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爱的初衷(1 / 2)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们两个注定要以陌生的面目相对了

我最近常常梦见妈妈。

有时候是她在夕阳西下时买菜回来。我家离机场太近,云层被影响,总是显出奇诡的形状与颜色,傍晚最甚。她背对着夕阳提着从超市买的两大包东西走向我,因为腰疼,肩膀歪斜得厉害,走路也一瘸一拐。而有时候是她在家里做饭,不停地问我盐放哪儿了,剪子放哪儿了,煤气怎么打不着。

可无论我梦见什么,在梦里我都不能做出任何行动,我无法走向她,也无法回答她,我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

直到我醒来,回到现实中,我才突然想起来,妈妈已经不在了。

妈妈已经走了大半年了,我也逐渐接受了现实。起初那段日子我非常希望能梦见她,和她说说话,甚至寄希望于灵异故事成真,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一次都没来过我的梦里。所以这段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我现在过得还可以,工资虽然不高,但胜在稳定且不是太伤神,我还能有空余时间上上课,考更高一点的文凭。只是没有人给我做饭吃了,只是没有人督促我换季了,该换衣服、换被子了,半夜睡觉冻得瑟瑟发抖,才意识到是被子薄了。

失去了妈妈的人,有些缺失总是难免的吧。

起床后也没空多思多想,我赶紧收拾去上班。刚走到车站,来了一通电话,我看着备注的“医院”两个字,不自觉皱了皱眉,却还是接了起来。

“你父亲今天早上睁了一次眼,这两天反射活动比较频繁,脑电也有变化。你有没有空来一趟医院?我们想和你谈一谈。”熟悉的医生对我说。

“他之前不是也睁过眼吗,你们不是说也是正常现象吗?”

“但这次不太一样,希望你能有个心理准备。”

我低头踢着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子,硬生生将它从土里踢了出来,故作不经心地问:“什么准备?”

“结束或是苏醒的准备。”

我抬起头,用力地深呼吸,这才看见我要坐的那趟车就停在路边。我刚抬腿要跑过去,车门关闭,司机缓缓开动了车。

“我要先去上班,下班后我过去。”

我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情绪,似乎有庞然大物藏在冰面之下,我能看见缓缓移动的阴影。可目前我还能控制,我必须控制,我要让生活维持平稳,像我答应妈妈的那样。

可是假如他醒过来,我的生活就不可能维持原样了吧,到时候我该如何面对他?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十年了啊。

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居然并不期待他醒过来。但我的理性还在,毕竟在医院里躺了十年的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我要去上班,至少让我按部就班过完今天,这就是我的逃避了。

只是上班的时候难免心不在焉,我在连锁快餐店打工,今天轮到我在后厨备餐,明明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手指却还是擦边被烫掉一层皮。同在后厨的女孩给我找药擦,顺便问我?:“下班后有计划没?”

“去医院。”

“这点小伤不用去医院。”女孩扬着一张天真的脸对我笑。

我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有所指,但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去医院看我爸,他是植物人。”

女孩愣了愣,在意识到我不是开玩笑后表情就有点慌,之后随意聊了几句,就开始各做各的事,再也没有什么邀约的意思。

很正常,我早已不介意。

我下班直奔医院,医生还在等着我。经过爸爸病房时,我没有往里看。医生说了很多术语,我听得云里雾里,以前都是妈妈处理这些事。正说着,护士突然匆匆跑进来说:“108床病人有情况。”

医生先一步出去,我才后知后觉那是爸爸的床位号。

只是医生护士都围在爸爸床前,我反而靠不过去,但从夹缝里能看到爸爸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医生拿小电筒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不断和他讲话。

“有反应了,意识水平确实在上升……”

我听见医生说话,还听到了某种岌岌可危的碎裂的声音,恍惚间我看见爸爸的手指动了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是我情绪的冰面终于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我不顾医生在后面叫我的声音,转身跑出了病房。

病**躺着的爸爸枯槁,苍老。在我的成长过程里,他一直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了作为亲人的意义,而是变成了一个符号。可如今他真的要醒过来了,他还认得我吗?即便他还留存着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我也只是十岁的小孩子而已。

我们两个注定要以陌生的面目相对了。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是恐惧的。可是,当我望着窗外暖橘色的云霞,感受着炽热跳动的心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泪。

妈妈,你看到了吗?爸爸醒了。

二、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理解他

我对于爸爸应该有的感情似乎被这十年来的艰辛生活磨灭了。

准确地说,是我和妈妈的艰辛生活。

当初为了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妈妈毅然决然在房价还没到顶的时候草草卖了房子,但几次头部手术仍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可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在那里一躺十年。

这十年里妈妈白天上班,下班回来在家里支起缝纫机,接改做衣服的活儿,眼睛很快就熬花了。因为植物人要夜以继日地上各种监控和生命支持,要雇护工照顾,钱总是不够的,我们省吃俭用,还是免不得要借外债。

