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月色(2 / 2)

而这好脾气的教书先生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花艺,一是诗词,是“芍药喜温耐寒”这样的花艺,是“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诗词。

这些是他在程家的后花园里听到的。宋辞色去卫生间迟迟没有回来,他出去找她,却在后花园里看到她和罗一聊得很开心,他们从花艺聊到了诗词。

宋辞色眉眼弯起,说:“芍药喜温耐寒……”

罗一就会补充道:“它分布在山坡草地,或者林下……”

罗一问她:“你叫宋辞色,是不假辞色的辞色吗?”

无伤大雅的问题,她却特意纠正?:“是朱颜辞镜花辞树的辞色。”

罗一温柔体贴,和她有聊不完的话题,不像他,只会俗气地送她玫瑰。

他甚至觉得她和罗一才是一对,他们有一样的爱好,有相同的兴趣,她的那些喜好就像是照着罗一的喜好复制粘贴的,分明一模一样。

柏延像只受伤的幼兽一样固执地盯着宋辞色,他的眼睛通红,问题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你说啊,你到底想要什么?”

柏延并不想这样逼问她,可他忍不住。他每天变着花样讨宋辞色开心,金银珠宝送了一大堆,可宋辞色从来不戴不说,她甚至没有在他面前那么灿烂地笑过。

他原本以为自己之所以在婚礼上毫不犹豫地跟着宋辞色离开,是因为虚荣心作祟,毕竟宋辞色曾弃他而去,从来只有他柏延对女人弃如敝屣,什么时候自己被人随意地抛弃过?

他突然发现他错了,从他第一次在警局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动心了。她一身冷漠,却独独眼眸清澈,像一汪湖水,他只是多看了一眼,就沉溺其中,把自己的整颗心都赔了进去。

六、朱颜辞镜花辞树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罗一坐在宋辞色的对面,问了和柏延相同的问题。

“钱。”宋辞色大方承认,“我的养母病了,需要大笔大笔的钱。”

宋辞色十岁那年,父母双双离世,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孤儿院里。

十岁,早就过了被人收养的最佳年纪,她却在来到孤儿院的第二个月就被人挑中了。

领养她的是一位宋姓的妇人,五十多岁,无子无女。

养母曾是红极一时的话剧演员,生得美艳,二十五岁之前一直恃美而骄,多少豪门子弟向她表达爱意,她都不屑一顾,最后打动她的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导演。就在养母决定放弃一切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养母发现男人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貌,根本没有与她结婚的打算。

从那之后,养母奉行不婚主义,年过半百之后却又开始后悔无人给自己养老送终,所以领养了她。

宋辞色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颇具姿色,养母说总能在宋辞色身上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她告诫宋辞色,生得太过美艳的人,人生多不幸福。

养母给她改了新的名字,含义取自王国维的一句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说到这儿的时候,宋辞色搅拌咖啡的手顿了一下。罗一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宋辞色被罗一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干脆垂头接着讲了下去。

养母疼惜她,供她读书,待她如同亲生女儿,原本攒下的打算留给自己养老的积蓄也尽数花到了她的身上。

宋辞色一直很努力,想着以后可以报答养母。

可没想到养母突然病倒了,手术费的数额大到令人咂舌,她拼命工作,挣的钱还不够养母一次手术的费用,而养母的病需要一直不停地动手术。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在广场巨大的滚屏里看到了柏延和孟嘉荷结婚的消息。她破坏柏延的婚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他。她变卖柏延买给她的首饰珠宝,填补手术费用的空缺。

她终究走了养母的老路。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这个道理她懂。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一场大病对于贫苦人家的小孩来说就是天大的灾难,她已经失去了亲生父母,又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疼爱自己的养母也撒手人寰?

“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这些话,宋辞色没对任何人说过。

罗一摇摇头:“说起来,我们的经历倒还有些相似,我是被程老先生收养的,和小程先生一起长大。”

如果相同的爱好不足以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么相似的经历一定可以。

因着同病相怜,罗一对宋辞色生出几分好感,遂答应替她向柏延解释之前舞会上的误会,那天他和她也不过是在花园里偶然相遇,随便聊了几句,没有其他心思。

罗一看得出,宋辞色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钱才会回来,却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对柏延动了真心,不然,关于养母的事情,她为什么宁愿说给他这个才认识了几天的朋友听,却不敢和柏延坦白?

