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凌十七没办法接受自己杀人如麻,也没办法背叛凌家,消沉了很久。凌家家主也是在那个时候觉得他无用,对他分外不喜。
偶尔任务结束,得来一晚悠闲时光,他便会找个酒楼静坐,看着楼下来往的人群,思考着往后去处。
他和新月便是在那时相遇的。
新月那时话不多,只会闷头喝酒。她眉头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喝着喝着还会叹一口极其悠长的气,好像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看得多了,他竟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感,对她也产生了几分兴趣。
契机在于某日,有醉酒的纨绔在楼下调戏良家女子,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一人对着手扔了颗花生米,一人对着腿扔了个酒杯。纨绔瞬间瘫软号叫,他二人则在短暂的愣怔后相视一笑。
纨绔领着人上楼找他们算账,他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跳窗逃走。直到到了城西僻静处,他才发现她竟还提着两坛酒。
“一醉解千愁,你应该试试。”新月随意坐在屋脊上,姿势是说不出来的洒脱,“整晚枯坐多没意思。”
凌十七难得将所有顾虑抛在脑后,欲同她一醉方休。酒酣耳热之际,他难得冲动问了她的姓名。
她望着天上明月,眼神迷离道:“本是无名无姓之人。”
他心间一空,一股荒凉之感溢上心头。
她却突然笑了:“难得有人问我姓名。今夜月色甚美,往后,我便是新月。”
待她转头问他,他看着明月下影影绰绰的远山,也笑道:“那我便是月下暮山,往后,你可以叫我暮山。”
暮山新月,隐于黑暗,偏都心有不甘。
两人心知对方是同类,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约过几次酒,见过许多面,甚至曾在醉酒后同榻而眠。暮山知她打算,也曾生出过与她浪迹天涯的想法。可他心中毕竟有坚守之物,知晓自己不愿背叛凌家后,干脆安下心来,接受现状。
只是凌家家主已经不愿信任他,常常派他去做一些九死一生的任务。他知晓自己无力给她陪伴,便借由年少情意找到了神医。
正在他想与她明说时,他意外被过往仇家盯上,逃了近半月才回到凌府,哪知刚回来,就因冲撞贵人被凌家家主狠狠责罚,打至濒死。被扔到野外时,他竟只是悔恨为何要与她相识相知。既然他注定要为他人死,何必徒惹她记挂伤心。
等再次清醒,他已经在清秋谷内。在那一刻,他便暗下决心,在找到新的办法之前,他还是与她决裂好。
她要自由,他不该成为她的牵挂。
他一切都想好了,直到意外知晓了她的死讯。顾家顾六丧命崖底,他这才知道所有的逃避都是骗人的。他希望她好,更希望往后余生与她长相厮守。
精气神瞬间溃散,连活着都成了一种折磨。
所幸,她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定要以生命护她安好。
六、你走,不要管我
得了暮山的应允,新月的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她时而傻笑,竟多出几分娇憨之感。她本就眉眼精致,过往因杀戮产生的不安愁绪,也在被娇养了一段时间后消失殆尽。
叶明庭心中欢喜,这日用过午饭后,竟在众目睽睽下道:“往后,你便跟在我身后吧。当我的妾室,总好过在外奔波。”
新月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暮山。等察觉到不对,她忙掩下自己的目光,笑道:“多谢王爷厚爱,只是我……心有所属,只怕不能从命了。”
凌清川在一旁嗤笑一声,低低说了句“不知好歹”。他看向她的眼里竟满是恨意,暮山在旁看得真切,心都沉入了谷底。
叶明庭收了笑意,目光在暮山、新月两人身上回转,席上气氛稍显沉闷。
“罢了,此事往后再议。”他似乎是乏了,懒懒起身离去。
凌清川握紧拳头,知晓这便是极好的机会。他本是防备暮山,察觉到他与新月之间不同寻常的暧昧后,顺便让人查了查新月,最后竟得知她便是顾家顾六,那个躲在暗处煽风点火、导致父亲惨死的顾六。
他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去求助叶小王爷。哪知叶明庭竟因此对新月产生了更深的兴趣,直言要纳她为妾。他强压下心间恨意,退而求其次,开始筹划着对暮山的报复。
暮山果真是狼子野心,将他留在身边,不知还会发生怎样的变故,凌清川本想痛快杀了他,后来却灵光一闪,毒计漫上心头。
当夜,凌清川诱骗着暮山喝下一杯放有烈性合欢散的酒。暮山眼底有戒备,但到底被他满脸的诚恳骗了过去,等察觉到不好,已经浑身酥麻,不可动弹。
