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坐在院子里的小花坛后,背对着阳光,任由思念如潮水涌来。我这样在街上突然不见了,这样不告而别,陈粒会不会担心我,或者……他会不会忘了我呢?
我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月的观察期,又成功获得院长奶奶的谅解,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陈粒。
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扬着笑脸,冲他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啦,陈粒!”
陈粒愣愣地望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眼眶红红的,有些愠怒:“你乱跑什么,也不怕狗贩子给你抓走了,卖给小餐馆炖狗肉。”
这实在是很煞风景的一句话。
我满心的委屈和想念,所有酝酿好的相见大戏蓦地停住,我恶狠狠地瞪着陈粒。
他莫名地瞅了我一眼,警惕地问:“干吗?!”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牙齿锁定目标,对着他企图拍我脑袋的手咬过去!
下一秒他就开始号叫起来,声音那一个凄惨。
我得意地拍拍手,昂首挺胸道:“趁医院没关门,赶紧去打个狂犬疫苗。”
四、幸福的平淡时光
与陈粒重逢的时候,我认识了梅箬。梅箬是新搬来这里的,父母都在外省做事,她平日就跟着奶奶,性子恬静温柔,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那时我已经得到了院长奶奶的许可,隔三岔五地可以跑出来找陈粒玩耍,再邀上梅箬,三个快满十八岁的小大人,却还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瞎胡闹。
对此陈粒总是要拿眼风扫我一圈,然后抱着胸啧啧叹道?:“我和梅箬这都是纡尊降贵,迁就着你,不然聊起莎士比亚、西方哲学,怕你这笨脑袋瓜听不明白。”
我瞪他一眼,牵着梅箬的手就跑,打定主意不理会他。每回我生气,对着梅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转脸看见陈粒就嘴巴闭得严严实实,憋得他直求饶:“小姑奶奶,我错了,你就开开金口吧!”
然后我眉梢一挑,右手五根纤纤玉指翘成兰花状,高傲道:“小粒子!”
“喳!”陈粒立马反应过来,顺着这台阶就下了。
梅箬便在一旁捂嘴偷笑。
大概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便惺惺相惜。
我与梅箬就是这样的推心置腹。
有时我也会打好招呼,在梅箬家过夜。夜里两个女孩子洗漱完就钻进被窝,然后眼睛亮亮地瞅着对方,叽叽喳喳能说到天亮。
梅箬有一回困得不行,我却莫名的精神,眼睛瞪着天花板,想着陈粒和梅箬,我就觉得我实在是太幸福了。
梅箬忽然拿脸颊蹭了蹭我的肩膀,使劲儿往我这里挤,迷迷糊糊睡着的模样像是孩子一样,任性又含糊地说:“林芝,认识你和陈粒真好。”
是呀,真好。
真是再幸福不过的平淡时光了。
有时我看着如今忙碌在电脑前的梅箬,会很忧愁地叹气,看着看着便发觉正经严肃工作的梅箬离我很遥远,就好像四年后的陈粒与梅箬其实早已经跟我没有了关系,他们的生活还在向前,我们三人联系的枢纽曾断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却只有我不知道。
我想:我已经额外陪伴了他们一些日子,是不是该知足了,是不是……也该离开了?
然而我茫然着,我到底要去哪一个僻静的角落等待自己回忆完所有的片段,然后等着自己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
原本聚精会神的梅箬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是看到手机上的某条信息,突然发气似的把手机狠狠扔出去。她紧闭着眼用力往椅背后靠,深呼吸着把手掌按压在自己的额头上,拼命想让自己冷静。
我心里紧张片刻,近前了些,嚅嗫道:“梅箬,你怎么了?”
门被敲响,不轻不重的三声。梅箬更加烦躁地别过头,只听得门锁处传来轻微的扭动声,然后门缓缓被推开,陈粒身侧是行李箱,他半个身子被隐藏在阴影之中。
梅箬怒极反笑,抱着胸冷冷审视陈粒,语调上扬,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你行李都准备好了,机票也订了,手续都齐备了,还问我做什么?先礼后兵?我不同意有用吗?”
陈粒高大的身躯立在玄关处,没有进一步,他沉默了片刻,轻轻把一把钥匙搁在鞋架上,静静道:“钥匙我替你保管了一年,这次一并还给你。”他回转身,连进屋的意思都没有,想要立刻离去。
他态度寡淡而抗拒,似乎不想与梅箬沟通交流,而梅箬单方面的气性无法落在实处,这让她变得尖锐而刻薄。
水杯砸地碎裂的声音嘈杂刺耳,一瞬间,室内安静极了。我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被水打湿的裤腿,像个无法插入二人之间的第三者般难过又无力地小声呢喃:“为什么要这样……”
梅箬的眼睛里盛满了眼泪,可她紧咬着冷艳的红唇,死死忍着眼泪,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不能把林芝带走!都四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走出来?!”
