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袖
一、人情已厌南中苦
我又被打了。
萧五这次大概是被我惹怒到了极致,出的每一招都是狠手,我估摸着自己的伤势:头发被他用力扯过,头皮一阵阵地痛,估计被他硬生生地薅下了一缕头发;额头磕到了桌沿,血顺着额角从左眼流下来,大概是已经干了,左眼的视线被血遮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不计其数。
我瘫坐在地上,隐忍着喘气,想着明天府里的人又可以看笑话了。
当然,萧五也没有讨到好,我给了他一掌,还用匕首刺穿了他整个左掌心,我把匕首抽出来往他胸膛刺过去的时候,他的右手抓住了刀刃,因此他的两只手都血流不止。他这个样子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想笑。他在临走前用舌头顶着侧颊的伤处,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目光阴鸷,语气凶狠:“宋艳杀,别逼我。”
他走了之后我才笑出来,扯到嘴角的伤口,痛得麻木。我想,总不能我一个人在地狱里煎熬,总得有个人陪着我才好。
萧五其实不打女人,他们这些世家贵族,最讲究的就是风度。他不打女人,只打我。
或者,他恨不得杀了我。
他第一次冲我动手—不,是我们第一次互殴是在三年前了,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柳莹莹的存在。我和萧五成亲七年,他已经和柳莹莹有个孩子,是个姑娘,八岁了。
我怒不可遏,那个时候我还是大康的文华公主,当朝天子的亲妹妹,当即派了宫里的暗卫去五柳小筑,要柳莹莹她们母女的项上人头。
暗卫的尸体被萧五派人送到清秋阁的门口,我记得很清楚,当夜大雨滂沱,远处一道闪电划过,惊雷就炸在耳边,落雨成线,他浑身湿漉漉的,一身煞气地在侍女的尖叫声中闯进清秋阁,将我一把从**捞起来,扯着往外拉。
一屋子的人失声尖叫,但拦不住他。我睡眼蒙眬,整个人都是蒙的,直到他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扔到屋外。我踉跄着跌在地上,大雨从头淋到脚,脚边是我派出去的暗卫的尸体,雨水混着血液流到裙底,隐隐散发着腥气。
一道惊雷炸在半空中,衬得他的眉眼狰狞狠戾,他的语气是恨不能饮我血、啖我肉的凶狠:“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宋艳杀,我会杀了你。”
我并不质疑他的话的真实性,当时若是允许,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当场将我变得和我脚边的那具暗卫的尸体一样。可我这人从来没有妥协过,我恶狠狠地仰起脸,雨水从发丝上顺着眉眼淌过,满眼潮湿。我笑起来,略挑起眉,说:“萧五,我们可以试试。”
这一试便是三年,他将柳莹莹母女保护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不能靠近。这次让他这样震怒,是我趁着他们的那个女儿小贱蹄子偷偷溜出来玩的时候,将她掳走卖去了留君阁—京城最大的烟花地,不知多少清白的姑娘在那里被**得乖乖巧巧。
她娘会勾引人,她自然一脉相承。
十一岁的小姑娘,连我身边的丫鬟绿环都犹犹豫豫地劝了一句:“要不再斟酌一下?”大概是我真的过于心狠手辣吧。
这次触及了萧五的底线,他找到机会,一定会弄死我。
我在屋里想着,满身狼狈,浑身是伤,却神经质地呵呵笑出来。熏香太浓,闷得人喘不过来气,我急喘一声,捂住心口,蜷着身子,疼得直不起腰来。
二、江山秋风动客情
第二天一早有人求见我,我当时正在清秋阁,坐在梳妆镜前看自己,还好脸上没有什么伤痕,用粉遮一遮也就盖住了。额角的那道伤已经结了一层薄痂,我寻思着如何把它挡住,所以绿环当时进来和我说有人找我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合欢是哭天喊地地扑进来的,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看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眼泪扑簌簌地掉,委屈得要命:“文华公主,救救我的姑娘们吧—”
他这个样子看得我脑壳一阵一阵地痛,我问他:“你又怎么了?”