所以即便我高中成绩很好,毕业之后我还是选择去工作了。妈妈边骂我边哭,说对不起我,却还是没有执意阻止我。因为我们都清楚,只能这样。

这些年我时常觉得妈妈就像是为了病**的爸爸而活的,她那么执着,那么无怨无悔。我叛逆期的时候曾经抱怨过,觉得妈妈已经仁至义尽,谁知妈妈鲜有地发了脾气,逼着我发誓,就算哪天她不在了,我也要继续照顾爸爸,即使爸爸永远都不会醒。

不过在那之后妈妈就不强求我去医院了,擦身体、换衣服这种事情她都不让我插手,她总说她身体还好,兴许能好好把爸爸送走,还能看见我结婚生子。我都不忍心告诉她,根本没有女孩子愿意来负担这么重的家,我连个密友都没有。

有妈妈在,我就觉得日子还没垮。可是一天晚上我回家就看到妈妈倒在厕所的地上,是过劳导致的突发脑溢血。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出来话,却执拗地哆嗦着手在我掌心写了一个字:爸。

那之后我并算不上很好地照顾爸爸,说心里没有怨就太假了。不过最关键的是,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我早已不抱任何他会醒过来的期盼。我连梦里都不曾见过他,我只要想到他会看着我,对我说话,让我叫爸爸,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现在,居然真的走到了这一天。

医生说虽然他脱离了植物状态,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得观察。当年颅脑损伤严重,这些年神经元即便有自行修复,但想像正常人一样也是不可能的。刚刚醒过来他仍旧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知道记得多少东西,医生建议我多和他说话,多做按摩,之后看恢复程度再决定如何进行复健。

我逃不过,这浩浩人间我们只有彼此这一个亲人了,更何况我答应过妈妈,不能食言。或许这段日子反复地梦到妈妈,也是某种预兆吧。

“我是余数,你还认得出来吗?”我站在爸爸的床前,故意从上向下望着他的眼睛。他目光混沌地看着我,只是脸上的肌肉**了一下,可我能感觉到他确实在看着我。

“认不出了吧,那时候我还没有同班的女生高,现在我都有一米八了。”我自说自话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撕着手上的倒刺,“不记得也正常,你都睡了九年零七个月了。九年零七个月,你有概念吗?”

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手指动了动。

“你挺厉害的,大夫说你脑子恢复了不少,脏器也没什么毛病。这次好了没准能活到九十九呢。”

“我现在已经上班了,只能休息的时候来看你,不过有护工,你大可放心。这护工照顾你好几年了,知道你醒了比我都高兴。”

他继续做出一些不知是否有意识的反应,而我并不看向他,只是自顾自说着。

“你想知道什么?那个孩子?人家好着呢,算着……也该上高中了吧。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后那家人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哦,对了,妈妈不在了。”说到这儿我才察觉到自己还是在生气,“过劳,血管爆了。你能理解过劳的意思吗?她太累了,太累了……”

这口气我憋了十年,以前是没有地方发,现在终于有了出口。我突然很想轰轰烈烈和他闹一场,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问他心中是否有亏欠。可是当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干瘪的皮囊,迟钝的身体禁锢着他的情绪,却仍是压制不住哭泣的颤抖,我还是没有出息地哭出了声。

“活着吧,毕竟只有活着才能明白什么叫痛苦。”我强忍着哽咽对他撂下最后一句狠话,转身跑出了病房。

我在支离破碎的家庭中长大,妈妈的爱是我唯一的慰藉,可正因如此我也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妈妈的执拗与困顿。而爸爸,丢失了十年,同样醒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他的爱与恨早已烟消云散,只剩狼狈。

我们两个之间可以互通的只有痛苦而已,可无法分享爱的人,又如何能够分享痛苦呢?

“小余,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值得这个奇迹。而且这和你妈妈这些年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我的眼泪还没擦干,就碰上了负责爸爸的医生,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难堪地用袖子抹掉泪痕,低声说:“我知道……”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理解他,医生这么想,妈妈也这么想。可这正是我最憋屈的地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想要的只是一个负责任的爸爸,而不是一个遥远的好人。

三、对不起

当初的事情我记得很模糊。我的记忆仿佛在那一天形成了分割,之前的所有美好都被贴上了封条,关进了暗无天日的箱子。

我只记得那天放学妈妈没有来接我,是老师送我回家的。妈妈很晚才回来,明显是哭过。她什么也没和我说,只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些东西就又走了。我只看见了一样,存折。

“我得去医院陪你爸,你自己乖乖睡觉,天亮之前我会回来的。”临走时妈妈摸着我的头,突然又掉了眼泪。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什么都不敢问。

结果妈妈半夜又折返回来把睡眼惺忪的我拉到了医院,夜里医院走廊显得很静很冷,医生护士在我们面前来来回回,妈妈好几次站起来想和他们说话,却又害怕似的缩回我身边。我感觉得到,她一直在发抖。

爸爸做了一次又一次漫长的手术,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我听见妈妈打电话借钱,我听见大夫说就算抢救回来也很可能脑死亡或是成为植物人。在那个时候,妈妈只要有一丝犹豫,结果可能都会不一样。

可是她没有,她坚定到歇斯底里地说?:“救!有一丝可能也要救,用什么药什么办法都行!就算他躺一辈子,我也养他一辈子!”