回去的时候,宋辞色给柏延带了红丝绒蛋糕,算作赔罪礼物。

那天在车上,柏延并没有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大概真的是喝醉了,盯着宋辞色看了半天,突然委屈地撇撇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然后赌气般地坐了回去。

这些天,柏延照旧每天给她送很多衣服珠宝,却没主动开口和她说过一句话,像个等着人哄的小孩儿。宋辞色自知自己亏欠柏延颇多,柏延真心实意地疼爱她,她却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他,她心中有愧,便想着买些他喜欢的甜点,主动道歉求和。

七、他想给她一个家

年底的时候,柏延向宋辞色求婚了,在一家露天的餐厅里,他说他想给宋辞色一个家。

宋辞色毫无预兆地湿了眼眶,这些年来,有人爱她貌美,有人爱她冷艳,有人送她玫瑰戒指,有人送她豪车别墅,却独独没有人说过想要给她一个家。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倾洒在柏延的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金光,他单膝跪地,举着钻戒,一脸真诚。他设想了很多美好的未来,每一个场景都有宋辞色的参与。宋辞色毫不怀疑地相信柏延一定可以做到像誓言里许诺的那样。

她差点就要答应了。

孟嘉荷带着柏延的父母闯了进来。

柏家属意的儿媳妇从来都是孟嘉荷,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发生改变。

他们把一摞资料摔在餐桌上,一阵风吹来,散落一地,“住院记录”“缴费记录”等字眼一一落进了宋辞色的眼里,她倏地悲哀地笑了。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柏延的父母已经把她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这些是横在她和柏延之间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柏延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资料,一言不发。

孟嘉荷打破静寂:“柏延,你看清楚,她在乎的只是你有没有钱。”

过了许久,柏延抬头看着宋辞色,即使他知道这些资料做不得假,却还是近乎哀求地询问?:“是这样的吗?孟嘉荷说的是真的吗?”

只要宋辞色否认,他就相信,相信这些资料都是编造的,可是—

“是真的。”

“所以你回来就只是为了钱吗?”

“是。”

“你爱过我吗?”

宋辞色没吭声。

“你走吧,我们分手了。”

宋辞色订了当晚的机票,直飞泰国。

她住在清迈古城区一处人烟稀少的旅馆里,红黑相间的构造,古朴又别具风情,她一眼就相中了这里。

晚上,宋辞色开了一瓶红酒,坐在露台上吹夜风。

宋辞色酒量不行,抿了两小口就把酒杯放到了一旁。

她从包里翻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叼在嘴里。

一点火光,一缕青烟,缭绕的烟雾让宋辞色的神色变得迷离起来。

她恍恍惚惚又想起十岁的夏天,那天她穿了一条红色的公主裙,要去学校表演节目,她开心地在父母面前转圈圈,叮嘱他们下午一定要去学校看她演出。

可是他们没去,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父母—他们因为撞破贩毒分子贩毒,被残忍地杀害了,她甚至没看到父母的尸首。

她听到警局的叔叔阿姨说,尸首已经面目全非,不要吓到小孩子。

曾经的小孩儿终于长大了,可是她的父母永远也回不来了。

宋辞色掐掉烟,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八、尘烟过,知多少?

柏延发现那张卡是在两天后,所有钱一分不少,都存在卡里,宋辞色分文未取。

宋辞色确实有个生病的养母,可是养母住院的费用早在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就已经一次性缴清了。

他查了宋辞色所有的社交账号,终于发现了她的踪迹。

柏延当即乘坐私人飞机前往泰国,从机场出来后,他直奔旅馆,一路上,他对着的士的车窗紧张地整理自己的着装,想象着等下宋辞色见到他时的表情。他的衬衣口袋里插着一枝鲜艳的红玫瑰,是来之前从露台的花盆里折下来的。

的士停在红黑相间的古朴建筑前,柏延付钱下车,却被突然蹿出的小孩儿撞了个满怀,玫瑰掉落在地,柏延弯腰去捡,还未直起身子,就听到有人说,附近发生枪击案件,两名罪犯被捕,一名中国女警受了重伤。

柏延脑子嗡了一下,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受伤的女警名叫宋辞色。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宋辞色的身份的呢?

是在漠河小镇的那天晚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血腥味?

柏家以香水产业起家,他自幼对各种气味就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那天晚上,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血迹,但他相信自己的嗅觉不会出错。

宋辞色根本不是冻得发抖,她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感到冷,冷到意识模糊,冷到记忆混沌。她可是追着小偷跑了三条街的彪悍女人,怎么会因为寒冷就变得柔弱不堪?

