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春深(2 / 2)

林曙见阿枳不肯再要簪子,便趁她不注意,将簪子别在了她的发髻,脸上绯色一片,温柔地解释道?:“我将师父留给我的簪子给了你,表示我将你看作了我很重要的朋友。”

听到这话,阿枳笑了笑:“如此是我的幸运。”

说罢她便站了起来,朝林曙笑了笑:“我去给你买一些红豆团饼,你在这里等我。”

林曙也站起来了,要跟阿枳一同去买,阿枳拒绝了:“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忽然想起了什么,阿枳回过头来,对林曙笑了笑?:“好希望有一天,我能在朱雀门卖朝食,这样等你以后当了官,早上去上朝的时候,就不会饿肚子了。”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曙尚且不知这一分别,便遇上了战乱。

几个对长安城虎视眈眈的节度使终于出兵了,林曙还没能找到阿枳,回到太子府后便被迫跟着太子一同出逃,离开了长安城。

太子在朔方称帝,林曙被重用,削藩镇,改税制,一切都朝着他最初的设想发展,可他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曾经应允阿枳,要治好她身上的毒疮,可他在医馆里等了好几天,都没能等回她,反倒是等来了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特意来送她买的红豆团饼,甜香软糯,还有薄荷的清香。

此后,在长安城,他遍寻不得阿枳,就连派去地下城的人也说没听过阿枳这个名字。

阿枳,就像是他臆想出来的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五、物是人非

三年后,林曙跟着皇帝和大军一起回了长安。

山河犹在,长安城草木深。

为了不让林曙再回蜀中修道,皇帝特地为林曙赐了宅院,又做主为他指了光禄大夫的女儿文沐,一时间他荣宠备至,多少人艳羡。

可这样的荣宠,林曙并不想要,他在殿外跪到腿脚发麻,挨过了漫长的一天一夜,也没见着皇帝一面。

林曙终于明白自己于皇帝而言,是友更是臣,想让皇帝收回成命是他痴心妄想。

林曙最终还是撩了袍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往回走。

出宫门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

林曙抬眼看了看天空,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等他走到上朝都要经过的朱雀门的时候,天空已经是金灿灿的一片,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已经有不少官吏赶来上早朝,在朱雀门排队买些朝食垫垫肚子。

林曙看了一眼拥挤的人群,阿枳的话还响在他的耳畔,如果阿枳还在长安城,此刻,她应该就在这里卖朝食吧。

林曙不自觉地往朝食的摊子走去,团饼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他在殿前跪了一天,水米未进。

卖朝食的是个小姑娘,眉眼清秀。隔着人群,小姑娘一眼就看到了气质卓然的林曙:“大人要尝尝吗?”

林曙被小姑娘这一问,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问她:“有红豆团饼吗?”

小姑娘朗声道:“有的有的。”

林曙握着小姑娘递过来的两个团饼,入口香甜软糯,还有一股草木的清香,林曙又咬了两口,辨认出那是薄荷的味道。

林曙欣喜若狂,当即挤过人群:“小姑娘,是谁教你做的红豆团饼?”

小姑娘见林曙的语气有点急躁,便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雀娘姐姐告诉过她,千万不能惹这些红袍紫袍的官大人。

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让林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仪,在庙堂斡旋这几年,他也学会了藏起心事,不动声色。

林曙温和地笑了笑:“小姑娘,这红豆团饼很好吃,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教你做的,我想请她来我府上教我家的厨子做红豆团饼。”

小姑娘机警得很,眼睛里有戒备,但还是没直接拂了面前这个紫袍的人的面子:“那等我回去问问雀娘姐姐,她要是同意了,我再告诉您。”

林曙眼睫微颤,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那好,明日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

第二日,林曙早早地便在朱雀门等候。

可直到他去上朝,也没见到昨日的那个小姑娘。

林曙问旁边守门的禁军:“昨日在这里卖朝食的小姑娘,你们知道她家住哪里吗?”

