄默片刻,然后朝我望过来。我怀疑我出现了幻觉,因为他的眼眶微红。成亲七年,我没在他脸上见过那种表情,他向来风度翩翩,喜怒不形于色,如此咬牙切齿不符合他的身份,接着他说了一个人的名字:“莜莜。”
那是八年前死在我话下的那个通房,即便他提起,我也没有想起来。你看这人,恨了我七年,面上对我深情款款,背地里有妾有女,心里还藏着一个亡人,潇湘戏楼里最当红的戏子也没有他的演技好。
我在半月后早产生下一个死婴。
那时候,我和萧陇正式闹掰。前七个月,我可以感受到那个孩子在我腹中活动的痕迹,他会伸手踢脚,翻来覆去地打滚。我刚怀上他的时候,他把我折腾得毫无食欲。我会幻想他的相貌,连启蒙的老师都已经找好了。临早产的那几天,我日夜都在焦虑,我生下这个孩子,萧陇会不会废黜蓟儿。让未成年的皇帝早夭太容易了,蓟儿死去,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康未来的帝王,萧陇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他的人上人。
我太惶恐不安,开始日夜难安,时常做梦,梦见我皇兄坐在床边,看着我说:“艳杀,你发誓。”
可权力不在我手中了,兵符在萧陇手里,蓟儿受制于人,我自己都无法脱身。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这个孩子没有来过就好。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连心,这个孩子知道我心里所想,所以迟迟不肯出来。我难产几个时辰,等他出来,脸已经憋得红紫,毫无声息了。
我声嘶力竭地哭着,萧陇推开产房的门走进来。我把那孩子死死抱在怀里,他脚步虚浮地走过来,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走到我床边俯身来抱我的孩子。
我双手无力,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那个孩子直起身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孩子,姿势别扭,像是在哄孩子睡觉一样,半晌后哆嗦着唇问我:“为什么?”
他当我是故意的。
我虚弱不堪,心如死灰,闻言竟还可以笑出来。我故意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说:“萧五,我宁愿这个孩子死去,也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后退一步,像是不认识我一样。他心痛吗?他再痛也不及我的万分之一。我抓过床头的杯子,歇斯底里地扔向他的额头,声嘶力竭:“这是本宫的府邸,这满府都是本宫的人,你给我滚—”
他抱着我早夭的孩子,在当晚搬出公主府,再也没进来过。
直到我派暗卫去抓柳莹莹和他们的女儿,想要威逼他交出兵符,他把暗卫的尸体扔到清秋阁,将我从**拖进大雨中,除了那句“别逼我”,还有一句:“我倒是小瞧了你,那么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想着又笑一下,哦了一声,说,“我倒是忘了,蛇蝎心肠的你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更何况别人的!”
他的话如利刃,一刀一刀往我心上割。
萧陇性情大变,脾气日渐暴躁,整个朝堂的大臣都姓萧,不过也是,他执掌大权,整个大康没有人够格让他去容忍令他不耐烦的人和事。
<!--PAGE10-->七、重到旧时明月路
蓟儿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他回忆完往事,恍若一场大梦初醒。我的身体在那次难产后已经很不好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萧陇现在羽翼丰满却还没有动手,他留着蓟儿,是因为蓟儿年幼,可以继续当傀儡;他留着我,是因为长公主夫君的身份能够让他堵住言官和天下万民的悠悠之口。
可我忍不住想,若是我去世了呢?蓟儿能活几年?
我不知道抱着蓟儿在正殿坐了多久,萧陇知道我入宫,所以他安排完事情后就找了过来。兴乐宫的大门一寸一寸地打开,他逆光而来,颀长的身影被拉得极长,黄昏的余光洒进雕花的大殿。
我实在是太累了,抱着蓟儿,仰头望着他。我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我从未跟他示弱过,可我真的太累了。
我望着他的脸,泣不成声地哀求:“萧陇,我求求你,放过蓟儿好不好,你留他一条命好不好?”
他走过来,抬手抚上我的脸。我没看见他的表情,下一刻却听见他吩咐左右的宫娥:“陛下睡着了,带去寝殿吧,仔细不要着凉。”两旁的宫娥将蓟儿从我怀里一点一点拉走。蓟儿醒过来就开始哭,在宫娥手里挣扎起来。
宫娥恍若未闻,我终于绝望地放开手,听蓟儿渐渐远去的呼唤:“姑姑—姑姑—”
他站在我面前,一动未动。我看着他腰间的那块流云玉佩,中间有着小小的蝙蝠纹。这是成亲时我送给他的,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意为如意长久;“蝙蝠”寓“遍福”,象征幸福延绵无边。再往下是他暗紫的官袍,低调的玄兽纹,一针一线都象征着至高的权力。两者对比着看,真的讽刺无限。
我狠狠扑上去,将他的玉佩从腰间扯下向地上扔去,玉应声而碎,玉渣四下飞溅。
我捂着脸,绝望地哭起来。
八、后记
我好久没想起过宋艳杀。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恍惚是在兴乐宫。宋蓟那个时候才六岁,我推开兴乐宫的门走进去,她抱着睡着的宋蓟端坐在榻上。七层流纱、四层帷幔层层叠叠地堆在他们旁边,屋子里很暗,只有她的一个剪影。闭上眼,我能描摹出她当时的轮廓,广袖逶迤下来恰到好处的线条,纤细的发丝微微拂动的弧度。那是她病逝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我:“你留他一条命好不好?”
所以那个小皇帝才有命活到现在来密谋扳倒我。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杀了小皇帝,我笑笑,置之不理。大概没人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愧疚,对宋艳杀的愧疚。
莜莜死去时,我的感觉并不是悲痛,而是被人主宰人生的耻辱,仿佛有权势便能随心所欲,我不得不变成驸马爷,不得不被贴上别人的标签,身边人的死生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PAGE11-->我痛恨这种无力。
所以我有了柳莹莹,有了一个孩子。我幼稚地想,这大概是我贴在皇室身上的一张耻辱签。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怕宋艳杀知道她们的存在。
我对宋艳杀,我不知道是什么。她病逝的时候留下遗嘱,不准我踏入她墓前三里,所以我没见过她的尸体,这样仿佛她还一直活着。
只是我感觉心脏隐隐作痛,上一次这样,是她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子的时候。我们两个,不知道到底是谁亏欠谁,这笔账大概是算不清的了。我留下宋蓟一条命,算是希望她泉下有知,能少恨我一些。
可少恨一些又如何?
我大概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们泉下相见,也能言笑晏晏,不负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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