坚强如妈妈,她说到做到。

后来我知道那天中午爸爸和同事一起到外面吃饭,单位旁边有一片正在拆迁的危楼,不知道哪来的小孩跑到了上面玩,眼瞅着脚下踩的砖就要塌,爸爸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接孩子,结果被狠狠砸倒在p;更可笑的是,那个孩子只受了点轻伤,一开始妈妈只顾着爸爸的状况,无暇分心,等到再想找那个孩子,才发现那家人早已偷偷摸摸办了出院,连电话留的都是假的。十年前网络和媒体还没有那么发达,那家人再也没有找到。我们非但没有拿到任何赔偿,甚至连句谢谢都没听到。

这个“好人”留给他的妻儿的只有无尽的伤痛与苦难,难不成还让我感恩戴德?

于是我真的试图按部就班地上班,只在轮休的时候去医院看看他。没想到的是过了一周多,做了很长时间的护工突然和我说不干了。现在想找个靠谱的护工不容易,我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现在什么都水涨船高,这样,您说个价。”

这些事以前都是妈妈处理,我毫无经验,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钱的事。”谁知护工摇了摇头说,“怎么说呢,以前啊,他躺在那儿不动,照顾起来反而方便。可现在他醒了,要顾及的就太多了,所以……”

人家不好意思讲太透,可我听明白了。人都有羞耻心,而羞耻的感受有时候和现实的程度并不直接相关,而是来自情感交互。护工的工作就是面对身体、疾病,面对人们不堪与羞耻的那一面,他们其实早已习惯。感到羞耻的不是他,而是爸爸。

醒来之后爸爸一天天恢复知觉,虽然肌肉萎缩严重,一时半会儿使不上力,但情绪的反应越来越灵敏,也可以模糊地发出声音。他逐渐意识到这十年来自己是怎样无力地活下来的,他开始觉得羞耻,于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

恐怕是他太过不配合,才逼走了护工。

“您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您先歇几天,我也劝劝他,回头……”

我还试图劝护工留下,可他去意已决,临走时还语重心长地和我说:“小余啊,这些年你和你妈妈多不容易,我也都看在眼里。我孩子和你差不多大,他和我也不亲,嫌我干这个活儿没面子。可是再怎么样,亲人就是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还是多抽时间陪陪他,你多想想小时候他对你的好,我不信一个能救路边不认识的小孩子的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送护工下楼之后,我折回病房,爸爸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现在扭头的弧度大了很多,眼神也越发清明了。

他是一个存在于我生命里的活生生的人了,我逐渐有了这样的实感。就好像是枯死的枝丫突然又钻出了新叶,开始长出新的枝条。

“这下好了,人家不干了。你这种情况想找个尽职尽责的护工有多难,你知道吗?”我无奈地说,“行吧,我辞职,我24小时在这儿跟你耗,你满意了?”

爸爸努力想抬手,只抬起一厘米不到就又落回去,喉咙里发出近似于“不、不”的声音。

“那你想怎样?人家医生护士的工作是救死扶伤,不是照顾你吃喝拉撒。也就只有我有这个义务了。”

护工工作仔细,每天翻身擦洗,换康复垫的时间都有记录,这也是当初妈妈定下的规矩。刚刚下楼时,他还一个劲儿叮嘱我,翻身要勤,卫生要注意。十年时间,一个完全没有自主能力的人没长过疮,病房里连一点异味都没有,这花费了活人多少心力可想而知。我站起来,企图帮爸爸翻个身,却因为不熟练显得比他还僵硬。虽然他已经很瘦,也多少比以前有了点配合意识,但要翻动一个动不了的人还是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我又想起妈妈的夜以继日,以至于当我不小心碰到爸爸**在外的皮肤,便像触电一样抽回了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我看到爸爸的手指在身侧不断地抖动。起初我以为只是肌肉反射,但他一个劲儿斜眼瞥我,哼哼着似乎意有所指。

我脑子空白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像一阵劲风猛地吹开了回忆的窗子。

“你等会儿,我查一下,我早就不记得了。”

我拿出手机开始查摩斯密码的对照表,十岁以后,我逐渐将这些忘光了。

只有他还活在十年前。

横点点,横点点点,横横点横。虽然他只敲了拼音的首字母,我却还是能明白,爸爸反复敲击的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四、现在我必须成为他的光,不能留他一人待在陌生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