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我远道而来,是为了向您求娶长公主,以结两国之好,促国泰明安。”
神魂正游离天外的秦妩被他这一句吓得险些失了仪态。她揪了揪袖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端庄而高傲,余光却在方敬贤与阿弟的脸上来回扫过。
阿弟神色从容淡然。
很好,看来她的阿弟越来越有皇帝的派头。
方敬贤神色波澜不惊。
很好,这是方敬贤的一贯表情。
自那日被说了“自重”以后,秦妩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再没有到方敬贤面前去胡搅蛮缠。宫内暗地里的小赌庄甚至开盘下注,猜测秦妩的这份难得的“自知之明”能持续多久。
“倘若朕不允呢?”
“那还望陛下开放北境马场,还林三百亩,以安抚边境住民之心。否则,民兵暴动,恐怕难以制止。”
言下之意,竟是逼着皇帝割地求饶。饶是不愿沾惹朝政的秦妩都气从中来,一怒之下拍案而起。
“笑话!”
“笑话!”
孰料,与她同时出声的还有一个人。在秦妩说话之前,他先行出言,以避免史官拿捏住她的失言,记入书册。
“我泱泱大国,从不以女子为质。”方敬贤朝上座拱了拱手,他微微昂首,锐利的眼光带有杀意,直抵匈奴王子,无形的硝烟弥漫在大殿之中,“长公主殿下知书识礼,蕙质兰心,为我朝骄傲,岂是尔等粗鄙之辈可攀附的?”
他夸起秦妩来,遣词造句极致真诚,惹得素来以厚脸皮自称的秦妩都觉得听不下去了,她脸颊一热,竟有些羞赧。
如果这不是恭维话该多好,如果这是方敬贤真心实意夸她该多好。秦妩心中竟然又生起了奢望,奢望他给她一个回眸,抑或是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对她说“莫怕”也好。
但秦妩知晓,这都是梦里才会有的事情了。
“国师如此激动,莫不是国师也有意于长公主?”匈奴王子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挑起了话头。
在方敬贤反驳之前,秦妩先起身说话了。
她说:“王子莫要说笑,国师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你这般胡言乱语,倒是会惹谣言四起。”
满鬓珠钗绾青丝,华服鹤氅缀雍容,秦妩高举酒杯,在满朝文武因她的容貌而发呆的这一刻,将酒一饮而尽,恭贺道?:“本宫提前祝国师喜结良缘,百年好合。”
方敬贤眼里的惊诧被她尽收眼底,无声翕动的唇瓣似是在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明明圣旨都还没下,明明他跪求陛下莫要告诉她。
她笑得甚是灿烂,连眉梢都洋溢着喜悦的神色。除了在宽大袖口里死死握紧的手心上留下了道道掐痕,没有人会察觉她此刻的心境。
但文武百官在意的并不是这些,他们疑惑地对视,像是在互相询问—
这长公主,到底是又犯傻了,还是难得清醒?
七、方敬贤,你可信我?
方敬贤的亲事,算得上是朝廷里的一段佳话。
即将要与他结亲的姑娘,是左相的掌上明珠,说是京城第一才女也不为过。与那位名声不太好的傻子公主相比,谁都能掂量出该选谁才好。
所有人都觉得不怪方敬贤狠心拒绝秦妩,实在是……实在是秦妩不堪大用!
可是谁也没想到,左相府的红纱还没装上门框,喜烛也没摆上桌案,就被染了色,红变成了白。
方敬贤的未婚妻死了,在成亲前轰然暴毙。
这场原本举世关注的联姻,在喇叭唢呐声中,变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送别会。痛失爱女的左相借了宫廷百人禁卫,立誓要抓住幕后黑手。
然后,在华灯初上,夜明珠替代余晖照亮宫殿的那一刻,禁卫包围了秦妩,大理寺卿跪在石阶上,颤颤巍巍地恳求道?:“殿下,还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没办法,谁让京城人都知道,秦妩爱慕方敬贤爱慕到愿意抛下尊贵的公主身份,这么一想,若是她派了刺客杀了左相爱女,似乎也有挺大的可能性。
那时,秦妩刚刚卸了妆,未施粉黛的她唇色颇淡,宛若失了血色。她披了件火狐毛披风,那红得热烈的色彩,与她苍白的唇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衬得她瞧着有几分憔悴。
她环视一圈,发现没见到那人后,问了句:“方敬贤知晓吗?”