陈粒仿若受了刺激的猛兽,浑身的血性在一瞬间被点燃,他眼里布满血丝,痛苦而挣扎地回头回应:“我走不出来!我很想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做到,你明白吗?!我既然走不出来,那就只能走过去了!”
他紧紧握着拳头,用力地砸向雪白的墙壁,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静默了片刻后,深呼吸,低声说道:“再见。”
我预感,也许在我不存在的那四年里,我们三人已经朝着分崩离析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而他们一直在粉饰太平。
五、我的时间停滞了
陈粒离开后,梅箬险些崩溃,她一路魂不守舍地驱车疾驰,我便一直跟着,直到看到最后的景象。
那是个很安静的疗养院,我的身体就躺在其中一间病房里,那副躯体很瘦弱,脸色蜡黄,连刻意被梳整齐的头发也在太阳光下反射出泛黄的光泽。
梅箬扑在那副除了呼吸看起来毫无生气的身体上,痛哭起来?:“陈粒要把你一起带去林芝镇,我也很想把你真正地还给他,可是不会说话不会笑的你,我要怎么还?!林芝啊,这四年来,其实我也不曾走出来,我也如此地需要你啊……”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脑袋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像是强行被塞入许多东西,胀得像要裂开。
那年,原本是陈粒和梅箬毕业实习结束的时候。梅箬那边实习结束,转正后开始忙碌起来,可午休时匆匆给我打了电话说?:“林芝,等我下午下班后,我们一起去咖啡厅吧,咱们好久没聚聚了。”
我那时刚从老街的一家旧书店走出来,一冒头,太阳就烤着我头顶。我一边小心护着怀里的书,一边夹着手机,有些为难地说:“梅箬呀,要不我们明天约,我下午约了……”
“就这样吧,四点半在蓝菲咖啡厅见面!”梅箬没有听完我说的话,甚至有些急切,似乎不愿意等我说完。
其实那天陈粒下午六点半的车去北京,他因为表现优秀,被委派到北京总部学习一年,他前一晚很是兴奋地给我打电话说:“明天你来送我吧,我必须在走之前把一桩心事了了。”
我躺在**百无聊赖,笑嘻嘻地问:“慌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你可是跑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去了,我呀,是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的。”
可谁知,他低笑一声,尾音里是溢出来的欢愉与自信:“当然怕,怕我去北京的这一年,你被别人拐跑了。”
毫无疑问,那一刻我的心怦怦地、极用力地撞击我的心墙。我的脸烫烫的,明明陈粒不在我跟前,我却还是羞赧地低垂下了眉眼。我怀揣这一腔的蜜水,佯装不在意,连连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在陈粒离开的那天早上,我跑遍大街小巷的书店为他找一本其华拍摄的图集。那是曾经声名鹊起的摄影家,却忽然销声匿迹,陈粒曾说他很喜欢这个人的风格,只可惜出版的图集极少,市面上不容易找到。
那天下午,我带着图集率先去了蓝菲咖啡厅,我想先见上梅箬一面,然后拦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时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焦急地等待,拨打梅箬的电话,却一次又一次被冰冷的声音提示无法接通。我眼看着咖啡厅里的挂钟已经走到六点,我按捺不住,终于起身冲出咖啡厅,却在出门的一瞬被梅箬拽住。
她勉强笑着,拽着我的手有些用力,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来晚了,林芝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我匆忙解释,可是梅箬一直打断我的话,对此充耳不闻。我那时焦躁得不行,满脑子全是陈粒在火车站等我的模样。我用力地挣脱梅箬的手,一边向马路跑去拦车,一边回头抱歉地冲梅箬招手。
然后我耳边便什么都听不见了,下身一阵剧痛,很快便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被抛上了天空,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刺眼的太阳。
我眼皮实在沉重,周遭一直吵闹,可我又清晰地听到梅箬的哭声:“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错过那个时间,我不想让你出意外的。林芝,真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们那么快把我丢下,我以为至少能为自己争取一个说明心意的机会……”
我懂了,我全都懂了,可我已经无力抬起手替梅箬擦一擦眼泪,然后告诉她没关系。
自那之后,时间过去了四年。
在医学上被判定为植物人的我,被陈粒和梅箬轮守着照顾了四年。
我眼角有些湿润,愣愣地望着眼前懊悔痛苦的梅箬,她明明自责,却仰着头把眼泪逼回去,轻轻笑着说:“去年我把自己公寓的钥匙偷偷给了他一把,我想着,既然我是罪人,我们三个人这辈子都纠缠在一起了,那便让我顺理成章地替你照顾他。可是林芝呀,他从来没有踏进公寓一步,直到今天,唯一一次来却是为了还钥匙。”
她轻轻摸着我的脸颊,笑得无奈而释然,轻轻道:“你已经给了我四年时间去表明心意了,可还是我输了,如果当初我早一点服输该有多好。”
在别人的时间正常流逝时,我的时间却停滞了。这缺失的四年堵在梅箬和陈粒的心里,像蚌柔软的肉里裹着尖锐的砂石,时时刺痛,时时提醒。
我哀伤地看着他们,很想抱一抱他们,却没有能力说上一句没关系。
六、属于星星的故事
梅箬一直不知道,陈粒为何纠结于林芝镇。
我还记得某个夏天,我跑去找陈粒。夜晚天空深黑,星星零散地挂在天幕上,偶尔顽皮地眨眨眼。我和陈粒背靠背坐在阳台上,夏日有些和暖的风吹拂着纱帘,纱帘撩动,在我光着的脚丫子上撩拨,脚底的痒慢慢变成心里的痒。我没忍住,屏着呼吸突然发问:“你说我在这儿看星星,那些星星会知道地球上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在看它们吗?”
