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走了(1 / 2)

文/李兰登

一、谁说我们会分手

就好比19世纪的巴黎、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金融危机后的纽约,清晨薄雾中的城市,空气里尽是阅遍繁华后的傲慢与劫后余生的壮美。

红砖墙饱食湿气,窄巷宛如深井,漫天灰茫真真切切地落到肌肤上,才知道那雾里还裹挟着细小的雨。

我快步走出巷子,巷口报刊亭的老大爷弯着腰整理旧报纸,见有人来,他也不抬头:“随便看看。”

我觑起眼睛,囫囵扫了一圈,大多数时尚刊物的封面都是易柏林,在这个卖人设的时代,媒体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准确注脚,于是干脆放弃自持,怎么放飞自我怎么写,但是—“易柏林屡传与富二代男友分手,嫁豪门梦碎?!”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庸俗标题,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将身子凑近,试图看清内容,余光看到阿树在对街跳下车,他撑起伞朝这边跑,边跑边夸张地训我:“我的小姑奶奶,不是让你在家里等吗?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诸多意外发生,我从不认为它们会降临在我的头上,但最近我的好运似乎终止了。

我挺直腰杆,指了指那标题奇葩的报纸:“阿树,都买下来吧。”

阿树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一惊,连忙掏钱,忽又停下动作,清了清嗓子,站着军姿,报告道:“有两个小道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抓起手包,作势要打他。阿树立马接着说道:“《茧》的女主角可能会由您换回吕智琳。”

我点点头:“可以啊。”那个角色本来就是她的,但因哭戏太多,她觉得自己做不来,于是极力推荐我去演。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平静,阿树快速公布了另外一个坏消息,以唤醒我沉睡的CPU,他说:“应先生入股我们公司的事基本确定了,Aaron打算退居二线,《茧》换主角的事,是应先生初步定下的。”

我缓缓抱起胳膊,盯着阿树看,阿树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份报纸,然后战战兢兢地试探道:“你没听懂?”

这有什么不懂的?我理性总结道:“应霆一直想来我们公司插一脚,最近终于要得逞了。”

阿树点点头,仍不忘补充:“但应先生的能力,我是不怀疑的,毕竟一直在圈里待着……”

没等他说完,我继续分析?:“得逞之后,你的应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撤掉女朋友的角色,换成与他青梅竹马的好友。”

阿树刚正不阿地点头:“可以这么理解。”他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无的某处,片刻后,他惊觉不对,找到我的视线,“不是,柏林姐,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我不想听他解释,气冲冲地扭头过马路,身后的阿树一声高过一声:“给你伞嘿!拿伞啊!报纸还买不买啦?姑奶奶,你等我一下会死啊!”

等他一下当然不会死,我在斑马线上站定,转过身看他,这时只听“嗡”的一声,从街角拐过来一辆跑车,它像射出的弓箭一样朝我驶来,司机肯定看得到我,却丝毫没有刹车迹象—死神到访,是从来都不会打招呼的,我终于懂了。

“柏林姐!躲开!快躲开!”阿树显然被吓坏了,他怀抱着大摞的报纸,在远处比比画画地指挥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只是一瞬间,忽然有人从我的右边飞扑过来,强势得如同张开羽翼的恶魔,接着我和他一起滚到了地上。那辆车呼啸而过,我错愕地仰起脸,望向路尽头,然后低头看向表情痛苦的应霆,赶紧从他的身上爬下去扶起他:“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他坐起来,晃了晃头,视线聚焦后,他第一时间抓住我的肩膀:“我看看伤到没。”

我没有受伤,但应霆的双手都擦伤了。保姆车上就有医药箱,阿树取出箱子,我蹲在路边,蹙着眉帮他清洗伤口。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肤色白皙,犀利得几乎透着寒意的手,牵我的时候却总是暖的。他会为我做很多事,任劳任怨,甚至牺牲很多。他有些孩子气,心思不够细腻,是个好男人,却算不上是称职的男友,而我,再也不能用尽力气来教他了。

我掉进坏情绪的莽林,眉头越皱越紧,应霆歪过头,观察我的表情:“不用这么担心,怎么看起来快哭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忽然来了?”