另一边的新月因白日一幕生出了离开的念头,正在思考如何哄得暮山与她一起出走,就被夜色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翻墙往下望,正好看见一群人抬着生死不知的暮山往外走。
她心急如焚,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一片荒郊野岭,见他被随意丢弃在一个深坑里,不禁握紧了拳头。
“这便是你拼死也要效忠的凌家啊。”
耐着性子等他们悉数离去,刚跳下深坑,她就被浑身滚烫的暮山抱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她就闻到了他身上一阵让人脸红心跳的药味。
合欢散,非合欢不可解,若不疏解,他必七窍流血而死。
新月将他压在坑底,制住挣扎的他,神情复杂。等反被掀在地,她看着他泛红的双眼,低低叹了一句:“暮山,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放弃了抵抗,任由他滚烫的唇落在她的身上。哪知,他突然滚到一旁,捡起一根树枝狠狠刺穿了自己的手掌,他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哑声道:“你走,不要管我。”
新月看着他的眼睛,看清里面的隐忍后,吸了吸鼻子。
她笑:“走什么走。”
她颤抖着解开衣服,任自己**在他眼前,说道:“我愿意。”
七、对不起,我来得实在太晚了
凌清川带着叶明庭出现在坑上方时,暮山已经昏迷过去。新月衣裳不整,脸色苍白地将他护在怀中。
叶明庭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他抬手发令:“带回去。”
两人被分开关押,新月不知暮山状况,她已经自顾不暇。
叶明庭晾了她两天,才对着因发热瑟瑟发抖的她冷笑道:“我可以放了你,只要你亲手杀了他。”
新月眼前已经模糊一片,闻言却还是笑了笑:“你不如让他亲手杀了我。”
叶明庭面带嘲弄道:“倒也是,像他那样背主薄情的人,难怪会在一夜春宵后独自逃走。”
将两人押回来的那天,没人发现暮山已经清醒,一时不察,竟被他独自逃脱了。叶明庭让人追查了两天,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新月怔了怔,有些欣慰地闭上眼。他没事就好,只要他没事,就一定会来救她。想到他那夜落在她脸上的泪,和那一声声痛苦又温柔的“新月”,她开始运转内力,告诫自己,一定要撑到他来的那一天。
枯熬了几天,不管面对怎样的折辱,新月只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前提,苦中作乐,倒真恢复了一些精气神,直到凌清川一脸笑意地出现。
他的面容还带有几分稚嫩,笑容却阴冷。他将一件带血的衣袍扔在她的脚边,笑道:“顾六,失去心爱之人的感觉如何?”
新月盯着那件衣服,耳畔渐渐传来轰鸣声。她下意识摇了摇头,后退几步后瘫软在地。
“他倒是乖觉,一直躲在府内苟且偷生,只是可惜还是被发现了踪迹。我将他绑起来,砍了二十八剑,然后将他手脚统统砍了下来。直到最后,他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顾六,这死法你可熟悉?”凌清川眼底血红,见她控制不住地去捂自己耳朵,咬牙切齿道,“早在你设计我父亲时,就该预料到这一幕。他一个贱奴,有什么资格心生不轨?不过你别太担心,我马上就会让你去见他了。”
他拂袖而去后不久,就有人抬着几块破碎的血肉扔到了她面前。传讯的那人一脸冷漠道:“去得晚了,我们只从那群恶狗口中抢来这么些东西,不过,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新月死死抱住自己,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鲜血淋漓的一幕。她的眼泪早已流下,直到万籁俱寂,她才终于崩溃地哭出声。她抱头尖叫,似乎要将所有的悔意和惧怕都叫出身体。她克制不住地去撞墙,意图用疼痛来麻痹心头的恐慌与空洞。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等到她被一个人拥在怀里,那人焦急的脸和声音交替出现在她脑海里时,她才浑浑噩噩停下来。
暮山急声道:“我没事,对不起,我来得实在太晚了。”
新月的嗓子已经毁了,满口都是血腥味。她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若不是她,他怎么会面临这样的结局。若不是她自作主张,以他的能力,他必不会落到死无全尸的下场。
暮山心如刀绞,却还是注意到了身后愈来愈多的脚步声。他重重地吻了一下她的唇,捧着她的脸强调:“我没死,我们要活着逃出去,好吗?”