再后来,就是宋辞色做了新造型的那天晚上,柏延半夜起床,发现宋辞色一个人在阳台上吸烟,她神色凝重专注,甚至没发现柏延的存在。

还有程家舞会的那次,其实他没有真的喝醉,他不过是借着酒精的作用,想要宋辞色给他一个解释。可是在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困在车窗角落的时候,他却不小心摸到了她手提包里的手枪,很小很精致,却有一击致命的威力。

他明明早就发现了端倪,却始终没有猜出她的身份,他甚至愚蠢到被几张莫须有的资料给唬住,赶走了她。

柏延不顾阻拦冲到宋辞色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她依旧着一袭红衫,只是此刻她的胸口早已被大片的血迹浸湿。

看到柏延,宋辞色先是惊讶,继而有微不可察的笑容浮上嘴角,她艰难开口:“对不起,柏延,我是一名警察……我的任务是抓捕贩毒分子程勇。”

她以合作商的身份在关岛潜伏了三个月之久,就是为了在与程勇接洽的时候将他一举抓获,最后却被上级告知程勇根本不在岛内。

柏孟联姻的前一天,上级得到消息说程勇将在不日之后回国出席程家舞会,她在婚礼现场带走柏延,就是想要利用柏延的关系顺理成章地参加那场舞会。

程家花园那次,她就想动手的,可是没想到回国的不是程勇,而是罗一。

罗一是程勇的左膀右臂,深得程勇信任,若说有谁知道程勇的下落,那一定是罗一无疑。

罗一喜欢花艺,爱好诗词,是个被收养的孤儿。这些是上级交给她的关于罗一的全部资料,她早就熟记于心。

所以她提前学习花艺,引起罗一的注意,再以自己的名字和身世为饵,拉近自己与罗一的关系,最后从罗一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程勇的下落。

那些关于养母住院的资料自然是她让柏延的父母查到的,目的是不把柏延牵扯进来。

程勇为人狡猾,宋辞色深知此次行动凶险万分,早已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可是柏延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未来,她怕气急败坏的程勇会选择鱼死网破,最后伤到柏延。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宋辞色的嘴角流下来,她伸手去抓脖子上的项链,当初柏延求婚的那枚戒指就挂在上面,她是真的想要嫁给柏延的,可现在怕是没有机会了。

“可以……可以帮我……戴上吗?”

“好,好,你等一下……”柏延慌忙应声。

他颤抖着用手去解项链后面的卡扣,可越是慌张越是出错,半天也没有打开那卡扣。

宋辞色神色温柔地看着他,最终遗憾地闭上了双眼。

终究,还是没能戴上这枚戒指啊……宋辞色想。

九、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柏延不顾父母反对,将宋辞色葬在了柏氏陵园里,墓碑上端端正正地刻着“爱妻宋辞色”五个大字。细细的风携着砂砾吹进柏延的眼眶,他被眯了眼,眼泪落下来。

柏延想起关岛教堂的那场婚礼,宋辞色不是新娘,却比新娘还要耀眼,她不过是说了一句“你愿意和我走吗?”,他就像是受了蛊惑,说不出一个“不”字。

艾米莉·狄金森说: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没有见过太阳。

他本可以在那个有风的下午淡定从容地回答“我愿意”,然后遵循流程和孟嘉荷交换戒指,结为夫妻。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爱上孟嘉荷,但是他可以拥有一个寡淡却漫长的人生,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会有许多的小孩承欢膝下,年老的他躺在摇椅上,拿着泛黄的照片细数前生。

他本可以就这样度过他稀松平常的一生,前提是他没有遇到宋辞色。

有些人太过让人惊艳,失去后,只能抱憾终生。

他始终记得,那天大雪满地,宋辞色穿着单薄的红色呢子大衣,衣领的绒毛遮住她白玉瓷器般的脖颈,只露出巴掌大的脸。月光下,她极白,嘴唇却是艳丽的血红色,像是中世纪的吸血鬼,带着点惊心动魄的美。

后来柏延总是喜欢用余光中的诗来形容那天的场景: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柏延有幸,在年轻的时候见过了这人间绝色,那么此后的漫漫余生,他又怎甘心与平凡之人将就而过?

他这一生所有的爱与恨,注定都在宋辞色去世的那天戛然而止,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漫无止境的思念与回忆中重复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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