“知……”
不堪一握的细足踏在蓬松的雪地上,印出朵朵莲花,成了老天赠予她第一次出宫的贺礼。在她最后一次回眸时,秦妩看到了瑟缩在门框泣不成声的小宫女,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像是在嘱咐后事般,说了句:“雀儿,本宫应允过你的,待本宫第一次出宫之日,就是你归乡之时。现在,你自由了。”
秦妩本以为,她第一次出宫,会是凤冠霞帔,红妆万里,坐着喜轿,满心欢喜地成为方敬贤的新娘。
但现在,似乎她与方敬贤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在秦妩被关着的短短一周里,她见了方敬贤三次,算起来,竟比在平日里在宫里故作偶遇还多。
他第一次来时,神色慌张,似乎想要说明什么,但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只是说了句:“殿下,你莫要怕,再过几日就能出去了。”
秦妩神色不动,从攒盒里摸出一捧瓜子,翻着小说话本,嗑了起来。像她这般有零嘴还有书打发时间的嫌疑人,全天下,可能只有她一人了。
他第二次来时,带了秦妩最喜欢的小点心。
秦妩接过后,当着他的面,用银筷子往点心里一插,确认无异后,才一口口吃下。只是她低垂着眉眼,没看他一眼。
他第三次来时,带着释放令,还有真凶的消息。
据说那是左相的某个死对头,趁着左相府上下准备喜事的混乱之际下的手。然后那人在行事后,也上吊自尽了。左相悲怆之下,决定告老还乡。
方敬贤说得绘声绘色,仿佛想要用这个真相,还秦妩一个清白。但秦妩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她只是瞧着他唇瓣张张合合结束后,哑声问了句:“方敬贤,你可信我?”
“自是信的!”他回答得甚是笃定。
秦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想信你了。”
她镇定自若地推开门,仿佛这一周内的“暂时囚禁”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水,只**起小小的涟漪而已。
她避开了方敬贤从身上取下来的大氅,依然披起那件毛色鲜艳的火狐披风,一步步朝殿内走去,步子沉稳而不失仪态。
她叩开御书房的大门,跪在了脸上挂满了重逢喜悦的小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臣自请和亲出嫁。”
不过是一句话,却让小皇帝神情崩溃,豆大的泪花簌簌落下,他努力想要扶起他的阿姊,手却绵软无力。
“阿姊,你再等等,我一定能处理好边防之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小皇帝慌张得连自称都忘了。
秦妩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就别骗我啦,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等到我搞定匈奴,我送你太平盛世可好?”
“阿姊,我不要太平盛世,你留下来好不好?”
“不许哭,以后我不在,你也要学着怎么好好当一个帝王。有不懂的,可以去问方国师,他毕竟是老师,懂得比你多。”
“可他再聪明也比不过阿姊你啊!”
秦妩笑了,她眼神清亮,目光透过窗棂,落在了那个肩头满是落雪的男人身上。
她心想,这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从此一别两宽,山高水远勿相送。
八、殿下,您别哭
秦妩与方敬贤初次见面的时候,一个身份尊贵,高昂着头,睥睨众生。一个身份低微,毕恭毕敬跪在她面前,对她叩首,问安道:“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从今往后,臣就是您的新教书先生了。”
那时秦妩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打起了哈欠,玩起了手指头。
直到在窗外偷看教学情况的老皇帝捏了一把她的耳朵,她才哭哭啼啼,端正坐好,听起课来。
“方探花,你别在意,朕这位长公主脑子不太行,你就随便教教,会读书写字就好。”
方敬贤阅完两人平日的练习题后,看了看满脸写着“你快点夸吾写得好”的太子殿下,又看了看打了个哈欠,交了张白卷的秦妩。
方敬贤觉着,自己的前途可能会葬送在这里了。
“长公主殿下,您有什么不会的吗?”他弯下腰,轻言细语地问道。
“什么都不会。”秦妩回答得坦坦****,似乎还引以为荣,“本宫就是个榆木疙瘩啦,开不出花来,你去教教太子吧。”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三字经》开始教吧。”
秦妩怒了,吼道:“方敬贤,你没听懂话吗?你去教太子,本宫不用你管!太子才是最重要的!”