八、你还活着真好
“好一对苦命鸳鸯。”叶明庭拍着手出现在人群最前方。暮山为人谨慎,又藏得太好,他们已经没了耐心与他空耗。凌清川演的这出戏,本就是为了引他出来。
叶明庭看着被暮山绑在背上的新月,神色不定,凌清川杀意已定,新月二人又的的确确是他的杀父仇人,自己本不该再牵扯进来,可想到自己将新月救起,与她朝夕相处了近两月,却迎来这样的结局,实在心有不甘。
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叶明庭甚至生出了一股冲动,若是她愿意低头,他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
凌清川眼见他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率先挥手下令道:“给我杀了他们。”
凌家人瞬间包围住那二人,兵刃出鞘。叶明庭被自家侍卫保护着后退时,颇为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王爷?”有人抽剑,低声询问。
叶明庭摆手道:“算了,年纪小,总有行事不妥当之处。”
其实,凌清川已经让他刮目相看。凌清川年纪虽小,却心思诡谲,不输成人,若真论错处,他也不过是在为父报仇,无可指摘之处,只是可叹新月为何要为一人惹下这样的仇人,当真是因为那可笑的爱情吗?
暮山下了狠心,一路厮杀着往外冲。这几日,他就是顾忌着这重重守卫,才不敢轻举妄动,谁知还没能想出万全之法,新月已经被人逼到崩溃。
他们此次凶多吉少,却避无可避。
新月还在发抖,从最初的悲痛中清醒后,她终于有些冷静下来。这几日她吃不好、睡不好,还时时被拷问,身上满是伤,都是靠着那一分希望才活下来,所以才会在听见他的死讯后霎时崩溃。
她用力去搂他的脖颈,拼命从他身上汲取温度,流泪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暮山顺势将她往上颠了颠,将她背得更上些。因为颠簸,新月怀中的东西在一片混乱中落在地上,包裹着它的血布散开,一块上好的玉佩显露出来。
他们没发现叶明庭的眼神突然变了。那是她高热那晚,她拉着他不放时,他特意留下的玉佩。
自他救了她以后,她好像一直都是坚强的。不管受的伤多么严重,解毒时多么痛苦,她都没有显露出一分脆弱。她总是笑着对所有人道谢,好像自己真是三生有幸才得到他们援手。
同行两月,他们甚至忘了,她其实是一个刚从垂死的境地中被他们救回的病人。可这样的她,却在见到暮山的第一晚就烧到迷糊,软言软语地对着一个看不清的人影撒娇。
罢了。叶明庭想,也许这一趟出行,他和她真的只是一场际遇。她的出现让他知晓,世间不全是三妻四妾的多情与决绝,真的会有人因为爱去为另一人付出性命。
他稍稍抬了抬手,立马有乖觉的侍卫退去准备。
暮山已经是强弩之弓,他心知自己可能无法将她救出去了,只能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悄声说了句抱歉。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新月听见了,她背上也被人砍了几剑,血早已滴落,可与他同死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
她不说其他,只是拼尽全力在他耳边说了句:“我爱你。”
尾声
暮山、新月二人被几个蒙面人救走时,凌清川暴怒,急忙领人去追。
叶明庭待在宅内,回味着她最后递过来的目光。她果真聪慧,见了那些人便第一时间看向了他,还抖着嘴唇无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他们如今的境地分明与他有关。一切都不重要了,出了那扇门,她是生是死他再不会去管。
黑衣人护着二人出了城才离去,新月已经晕了过去。暮山骑上他们留下的马,一路向西赶去,在下一个城池简单包扎了一下,又强撑着赶路,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清秋谷。
姜晨急忙赶来,看清形势后眼皮直跳,嘴硬道:“我只救一人。”
暮山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谢:“救她。”
还没来得及松开手,他就昏了过去,仍昏迷的新月被他压在身下,不适地皱了皱眉头。清秋谷的人轻车熟路地将他们抬了进去,姜晨看着他们死死握在一起的手,暗自叹了口气。
一旁有人问:“师父,真的只救一人吗?”
姜晨甩手就给了他脑袋一扇,轻哧道:“傻子,救一人是救不活的。”
他们二人,早已生死与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