他含着泪,哭得一抖一抖的:“您……摄政王要疯掉了,今早就派人去留君阁,要把我的阁子给拆掉啊—”
我揉揉额角,他已经絮絮叨叨地说开了:“苍天可鉴,我们留君阁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就说您前天送来的那个小姑娘,多好的苗子啊,您说要好好养着,不能让她见客,我发誓,我把她藏得严严实实的,就按您的吩咐吓了吓,结果摄政王昨天就跟要吃人一样……”
我不仅脑壳疼,浑身上下都痛起来,忍不住将妆台上的一盒胭脂拂落到地上,忍无可忍:“闭嘴—”
他闭上嘴,抿得紧紧的,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看着像未出阁的小姑娘一样。我别过眼,想着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的,顿了顿还是说:“我去瞧一瞧。”
其实我瞧了也没什么用,我没那样大的面子,除非逼不得已,我现在已经连见萧五一面都很难了。这是公主府邸,三年前我和萧五闹掰的时候,将一个茶盏砸到他的额头上,指着他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吼道:“这是本宫的府邸,这满府都是本宫的人,你给我滚—”
他一言不发,冷冰冰地望着我,随即转身拂袖而去,然后他建了自己的府邸,搬出去住了,我从未进去过。
我坐着灰轿停在官道上,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路边坐落着一座府邸,牌匾上是龙飞凤舞的一个“萧”字,两个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府门紧紧地关闭着。我看了一刻钟,最后让人把轿子抬走了。我不愿去见他,更不愿求他。
我想,不低声下气,已经是我在他面前仅有的尊严了。
留君楼不到两天就被拆掉了,合欢带着阁里的姑娘哭哭啼啼地站在路上,一个个手里拿着个小包裹,像失去母兽的小兽。此事到底是因我而起,我想了想,叫了绿环过来。
我在郊外有所宅子,是我未出嫁时出去游玩暂居的地方,那里背山靠水,有着大片大片的梨树林,算起来,我已经三年没去过了。
我让绿环带着合欢他们去了。
一个月后,留君阁重新在那宅子里开张了,因为环境很好,而且地方隐蔽,不少官员和想躲避家中悍妻的男子格外喜欢,所以生意比之前还要好很多。我见过合欢一次,他见了我,笑得眉开眼笑,恨不能脸上长出朵花儿来,而我只能摇头。
那所宅子,其实是我第一次遇见萧五的地方。
萧五十五岁的时候就被指为我的驸马了,我皇兄为我挑的人。萧家那个时候在京中算不上多大的世家贵胄,皇兄看中萧五的才学胆识,日后可重用,所以早早为我选了人。
萧五名萧陇,后来有人称他五爷。这个世上,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我一人。
大概十几年前了,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宅前宅后的梨花谢完,我出宫跑到这里游玩,躲开侍卫和丫鬟,溜进后宅的梨花林里,踩在铺满落花的涧石上准备过河的时候,脚一崴,掉进了小溪里。溪水其实很浅,但我崴了脚,所以半晌站不起来。
那个时候萧五也在行宫,是皇兄召他来给我看看的,但我没当一回事,也没想看看他,所以初遇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误入这儿来赏花,结果错过花期的游客。他将我从溪石中拉起来,抱到岸边。
那个时候我们互不相识,也没有后来那般针锋相对,他在生人面前向来人模狗样,礼仪和风度兼顾得很好。当时抱我起来之后,他还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道一句:“得罪了。”
我将他的衣服在身上裹紧,他眼睛看着别处,脸上不无惋惜,低叹一句:“可惜已经过了花期。”
我脚疼,望着低低垂下来的枝丫上满满的小梨,想着花期过了,才能结果,有什么可叹息的?不过我没说出来。我不好让外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在他转身的时候,我悄悄走了。
这便是我们的初识,没有什么愉悦不愉悦,但不至于彼此憎恶。