“接你一起去公司……”

应霆的话还没说完,阿树就插嘴道:“不行,Aaron让我来接柏林姐,我必须安全把她送到公司。”

空气遽然安静,应霆的脸色沉了下去,但阿树还是很有志气地对黑着脸的应霆说:“我必须保护好柏林姐,最近Anti-fans很猖狂,前天,她差点被花盆砸到?;昨天,她从楼梯上被人推下来?;刚才她又……”

“那更应该由我来送她去公司。”应霆摆出魔鬼腔调。

我不能再依赖他了,也再做不到心无旁骛地去爱他。我吸吸鼻子,仰着头跟他算账:“你去公司做什么?向全公司宣布,你即将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要换下女朋友的角色,让全世界又一次传易柏林与男友分手?”

应霆不解地看着我,样子有些呆萌,他抓住的重点是:“谁说我们会分手了?”

可这不是我的重点,我麻利地收拾好医药箱,撑着酸麻的双腿站起来:“阿树,我们走。”

二、任四周雷狂雨飞,我们都可以把人生走完

二十世纪,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橱窗前留下一道清丽背影,数十年匆匆过去,相似的场景之下,我不太体面地与自己的男友擦肩。

车子发动之后,我转过头,扒着窗户努力地去看应霆。雾雨蒙蒙,我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他还呆愣在原地,似乎不懂自己为何被如此对待。他霸道、强势,在我的面前却总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大一那年的暑假,母亲在一个雨夜突发疾病,我们从不和任何亲戚联系,我找不到依托,也没有母亲同事的联系方式,一个人蹲在急诊室外大哭着给应霆打了几十个电话,但一个也没有被接起。然后,我忽然就顿悟了,孤立无援就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最真实的状态。

我抹掉眼泪,站起来望着急诊室的大门,平静地等待医生的宣判。在医生对我摇头,拍着我的肩膀,同情地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大人的时候,我冷静地向他咨询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母亲会被送去哪里,手续要怎么办。

三天后,我终于见到了应霆,他解释说在外地丢了手机,想要打给我,却不记得号码。他不会撒谎,但我非常在意他不记得我的号码这件事,我给他下通牒:“应霆,我的号码是138896×××33。”

应霆慌乱地看着我,小心又磕巴地重复:“138……8……96×××33。”模样甚至有些拘谨,说完忐忑地望着我。他最清楚,错掉一个数字,我们就再不会有以后,可即便仅一次他就记住了,我仍“怨恨”他。

我丢下他,跑上天桥,到底没忍住,站在上面偷看他。他还在原地,茫然地站在那儿。注意到我的视线后,他朝我摆了摆手:“138896×××33。”我反而走不开了。

我按原路疯跑回去,差点撞翻一个老妪和一个中年妇女。我被她们叱骂,可我不在乎。我一心想回到应霆身边,对他真是又爱又恨。

后来,我以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和方式进入娱乐圈,老板Aaron给我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应霆只要有时间就会陪我开工。我知道娱乐圈有多复杂,我亦知道,不管它有多复杂,都改变不了我,包括我爱应霆这件事。任四周雷狂雨飞,我们都可以把人生走完。

可是在现实面前,我难免略显天真。

三、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样

车子驶入市中心,忽然有光从天口乍泻,继而进阶成一张金色巨网,洋洋洒洒铺满街道。全市最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的广告位是女星必争之地,几乎成为身份的象征。

浮夸世人被网红和流量明星洗脑,错以为只要有脸,豁得出去,就不至于混得太惨,仿佛拿到一个角色、谈下一个广告只是打个招呼的事—或许真有人会有此好运,但某购物网站广告上的女星,这一路走了十二年,那个人叫作吕智琳。

