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日,长宁出了变故—权臣篡位,血洗长宁。一夜之间,齐予从皇上变成了旧国余党,遭受通缉。通缉令发给了各个地方的统领,包括蟒川。
那天蟒川的星星很亮,敌军刚刚撤离,经历了大半年的血雨腥风,蟒川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我将长宁发来的通缉令压了下来,没让任何人知道,而后温了壶酒,敲开了齐予的房门。
“出来喝酒啊。”我举了举酒壶,说,“这酒是我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埋下的,藏了二十年了,虽然比不上宫里那些佳酿,但是经过时间的洗礼,肯定香气浓厚。”
他摇摇头,不置一词。灵贵人在第一时间,通过手头的人脉将权臣篡位的消息告诉了他。想来灵贵人可真厉害,到长宁不到一年,就积累起了不小的人脉网。
齐予看上去有些沧桑。也是,莫名其妙就灭国了,搁谁也难以接受。
“皇……齐予?”我试探性地喊了喊他,他没有说话。
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我觉得心里发闷。人在发闷的时候,总会做出些疯狂的事儿,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硬生生将他拽出了屋子。
“我们去看看这大好河山。”我说着,拉他一路狂奔。蟒川的晚风携着沙子打在我们的身上、脸上,我们却没有感到疼痛。
星光明媚,夜色微凉。
我带他跑上了一座高山,从这里,可以俯视整片蟒川。极目远眺,大片的沙漠在夜空下卧着,静悄悄的,似乎能够吞噬一切。
“那片沙漠,是蟒川老兵才敢去的地方,对这里地势不熟悉的,很容易在那里面迷失。”我说着,借着月色偷偷打量他的神情,“长宁的人知道你在这里,他们很可能来找你。我不会让我的兵掩护我们,那样他们会死。但是他们也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我们去那片沙漠,准备东山再起。”我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不用怕,我和你一起去。蟒川的兵让竹绿来带,她和我一起长大,我放心。”
“你有蟒川重兵,他们不敢动你,你无须陪我去冒险。”齐予平静道。他的眼睛映着星光,亮晶晶的。
我笑起来,捧住他的脸颊,冲着他的嘴唇“啵”了一口。
他的唇真软,凉凉的,像是绵绵的冰沙,在舌尖一点点化开。
“我本就是你的妃。”我说,“我们明日启程。”
我当然知道前路艰辛。只是我喜欢他,现在的他需要我,这就够了。
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不在意后果。
八、流沙
大漠茫茫,一片黄沙。
我们两人在沙漠里跋涉了许久,晨光熹微就向前赶路,夜幕降临,便找个地方,相拥而眠。日子变得单调而重复,让人忘记时间,就像是我在长宁后宫里的无数个日夜。
不同的是,现在我的身边有齐予,那个曾经被无数佳丽围绕的他,现在只属于我一人。
夜深人静时,我们也会坐在篝火旁,盯着噼啪作响的篝火聊会儿天。
“等我夺回属于我的一切,一定要让他们把你的绿头牌补上。”齐予坐在我身边,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这事儿呢。”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我的绿头牌被设计弄丢的事情,不禁莞尔,道,“我倒不稀罕那个绿头牌,就算有了,也得和那么多女子争来抢去,倒不如咱俩就这样浪迹天涯。”
话音未落,我就明白我过于张狂了。
对方迟迟没有说话。
我觉得自己被这无形的沉默攥得紧紧的,喘不过气来。
终于,齐予开了口:“月凝,你要知道,我不能让我们家族的皇位断在我的手上。灵盼也在帮我。”
对啊。
我垂下眼睛,平静道:“我知道。”
我们继续赶路。
齐予说,过了这片沙漠,是灵盼的家乡。她在那里有些亲信,也备了一些兵马,等我们过去,便可利用这些资源,夺回皇位。
他说着这些时,我们正走在一片沙丘上。沙子细细软软的,踩一下,就会陷下去一个坑。
我不想说什么。他一心想着夺回他的皇位,我能理解,我也知道这是必须做的事儿,但是总觉得有点儿不舒坦。
还没等我搞清楚自己在难过什么,就觉得脚下一空,眨眼间腿就陷进沙子里。回过神时,我只见齐予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
是流沙。
黄沙牢牢地攥住我的腿,将我向沙里拉扯。我越是挣扎,陷得越快。
“月凝!抓住我!”说话间,齐予已经拽住我的手。我想跟他说注意安全,但是一张嘴就吃了一口沙子。
蟒川的老兵曾和我说,这片沙漠里最可怕的就是流沙。流沙吃人,试图从流沙口中救人的人,也会被流沙吃掉。
不能让齐予被吃掉。
我这么想着,就去掰他的手,试图让他松开。他见我如此,连连喊“不”。
他已经被拽得跌倒在地上,头发散开,衣衫凌乱。这个曾经的九五之尊,这个不可一世的皇上,现在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喊着“不要”,仿佛我是他最重要的宝贝。
沙子沾在他的身上、头上,也随着他的喊声进了他的嘴里。我不禁有点想笑,他连灭国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狼狈。