三、东风恶,欢情薄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醒时分已经天光大亮,其实我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萧五搬出去之后,偌大的公主府就越发的空旷,只有寥寥几个人。我坐在床边怔怔出神的时候,绿环急匆匆地跑过来,和我说宫里来人,皇上要见我。
我将前额的头发放下来一缕,遮住额角的伤疤就进宫了。
进了兴乐宫,满殿只有小皇帝一个人,他穿着明黄的中衣,一个人坐在床沿,帷幔层层叠叠,显得他的身影越发的小。我鼻头一酸,忍不住想哭,但我忍住了。大殿里铺的地毯很厚,落足无声,我静悄悄地走过去,轻声说:“皇上—”
他低头用手背揉着眼睛,然后才仰起脸来看我,眼睛湿漉漉的。我装作没看见他眼里蓄着的眼泪,他撇撇嘴,又忍了忍,然后向我张开两只手,说:“姑姑—抱—”
他六岁了。皇兄去世的时候他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就被迫登上这个位置。我是长公主,他登基的时候,是我一步一步牵着他坐上那个位置的。小小的一只手,蜷缩在我掌心里发抖,一晃,也有三年了。
我走过去抱住他,他将头埋在我怀里,我拍着他的背哄着:“怎么没有上早朝?”
他拱了拱,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想去。”他说,“他们都不听我的,只看姑父的眼色,我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我恍惚了一下,不慎扯到伤处,痛得撕心裂肺,整颗心脏都揪起来。他问我:“姑姑,姑父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这样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算起来,我和萧五除了初识,其后的相交都算不上愉快。
萧五十五岁就被指为驸马,也就意味着从十五岁开始,他的身边就不能有女性伺候。因为皇权,他被定为长公主的未来夫君,就要洁身自好。在行宫遇见他不久之后,我回宫。某天皇兄来找我,问我:“朕听说,萧陇有个通房……”听谁说的,自然是萧家的政敌。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萧陇是谁,后来反应过来,也不过是嗤笑一声。我临湖坐着,将手里的鱼食细细地撒向湖面,橘红色的鲤鱼浮出水面,争相夺食。我很懒怠,想也不想就说:“换个驸马要费多大的心力,不就一个通房,杀了便是……”
皇兄没再说话。
我不知道因为这件事,萧五会一直恨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通房的容貌。嫁给萧五的时候,我甚至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萧五也将这点瞒得滴水不漏。我嫁给他的当夜,他挑起盖头。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我诧异于他是我曾在行宫溪边遇见的人,继而有点惊喜。
我以为他也是。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鼎鼎大名的摄政王,情绪内敛,手段了得,即使他挑起盖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一把掐死我,面上的表情依旧深情款款,毫无破绽。
我被他瞒了整整七年。
直到皇兄病逝,幼皇登基,他大权在握,不需要再瞒着我。
皇兄是在嘉善三年病重逝世的,那年冬天格外严寒,他伤风之后就一直发热,谁也不知道这场伤寒会带走他的生命。他召我进宫的那晚大雪飞扬,整个行宫银装素裹,我和萧五跟着宫里的御前太监行色匆匆地赶到兴乐宫,摘下积满雪的斗篷,转入内间,皇兄就靠在床头一直等着我。
他的精神已经不好了,哆嗦着手指指着哭得打嗝的蓟儿,睁着眼睛望着我,神色悲怆,说:“艳杀,皇兄把蓟儿交给你了。”
我忍着泪哄他:“说什么呢,皇兄吉人天相,一定能好起来的。”
他摇摇头,笑得宠溺。身为兄长,他一直对我颇为照顾容忍,从小便是如此,此刻他笑起来,就像我幼时掉牙,但是又贪吃糖时一样纵容着我。他说:“我们都知道的,好不了了。”
后来我跪在他的床前发誓:“皇兄,我以身家性命对大康社稷起誓,我会看着蓟儿登位,直到江山太平。”
他点点头,然后阖上眼。
四、情天情海幻情深
我牵着蓟儿的手带着他登上帝位,朝堂动**,权臣虎视眈眈,我坐镇后朝,垂帘听政。说是这样说,但其实那段时间,萧陇帮了我很多。