巨幅广告牌上,吕智琳扎着团子头,睁着无辜大眼,嘴唇是珊瑚粉,咬手指的动作俏皮可爱,简版连衣裙套在她的身上,仍不能掩盖她的光彩,笔直双腿泛着少女特有的光泽,任谁看了都会想起隔壁刚考进大学不久的学霸小姐姐,她就像娇弱的小雏菊,或者藤本蔷薇。

而这幅广告的另一边,同样咬着手指的女人就有点“煞风景”了,她眼神慵懒,脸孔冷漠,唇是正红,裙是漆黑。她就像黑色曼陀罗,或者,曼珠沙华—这个人是我。

吕智琳比我早出道两年,她家境优渥,长相甜美,就算没有机会,家里也会出钱去捧,可她就是不红。她甜不过林志玲,美不过异军突起的网红,豁不出去,也没那个打算,便混成半吊子,微博粉丝还没有海购店主多。

当年,Aaron把我带进娱乐圈。开始时,我完全是蒙的,他也没有多灵光。我跟了吕智琳两个月,在娱乐圈摸底,顺便开了脑洞,提议Aaron搞个女子组合,结果这个组合竟因我和吕智琳反差太大,意外大火。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我和吕智琳显出差距,她太温暾,而我太情绪化,人前人后,略显凌厉,不慎被她的粉丝抓到把柄,说她人气不敌我,是因为我想方设法打压她。而我没有底气反驳,只因一点,老板Aaron偏心我,圈内皆知—我始终以为这是应霆想尽各种方式入股我们公司的唯一原因。

我来到公司后,在地下停车场撞见Aaron,黑衬衫加黑西装的组合,衬得他的皮肤越发雪白。他轮廓精致,鼻梁挺直,深邃眉眼自带蛊惑人心的特效。他很随和,但我总觉得他的身上有种穿山过海的疏离感,就像雪原帝国最后幸存而出逃的君王。

“柏林,你直接跟我去办公室,应霆过来了。”说完,Aaron看了眼手机,马上又对着阿树吩咐道,“去叫你智琳姐。”

阿树小跑着离开,我随着Aaron走进电梯,脑中尽是最近发生的一幕幕,死神或许就要临幸我。

“Aaron……”我沉声道,“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样?”

Aaron从电梯门上的镜面里对上我的眼睛,他只是看着我。

四、他从未食言

卡夫卡曾写下两句著名的日记: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

转眼来到信息时代,新闻标题越简短,事件越重大;Aaron越沉默,我越惶恐。

我先去服装部换了衣裳,然后赶去Aaron的办公室,应霆、吕智琳、阿树已经到位。应霆也已经换了装,意外撞衫Aaron,如果说Aaron是君王气质,那么应霆就像不知天高地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王子。

我平静地听完应霆关于《茧》的女主角应该由易柏林换成吕智琳的全套演讲,之后空气陷入尴尬的寂静。

Aaron放下手机,靠向椅背,替我做主道:“所以,应霆,你怀疑自己的女朋友打压多年好友,于是要替她出这个头?”

应霆一愣,他显然忽略了这层关系。在这个事件中,他“六亲不认”,对易柏林的定位只是一个欺负好友的人,而非女友。而后,他紧张地看向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我别过脸,和吕智琳的目光对个正着,她为难地蹙蹙眉,站起来走到应霆身边,拉拉他的袖子,语气轻柔:“应霆,你搞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个角色不是被柏林抢走的,是我演不了,希望她去……”

“听到了吗?就是这么回事。”Aaron捡回手机,“应霆,趁大家都在,你问问智琳,这些年,公司对她怎么样,柏林对她怎么样。为什么和自己的女朋友比起来,你更愿意相信街边小报?”