为首的禁军一看,是深得皇帝器重的年轻宰辅,赶紧答道:“昨日卖朝食的小姑娘也就圣上带着文武百官回京的时候,才开始过来摆摊的,并不知其姓名。”

林曙的手不自觉握成了一个拳头,眼神一暗,自己昨日怎么就信了这个小姑娘的话呢?!

只怕这小姑娘再也不会在这朱雀门出现了,希望瞬间就破灭了,林曙失魂落魄地走过朱雀门,去上朝。

六、再见不识

圣旨已下,光禄大夫和夫人很快就派人过来请林曙过府商量婚事。

林曙对即将到来的婚事漠不关心,直到被逼着去光禄大夫府上提亲,林曙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人文沐。

转身出了光禄大夫的府门,林曙就忘了她的样子。

婚事虽然如约举行,但林曙的一颗心除了朝政,剩下的都给了凭空消失的阿枳。

长安城一八零八坊,林曙总觉得阿枳还在长安城,只要他一个个地去找,总能找到。虽然他不知道那个卖红豆团饼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但她提到过一个人:雀娘。

林曙托自己的好友暗中去找一个名叫“雀娘”的人,没多久就来了消息,平康坊有一个雀娘。

林曙立即换了常服,准备出门。

换常服的时候,夫人文沐就在帮忙伺候着,她温柔地看着林曙,笑着问他:“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林曙头都没抬:“平康坊。”

正在仔细帮林曙整理衣裳的文沐忽然愣住了,而林曙却恍然不知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在夫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沐目送林曙到府门口,笑得苦涩,叮嘱他:“早去早回。”

林曙点点头,转身就钻进了马车。夫人文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马车前,轻声道:“夫君,我有话对你说。”

林曙探出头来:“怎么了?”

李夫人依旧温柔:“夫君是当朝宰辅,七世高门,一言一行都出不得任何差错。”

林曙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只淡淡地说道:“我自有分寸。”

他啊,就是因为太知分寸、懂进退,当初才没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才会错过阿枳,遍寻不得,才会被逼着成亲。

平康坊很大,林曙一家家地问,在一家不起眼的勾栏里,问到有一个雀娘。

林曙抬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勾栏,妖娆的年轻女子凭栏眺望,招揽过路的行人。林曙感觉自己胸膛里许久未曾起过波澜的一颗心在怦怦直跳。

在这样不起眼的勾栏,很少有像林曙这样耀眼的人出现,来往的都是些贩夫走卒。老鸨眼尖,当即迎上来:“大人,这是头一次来我们—”

“雀娘在吗?”林曙环顾了一眼四周,并没看到阿枳的声影。

“在的在的,快把雀娘叫出来!”老鸨欣喜若狂,立即让身边的小丫头去请雀娘。

林曙叫住小丫头:“不必,你带我去她房里即可。”

雀娘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林曙推开门,屋内陈设简单,素净的花瓶里只插了一截枯桃枝。

头一次有贵客,老鸨当即找人去喊停了正在例行给恩客跳舞的雀娘,找人去替她。

小丫头兴奋地拉着雀娘的手:“雀娘姐姐,你今天走大运了。”

雀娘淡淡地说道:“我的好运早在几年前就全部用完了,这辈子也就这样子了。”

小丫头笑了笑:“这次来的恩客长得好看,又富贵,脾气又好,万一伺候好了,说不定能得不少钱呢。”

雀娘没说什么,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雀娘推开门,看到眼前的背影就愣住了,窗户边的那个身影,和记忆中那袭青色道袍渐渐重合。

林曙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发现大家口中的雀娘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无数次午夜梦回的人,如今终于站在自己面前了,千言万语哽在林曙的喉咙,最终只化作了一如当年的笑意,嘴角的梨窝浅浅?:“阿枳,我来接你回家。”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雀娘忽然转身关上了门,低头敛了心神,淡淡道:“大人,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阿枳,我叫雀娘。”

她转身给林曙倒了一杯茶:“不知大人今日是想看雀娘跳舞还是?”