陈粒嗤笑我那句抬高自己的“漂亮”,却还是想了想,故作认真地回答:“假如那些星星知道有你的存在,应该会很感激曾有人认真地喜欢过它们。”
我笑眯了眼,继续问:“可惜这里看不到特别多的星星,听说有个跟我名字相同的林芝镇,有极美的桃花,还有繁星满天。”
“我会带你去。”陈粒微微侧目,那深黑色眼眸底下浮着一层让人心神恍惚的温柔。我压抑住鼓噪的心口,点点头微微一笑。
那是属于星星的故事。
而今,这个故事也终于到了尾声。
我发觉自己慢慢变得不能集中注意力,偶尔跟在梅箬身后会忽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有时我明明记得是上午,可一转眼就又成了下午。
我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在最后一段时间里,陪着陈粒一起去到故事的终点。
陈粒先到林芝镇那里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回来联系了专车。我看到他在与医生交谈时,难得地面露喜色。因为医生告诉他,我的身体开始有细微的反应,检测大脑活动的机器捕捉到了一些信号。
我捧着脸颊看他舒展的眉、充满希冀的眼,忍不住对着空气比画一下,笑着说:“以后你要多笑笑,老皱着眉,容易变老的。”
那晚在火车的一等卧铺里,陈粒望着车窗外飞速闪过的零星灯火,目光有一瞬的茫然,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我靠在他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腹,努力蹭一蹭他的肩膀,很想再闻一闻熟悉的味道,可终究还是落空。
我慢慢闭上了眼,含着泪忍痛告别:“再见啦,陈粒。”
明明车里没有人过走,却无端起了一阵小风,仿佛带走了他身边的某个重要东西。
陈粒心尖颤了颤,立马回头去看睡容安静的林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一刻心狂跳起来,就要冲到嗓子眼了。他俯身将耳朵贴近林芝心口,瞳孔骤然睁大,狂躁地冲上走廊叫着早已经安排好的医护人员。
那一晚,在即将抵达林芝镇的时候,某一节车厢乱成一团,穿着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累得满头大汗,而某个男人僵住的五官无法挤出表情,垂在身侧的手不知是因喜还是悲而颤抖莫名。
我在又一个深夜睁开眼,那一瞬觉得身体说不出的疼痛酸胀,仿佛躺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侧头看见了一脸憔悴却又喜极而泣的陈粒,看他的模样好像一夜老了七八岁。我纳闷地扯了扯嗓子,声音干哑而难听:“你怎么给自己整成这副模样了?”
陈粒只是紧紧握着我的双手,激动莫名,几度哽咽,两只眼睛定在我脸上。难不成我一夜变怪物了?
我记得我要去给陈粒送行来着,怎么周围环境不一样了?我床边其他的人有的穿着少数民族的服饰,脸上皮肤粗糙,却都是真心地笑着,祝福着。
我皱着眉瞧着陈粒,委屈巴巴地说道:“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我很难过,可是醒来又都不记得了。”
陈粒下巴抵在我额头上,那浅浅的胡茬蹭着我的额头,有些痒。我无力躲闪,只觉得此时也不能躲开陈粒。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哄道?:“没关系,中间空缺的,我们以后用新的记忆去填补。”
虽然不太明白陈粒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我仍然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我的脑袋在他怀里转了一个方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蓝的天空,天将亮未亮,繁星还未完全消退,美极了。
我问:“这是林芝的星星吗?”
陈粒抱着我,吻了吻我的额头,连眼角的细微皱纹都跟着笑起来了似的,回答道:“是的。他们的林芝一直在,我的林芝也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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