应霆动容,吕智琳的声音轻轻响起:“一直以来都是我做得不好,我不想应付媒体,都由柏林来回答问题,外面就说她爱抢风头;参加真人秀,我放不开,柏林上树下河,粉丝却还骂她;我入行多年,但还是演不好哭戏……”

我悄声走出Aaron的办公室,缓缓阖上门,将吕智琳的声音隔在身后,被深爱的人误解的难堪,比被用力掌掴还让人心寒。

门外长廊空**幽寂,两侧挂满公司艺人的照片,我伸出食指,沿着墙壁一路缓缓抚摸下去。

第一次来这里,我只是个刚刚丧母不久的小姑娘,旧世界将我赶了出去,我站在新世界的大门口,胆怯地向里面张望。

第一天下班,我奔到应霆的怀里大哭,并没受委屈,也不觉得难过,可就是很想哭。应霆拿着父母的钱,心疼地对我说:“别干了,我养你。”

不久后,我还算争气地走上正轨,应霆幡然醒悟,我从入行到出道,都顺利得太不寻常。他立时找到症结,死活要把我从“心怀叵测”的Aaron身边“赎”回去。那天,他拦着保姆车,不让我们去开工,我能怎么办?我蹲在路边哄了他两个小时,他终于心满意足地上了保姆车,把大家搞得一头雾水。他扬言要一辈子陪我开工,他从未食言。

Aaron听说这件事之后,担忧地笑着:“应霆那个心性可真够呛啊。”

我梗着脖子发誓:“我会好好**他的,我一定会!”

我们可以用多少时间去等一个男孩长大?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我不知道。

五、我怕你变得我不认识

不知道阿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我后面的,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美容部,索性进去补妆。阿树跟上来,站在我旁边,一脸为难:“柏林姐……”他推推眼镜,“十点钟有个直播,几天前就定好了,在智琳姐家,你准备一下?”

阿树比我和吕智琳小三岁,两个姐姐让他操碎了心。我拿过手包,翻找手机看时间。阿树很有眼力见地补充道:“还有一个小时,不过我们得提前走,你还有二十分钟。”

“智琳呢?”

“还在Aaron那儿,等会儿新助理会带她直接去停车场。”

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拿过睫毛膏刷了几遍,然后站起来对阿树说:“走吧。”

阿树大喜过望,恨不能冲上来拥抱我?:“柏林姐,我以为你生气了,不打算去了呢!”

我生气吗?我很生气,可这气是冲着应霆的,它不具备让我拒绝工作的基本条件。我在阿树“dyfirst”的手势下走出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应霆。

应霆看到我,巴巴地凑上来。我转身回美容部,他一个箭步挡在门前。我回身往外走,他又大跨步拦住我,张开双臂。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也不示弱。我哪里绕得过他,干脆用眼神恐吓他。他抬手想摸我的脸,被我打开,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这时,唯恐会打扰到我们的阿树小心地凑了过来:“应先生……那个是你的东西吗?”他指着沙发那边说道。

我转过头,看到大厅的沙发旁放着一个购物袋,沉甸甸的样子。应霆也看向那边,然后看向我,迷惑地摇摇头:“不是我的。”我的迷惑比他更深,须臾,我的脑际闪过早上那辆行踪诡异的跑车,我一阵心悸:“阿树!别动!”

“怎么了?!”已经走到那边、绷紧神经的阿树被我的尖叫吓到,回身时正巧踢倒那个袋子,一阵恶臭瞬间涌了出来,无数鱼眼滚落在地,饶是阿树脾气好,都忍不住骂,“找几个Anti-fans就那么难吗?!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保洁阿姨—”

腥臭的味道从鼻腔**,无数只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我抓住应霆的手臂,不断后退。应霆当机立断,打横抱起我,走进安全通道,用脚“哐”地带上了门。

四周惨白,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之前一直黑脸,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放我下来。”

应霆没说话,下巴在我的额头上蹭了蹭,几秒后,他把我放下来,怕我跑了似的圈住我,盯住我的眼睛:“柏林,我以为你变了。”他眼神哀伤,“我以为你变了,才干了刚才那件傻事。我怕你会变,我怕你变得我不认识。”他终于如愿用伤痕累累的手摸到了我的脸,“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我们好好的……柏林,我是真的很爱你。”

我踮起脚,摆出仰望姿态,吻住他,我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