那个时候我憔悴不堪,忙得焦头烂额,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我怀孕了。
那是我嫁给萧陇的第七年,我们七年无子,那个时候我对萧陇一直处于愧疚之中。我本以为我们不会有孩子了,可是那样一个错误的时候,太医说我怀孕了。
孩子是在皇兄去世前怀的,月份太小,没有被察觉出来,太医诊断出来后,我坐在兴乐宫久久未语。夕阳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棂洒进来,屋子里披上一层朦胧的橘黄色。萧陇听到消息后快马从宫外赶来,我能听见他在长廊上快速行走时衣服下摆摩挲的声音。他脚步匆匆,猛地推开兴乐宫的殿门,一步一步逆光走来,然后半蹲在我面前,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仰起脸来望着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格外欣喜一样,说:“艳杀,我们有孩子了。”
我抚上自己的小腹,怔怔地嗯了一声,他眼睛发光,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线,眼角已经有细纹了。我很少看他这样笑,那时候,我抬手抚上他的眼角才恍然觉得,他其实已经二十七了,京城和他一样大的同僚都已经儿女绕膝了。我觉得有些鼻酸,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倚进他的怀里,低叹一声,说:“阿陇,我们有孩子了……”
在漫长的回忆里,这应该是我们相处以来最为温情的一幕,虽然它的外表下隐藏着那样不堪的假象,但后来每次想起,我都忍不住落泪。
我身体不好,那个孩子胎位不正,隐隐有流产的趋势。我不敢再操劳,萧陇在那七年间隐藏得太深,我思前想后,辅佐蓟儿的事就交给了他。他一路扶摇直上,直到官拜首辅。
他确实没让我失望,朝中权臣或贬或削,能威胁到蓟儿的官员全被发落,朝堂之上安宁祥和,我终于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我其实从未怀疑过他。
我怀孕四个月的时候,邻国大夏欺辱我皇兄已死,新皇年幼,朝中无人,所以带兵来犯。接到边塞千里加急的密信时,我和萧陇对坐在长公主府内。
长信宫灯一夜未熄,灯光亮如白昼,萧陇坐在我身边,他忙得官服未除,坐在我对面皱眉看着那加急密信,过了半晌,才把那封信放到面前的烛火上。火舌舔舐信件的底端,直至将那层纸化为桌上浅浅的一层灰。
大康其实历来重文轻武,蓟儿年幼,不要说大康无武将,兵符该交给谁,就已经让人很头疼了。夜色浓厚,烛火微闪,我抚着微凸的小腹沉默不语。过了很久,萧陇开口说:“艳杀,我去吧。”
其实隔了这些年,现在闭上眼,我还记得他过来拥我入怀时的温度,以及官袍拂过手背时微凉的触感。他的气息呼在发顶,温柔而缱绻,暖黄的烛光映射过来,缠绵相拥的身影被投到身后,我想,这个人,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闭上眼,说:“萧陇,你一定要回来。”
我那个时候真的很蠢。我取出兴乐宫暗匣里的兵符,走过殿前的九十九级台阶。宫裙摇曳,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宫阶下一身戎甲的萧陇面前,亲手将兵符交给他。我的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的眉眼,抬手隔着盔甲抚上他的侧脸。他眸色幽深,垂首定定地望着我,眸光流转间,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不懂他的神色,后来懂时已经太晚了。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哭。我从小顺风顺水,一呼百应,只那次觉得疲倦不堪,无能为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闭上眼,片刻后才睁开眼,说:“一路平安。”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命运的轮盘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动,翻云覆雨间,我毫无招架之力。
五、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