只是,还没等我笑出来,眼前就忽然一黑,无数黄沙将我吞没了。
九、诺言
我不知道齐予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躺在他的怀里,他静静地抱着我,一动不动,脸上还留着大片的沙粒。
“阿予。”我试着唤他。
他浑身一颤,赶忙低头看我。夕阳西下,他的睫毛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
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大漠苍凉、触景生情,我突然很想和他说说话,说我曾经很想回家。
我对齐予说,在知道要嫁到长宁的时候,我是十分不情愿的。我不喜欢后宫,不喜欢钩心斗角,只喜欢自自在在地看山、看水、找吃的。后宫没有山水,我只能在吃上下功夫。
所以,我很理解齐予喜欢灵贵人的心情。宫里太压抑了,高墙把人禁锢起来,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敌军手上救下了我,还可能是因为在后花园见面时,他吃鸡腿的样子,没有架子、没有防备,有后宫难得一见的天真—哪怕他是皇上。
我还对齐予说,这次回到蟒川后,我有点想他,想念那些有他的风景。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属于塞外的人,习惯蟒川里大漠孤烟的苍凉,喜欢持枪纵马,没有属于女儿的绕指柔肠。只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和齐予一起回去,想去看看江南的雨,也想赏赏长宁的花。
我似乎把这几年想说的话都一股脑儿说给了他。他安安静静地听着,把我抱得愈来愈紧。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到我的身上,一点一点将我包围。
我说他听,直到皎月初升。等我说累了,他终于开口道:“那我带你去江南看雨,去长宁赏花。”
他说得那么认真,仿佛在许下什么诺言。
十、雪夜
半月之后,我们走出了蟒川的沙漠。其间天为被、地为席,躲躲藏藏,风吹日晒,不必多言。
走出沙漠的第一天,我发烧了。
当时,我们借宿在村子一个废弃的茅草屋里。冬天已至,狂风把茅草屋顶扯出一个洞,刺骨的风从洞口灌进来,我缩在屋子的角落,身上盖着屋子里所有的棉被、衣物,依旧如坠冰窟。
“阿予,我冷。”我双手握着他的胳膊,仿佛在抓最后一根稻草。
他已经生了火,火光跳动,我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他摸摸我的头,眉目间全是心疼:“这怎么办呢?”
我没有力气,头痛欲裂,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冷”。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一些细小的白色物体。我张张嘴,努力发出声音:“阿予,下雪了。阿予,我是不是看不到长宁的花了?”
听我这么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接着,他似乎下定决心,一下子钻进我的被窝。
他在被窝里解开了衣服。
说来惭愧,入宫那么久,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亲。他的身上干燥而温暖,宛若一团火焰,为我驱散了寒意。我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听着他的心有力地跳动着,似乎没那么冷了。
我想打趣,说他居然让我这样侍寝。只是我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想在这温暖里睡一觉。
寒风呼啸,我在他怀中。
十一、上元
冬至,我们赶到了灵贵人的家乡。
反扑自此开始,我们做得不动声色—我和齐予在外围清剿叛军的支持者,灵贵人在长宁联合忠臣们,将叛军首领的权力一点点架空。
立春那日,一切尘埃落定。长宁残党已被清剿,只等齐予回宫,坐回属于他的皇位。
上元节那天,我们刚好走到长宁城外。齐予正要入城,却被我拉住。
他转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缓了口气,说:“阿予,陪我过一个上元节吧。”
他的目光温柔起来,对我点点头。
我们都知道,灵贵人已经打点好长宁查文牒的将士,得知齐予回到长宁,定会全程护送,带他回宫。因此,我们没有进城,也没法去吃美食、赏花灯。
我在离长宁不远的河里逮了几条鱼,挖个坑,点上火,烤起鱼来。火光明灭,映红了齐予的脸庞。夜幕四垂,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噼啪作响。
“你很会在野外烤东西啊。”齐予说。
“是啊,我是在蟒川长大的,那里没有长宁那种辉煌的宫殿、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是有山有水,有山珍野味。”我顿了顿,说,“其实我入宫前,很灵动的。”
齐予听闻便笑。他说:“你现在也很灵动。”
我忽地想起来,灵贵人刚进宫时,他去了一趟我的寝宫,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有一句似乎是说灵贵人很像入宫前的我。
“阿予。”我试探着问,“你见过入宫前的我吗?”