剩下的话,雀娘没说出口,自顾自斟茶,脸上无悲无喜。

那么平淡的语气,听得林曙心如刀绞:“阿枳,我带你回家。”

听到这话,雀娘抬头对林曙笑了笑:“可我不是阿枳,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看雀娘跳支舞吧。”

七、往事已矣

那日,她借口要去买红豆团饼,径自回了地下城。

她签了生死契,又放走了林曙,刚回地下城,便被抓起来一顿毒打,被打得死去活来。幸好有她哥哥求情,她没有丢掉性命,但彻底沦落风尘,永无转圜的机会。而且她哥哥也受了连累,从伏老最重视的打手沦为卖苦力的。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更可怕的日子便来了。

长安城破,地下城倒是一片祥和。只是阿枳担心城内的林曙,连夜带着林曙给她的玉簪子进了城。

跌跌撞撞,逆着人流,阿枳找到了李府,可惜早已人去楼空。

她费尽了心思才打听到,原来林曙早随着太子出逃了。

阿枳松了一口气,林曙没事就好。

阿枳转身就准备逃回地下城,却被叛军围起来了,阿枳低着头,跟其他人一样,挨个挨个地接受检查,身上的包袱也被扯了下来。

几件衣裳散落一地,玉簪子也掉出来了,成色极好,通体莹润,所有人都看到了。

阿枳下意识就去抢,被叛军一脚踹开,阿枳吃痛,爬过去,想抢回林曙的簪子,却只是被踢得更远。

被踢了一脚又一脚,阿枳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似被踢裂了。

后来,她没能回到地下城,委身于那个将她踢得死去活来的叛军,不过幸运的是,她到底拿回了林曙留给自己的玉簪子,只不过代价是她杀了人。匕首刺进叛军腹部时,温热的血蜿蜒而下,染透了她的衣裳,可真脏啊。

也幸好她贱命一条,饶是她签了生死契,地下城伏老也不愿为她犯险,派人将她抓回去。

从此天大地大,无容她之处,可她存了想要再见的心思。

她如此不堪,却想着有朝一日能与那个青衣道袍的小道士再相见。他啊,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窝,是一个温柔又善良的人。

流落到勾栏之后,阿枳攒了一些钱,收养了一个小姑娘,教她在做红豆团饼的时候,放一些薄荷叶。

听说皇帝要回长安城了,阿枳便让小姑娘去朱雀门卖朝食,期盼有朝一日能再遇见他。

那个时候,因她身姿轻盈,如枝上雀,大家便叫她雀娘。

八、心上之人

雀娘的冷漠,让向来淡定自持的林曙再难冷静。

谁都没见过林曙如此狼狈的一面,他强抱着一个女子不松手,额头青筋暴起:“阿枳,跟我走……”

雀娘先是笑着的,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小道士,你何必为了地上的蝼蚁,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三年前我尚且不值得你如此待我,如今,更不值得。”

林曙的心如同被人紧紧地攥着,痛得无法言说:“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雀娘转过身,见林曙眼中的痛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于是伸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当年你尚未入凤阁,都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如今,你是宰辅,怎么越发痴傻了?”

林曙握住她的手:“我只是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雀娘笑着摇了摇头?:“地下城的那段时光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我见过了长安的太阳,已经很幸运了,又怎么能自私地将太阳留在自己身边,湮灭他的光芒呢?”

<!--PAGE10-->雀娘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曙的眉眼,只觉一如既往的好看。她忍不住抬手拂过他的眉头、鼻子,再到嘴唇。

鼻挺而唇薄,如刀刻般锋利,嘴角的梨窝却又温暖如初,这张脸,她日思夜想,如今终于触手可及。

雀娘忍不住轻轻踮起脚,闭着眼在林曙的薄唇上留下印记,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离他这么近了。

林曙温柔地回应着她,吮吸着她的味道,将她牢牢地环在自己的怀抱里。

就这样沉溺一次,放纵一次吧,雀娘眼角流出一滴泪,狠心推开林曙:“你走吧,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阿枳了。”

林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雀娘推出了门,雀娘在门后大声骂道:“没钱还来逛什么勾栏?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吗?!”