方敬贤置若罔闻,自顾自安排起秦妩的作业来,他说:“太子虽有基础但并不精通,臣自会教导。只是殿下,在臣心里,您与太子都是臣的学生,没有孰轻孰重。所以殿下,您也很重要。”
他声音清冽,语调柔和,他说出来的每个字,秦妩都认识,但凑成一句话,秦妩就听不懂了。她隐忍着,强行将豆大的泪珠憋回眼眶,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将手掌心掐出深深的红印,微微战栗的身子昭示着她此刻的心神激**。
上一次她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那一天,母后跪在御书房抱着她不停地冲父皇叩首,每一声都回**在房内,叩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看不清父亲脸上的哀愁与犹豫。
“陛下,阿妩和清儿都是妾身与您的孩子!他们一样都是皇家子嗣啊!求求您,放过阿妩吧!”终日挂着温柔笑容的母后此刻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阿妩那么乖,她绝不会和清儿争的,这江山,也绝不会因为司天监的一句话而牝鸡司晨。”
母后撞得发青的额头,终究换来了父皇的妥协。从那一天以后,秦妩便知道,自己再难得到父皇的青睐了。
在母后溘然长逝后,在方敬贤成为她的新教书先生的这一天,她又听到了类似的话语。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怯懦与不满,试图将她嚣张、任性、没脑子的形象重新在方敬贤面前树立起来。只是,方敬贤递过来一方锦帕以及他说的那句话,将她的伪装击得七零八落。
他说:“殿下,您别哭,学不会我慢慢教您,您一点儿都不笨的。”
秦妩忍不住了,落下的泪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宣泄着她的委屈。
戏文里的姑娘们都爱温柔体贴的儿郎,撇开长公主的身份,秦妩也不过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郎。她会对谁动心,会在何日开启心房,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秦妩的第二个秘密是,在她八岁那年,司天监说她天生帝命,所以为了安稳父皇的心,她不得不藏拙,当个不争不抢,一心为阿弟铺路的傻子公主。
九、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很多年后,当人们提起那位长公主,他们再也不会用“无用”二字冠在她名号之前。
试问哪家公主,可以在远嫁匈奴后,掀起匈奴朝廷好一阵腥风血雨?试问哪家公主,有那么大胆量,敢只身赴战场,救回某王遗孤,然后力挽狂澜,召集谋臣忠士,推翻一个朝代?又试问有哪家公主,敢在异域自称摄政王,快马加鞭送来同盟文书,促成两国友好?
“是那位长公主啊!”司天监的众人朝天而跪,像是向多年前因误算天命而被老皇帝悉数诛尽的那些前辈们澄清,“天命无错啊!”
这些,都是不惑之年的方敬贤从皇帝那儿听来的。
岁月更迭,那位总是要躲在装傻充愣的长公主背后寻求庇护的小皇帝,终究成了一代明君。
这一切,正是秦妩所乐见的。
“我的阿姊,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女子。所以先生,你也教一教阿姊读书好不好?”说话都说不清楚的太子向他恳求道。
那时,身为探花郎的方敬贤刚刚被聘为教书先生,对太子口中那位“全天下最聪明的女子”,而宫里人都认为是“傻子”的长公主颇为好奇。他故意比他们晚到片刻,从窗户缝里瞧见,秦妩正双手齐下,为拖欠作业的太子补着功课,一边补,还一边骂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她红着眼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他多年之前养的那只小兔子。他只是在集市上匆匆一瞥,就把它买了回家,恨不得捧在手心上日日呵护。
而那时,他连自己的吃穿都成问题。
“朕的阿姊,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所以,国师你也喜欢她好不好?”
方敬贤自然知道她是最漂亮的女子,要不然她从梯上跌落那日,自己怎么会身体先于大脑,伸出了手,把她揽入怀里。那般柔软的躯体,仿佛他再用力一点点,就能在秦妩的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那是恪守礼法的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逾矩。
孔孟之道,君臣纲常,被他悉数抛之脑后,他只祈求时间流转得再慢一些,让他在这一刻不用顾忌一切,坦然承认自己的心意,去尽情地感受自己加速的心跳。
“朕的阿姊,是举世无双的瑰宝!是灿烂的朝阳!是瑰丽的晚霞!可是方敬贤,手段这么肮脏的你,怎么敢拿她作筏子,去铺垫你前进的道路,去玷污我无瑕的阿姊?!”
<!--PAGE10-->没有人知晓,其实方敬贤从未打算与左相爱女结亲,因为早在左相透露出结亲的意思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让左相远离官场的准备。
命人刺杀一事对他而言,不过手上沾染的罪恶又多了一条而已。除了不小心将秦妩牵涉进来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方敬贤不是圣人,而是俗人,他有欲有求,所以庸俗而龌龊。他惧怕秦妩爱的只是他伪善的笑颜,所以他连一点儿不堪都不敢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应是天上皎皎明月,余晖映照大地;而他只是地上一粒沙,卑微而贱劣。
所以,后来连皇帝都知晓与左相结亲不过是他演的一出戏后,聪慧如她,怎么可能推断不出?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她的离去,才毫无留念?
方敬贤不知,他也无法告诉她,他从未想过让她成为他的棋子。他连把她当作珍宝,暗暗揣在心里日思夜想都来不及……
他只知道,有一封纸张泛黄,脆弱到像是一用力就会捏碎的信,跨过山山水水,经由皇帝的手,被送到了他这里。
那是一封当年没有来得及送出的信,而信上只有三行字。
但就是这三行字,让这位已经霜雪白头、声名显赫的一朝之师,在大殿之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笔迹,他很熟悉,是秦妩十六七岁左右惯用的写法。
那时她正满怀希望,在众人看戏心态的唆使下,义无反顾地向他靠近。
信上她问—
方敬贤,你别把我当公主,我也不把你当国师。
你只是会读书的少年郎,而我不过是与你熟识的女郎。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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