一个烟花炸响,盖住了他的回答。我兴奋起来,拉着齐予跑向旁边的小山坡。在山坡上,可以远眺长宁的万千楼阁。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烛光汇聚成一片海洋,闪着粼粼的光,汇向最亮、最高的那座建筑—长宁皇宫。
烟花在城的上方炸开,一朵,又一朵。
我屏住呼吸,悄悄拉住齐予的手,歪头看他。他的脸被烟花照亮,显得意气风发。
我细细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就觉得,他还是喜欢我的。
那我呢?我本身就是他的妃子。或许我能成为他的妻,或者只是妾,但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他身边。从我入宫的那刻起,我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了。
烟花湮灭,周遭陷入浓浓的黑暗。我们握着彼此的手,都不想打破这片寂静。
过了良久,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明天,我们就回宫了。”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也不管他能否看见。
我知道,今夜过后,他是君,我是臣。
十二、立后
我又回到了柳明轩。
半年时间,这里已经略显荒芜,屋顶的瓦缝里有枯草,以前我和竹绿一起做饭的灶台也蒙了一层灰尘。
齐予政事繁忙,很少踏足我的柳明轩。下人们还以为我遭了冷落,干活也不麻利,很多事情只能由我亲自动手。有时我甚至怀念我们在蟒川的时候,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我们彼此相依。
我收拾屋子,总有点心神不宁。
很快,我就知道了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圣旨下达,立灵盼为后,大典将于半月后举行。
我当时在做鲜花饼,手中的盘子没有端稳,掉在了地上,碎成千万瓣。
我蹲下身,捡着碎片,不小心被扎破了手,感到了钻心的疼。我咬住嘴唇,想着,齐予应该会给我一个解释。
果然,那天晚上,齐予—皇上下榻柳明轩。
几日不见,他瘦了许多。皇宫的锦衣玉食非但没让他恢复气色,反而让他更加憔悴了。他摸着我的头发,小声在我耳边说话。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上,让我感觉痒痒的,像是在蟒川沙漠时的耳鬓厮磨。
他说,灵盼在复国的紧要关头,向他提出了要求—她要当皇后。
宫墙朱院,怀抱执念的世人皆被困于此,灵盼是,齐予也是。他放不下他的千秋帝业,放不下他的皇家血脉,他必须回到天子的位置。
于是他应允了。
“我曾经喜欢灵盼,因为喜欢她眼里的自由。现在我才明白,她也不自由,也被束缚在这宫墙里。”齐予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一直自由的,居然是你。”
我鼻子酸酸的,却有点想笑。我说:“我也不自由。我爱的人,在这朱墙里。”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那天,一夜温存,似是两个濒死之人,努力从对方那里汲取力量。
明知最后,曲终人散。
十三、长宁花
半月后,我参加大典。众人匍匐于地,我不敢抬头,只能看见两双精美的鞋子向我靠近,在我面前微微一顿,而后,又一点一点远去。
一个月后,在皇后的建议下,我因征战之功,从后宫脱离,成为武将。自此,我不是齐予的妃,更不可能是他的妻。
一个半月后,我自请戍边,回到蟒川。
竹绿接待风尘仆仆的我,我们按蟒川的规矩,饮了三杯酒—一杯敬天地,一杯敬对方,还有一杯,敬心中挂念的人。我默念完父母后,念了“阿予”这个名字。
竹绿知道我心中所想。她看我半天,最终只是摇摇头。这个向来直白的丫头终于会察言观色了。
往后数年,我都能收到来自长宁的花。它们由专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送来,送到之时,还带着点点的露珠。
我将它们悉心照料,它们却从没能熬过蟒川的冬天。
十四、江南雨
十年后,皇帝驾崩。
这十年来,他日理万机,将国家拉上正轨,出现了建国以来最为繁华的盛况。然而复国之前的风餐露宿透支了他的健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终于忙完,可以离开长宁时,第一个选择的就是江南。
他驾崩于南下的路上。
那时正值江南的雨季。听说,他临别之前喃喃着:“陪你去江南看雨,陪你在长宁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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