任凭林曙疯狂地用力拍着门,雀娘抵在门后,泪落如雨。

老鸨最是见钱眼开,连问都没问,二话不说就让龟公带打手把林曙架出去了。

林曙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连自己是坐马车来的都忘了,幸好文沐见林曙久久未归,便派管家来找。

林曙回头看了一眼楼阁上茕茕孑立的身影,那身影单薄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雀娘朝他笑了笑,缓缓地放下了帘子,在纱帘后看着林曙上了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此一别,从此山水不相逢。

雀娘终于忍不住抱膝号啕大哭,紧紧地攥着当年林曙留给她的玉簪。

第二天,林曙去上朝,路过朱雀门的时候,果然那个卖红豆团饼的小姑娘又出现了,见着他,远远地便朝他招手,递了两个热乎乎刚出炉的红豆团饼给他。

林曙接过团饼,低头咬了一口,甜糯的香气熏得他眼前一片朦胧。

小姑娘朝林曙笑了笑:“大人,日后我天天都会来这里摆摊的。”

林曙知道这是阿枳借小姑娘的口,告诉自己她会一直在。

林曙派去给阿枳赎身的人碰了一鼻子灰,木盒子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林曙打开木盒子,上好的金银玉器,阿枳什么都没拿。

仆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林曙:“这是雀娘让我交给您的。”

林曙打开一看,是一幅画,画的正是初见时的他,艳阳之下的他,一袭青色道袍,头顶芙蓉冠。

阿枳常说他是这长安城的太阳,但她不知道,她何尝不是那个一身清风的小道士林曙的太阳啊!

林曙盯着画看了很久,直至深夜,书房里的灯都未灭。

夫人文沐凭窗而立,想起了白日里截下来的那幅画,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绢帕,眼中蓄满了恨意。

白日里,她见一个仆人慌里慌张地跑回府,便责问了几句,没想到这一问,便问出了平康坊里的雀娘和那封信。

她一直以为林曙是因为修道,所以不愿亲近自己,如今得知了有雀娘这样一个人物,聪慧如她,立时便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林曙早已心属他人。

<!--PAGE11-->九、相忘江湖

朱雀门的那个小姑娘倒一直在卖团饼,直到有一日,小姑娘双眼通红,机械一般地往锅炉上贴团饼。林曙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递给林曙两个红豆团饼。

林曙如往日一般接过团饼,咬上一口,这次的红豆团饼腻得过分,红豆馅还吃出两颗碎豆子。

这团饼并不是阿枳做的,林曙当即问小姑娘:“雀娘是不是病了?”

小姑娘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手足无措,眼睛通红。

林曙下意识就抓着她的手,厉声追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姑娘放声大哭:“雀娘姐姐走了,到处找了都没找到……”

林曙不信,当即疯了一样,连朝也不上了,跳上马车朝平康坊疾驰而去。

阿枳的房间早已空无一人,什么都没留下,连告别的信都没有,就像三年前一样,整个人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林曙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他啊,到底还是留不住阿枳。

林曙在平康坊里呆坐到深夜,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夫人文沐站在府门口,见林曙回来了,便立即迎上去。她眉间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如往常般温柔:“夫君累了吧,我——”

林曙心灰意冷,摆摆手就回了书房。

天下之大,林曙再也没找到过阿枳。

许是自暴自弃,林曙开始好鬼神,尤喜诡辩。连皇帝都说他跟过去不一样了,可哪里不对劲,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还是那个良相,如日庇佑长安城。

他这一生中最隐匿的秘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无人知晓。

可惜他从来不进自己的夫人文沐的房间,所以他并不知,在文沐的枕下压着一根玉簪子,正是当年他留给阿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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