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中所有细节暂且略过,总之,整个童年时期,她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记忆总是越年轻的时候就越清晰,不快乐的回忆更加难以抹去。
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暴雨,路远的学生没法回家,老师便安排他们去就近的同学家里住。但是,没人愿意让姜宝茶去自己家睡,姜宝茶在街上游**了半宿……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姜宝茶家小区附近,其他学生已经到了,打电话催陈园园赶紧上去。陈园园说到这里,只好先停下来接电话,盛阳的心仿佛穿越时空,陪着姜宝茶一起淋了那场暴雨。
那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她该有多么的迷茫和绝望呢?
让盛阳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陈园园挂完电话,居然能哧的一声笑出来:“你知道第二天,我们见到姜宝茶的时候她什么样吗?”
陈园园从手机里翻照片,当时他们身边只有她有一部翻盖手机,可惜像素太差,拍得太模糊了,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递给盛阳看:“喏。”
照片上的女孩子一身泥污,像是在沼泽里滚了半宿。
比这更糟糕的照片还有很多,都是姜宝茶过去被欺负时留下的证据。照片被陈园园一直保存着,她隔三岔五觉得无聊了就翻出来看看。
初中后,姜宝茶考进县里的中学,远离了小镇,高中后又来到了市里。于是春天来了,雪球化了,已经太久没人提起过去的故事,她想方设法地改头换面,以为从此世人将她那些狼狈的记忆当作过眼云烟,却没想到,有人一直帮她仔细地记着。
陈园园走到单元门口:“这就是姜宝茶的家了,在十三楼。”
盛阳拎着塑料袋的手在微微发抖,陈园园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指,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问:“怎么了,觉得恶心,不想上去了是不是?”
盛阳的气息变急促,心跳也剧烈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是觉得你恶心。”
陈园园摊了摊双手,似乎不想再演下去了:“随你怎么想,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了解一下姜宝茶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阳忍了又忍,掌心快被指甲掐出血。
他终于明白姜宝茶不想别人靠近她的原因了。
“你不是她的朋友吗?”
“不是啊。”陈园园说,“我只是收了她的封口费,负责替她保守秘密。而她之所以这样对我言听计从,也是因为怕我说出她的秘密,破坏她白莲花的美好形象。”
但是,谁能想到呢?小时候那么讨人厌的姜宝茶,因为女大十八变,摇身成为万人迷。陈园园看不过去她那么虚伪的样子,也不甘心,便有了想揭穿她面具的想法:“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没点儿余兴节目的话也挺无聊,你说我要是……”
<!--PAGE12-->盛阳松开塑料袋,指着她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会让你好看。”
陈园园看到他手上的血,知道他没有开玩笑,轻笑一声给自己解围,急忙去按电梯。
盛阳心情复杂地看着楼层数字变化,电梯门开后,走廊里一片闹腾,一群人杵在姜宝茶家门**头接耳,他拨开人群过去看,原来是屋里摆了一桌麻将,战局正热闹,室内乌烟瘴气,烟头酒瓶到处都是,同学都干笑着挠着后脑勺,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姜宝茶小声贴在爷爷耳边商量,能不能先撤掉麻将桌,让同学进来坐一坐,但姜爷爷嗓门儿大得吓人,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她留:“要玩儿出去玩儿,别在这儿打扰我。”
对面的人自摸,姜爷爷懊恼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都是你,非得跟我说话,输了吧!滚出去滚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悻悻地放下买来的东西,说了几句话就全都撤了。
大家离开的时候怨声载道—
“我的零花钱啊,全砸在这上面了,却连口水都没喝上……”
“谁不是啊,说好了一起过平安夜,现在倒好,一文钱都没有,我回家坐公交都成问题。”
姜宝茶在门口弯腰致歉:“今天真是对不起大家了!”
小区楼下,众人七嘴八舌—
“姜宝茶这个爷爷,是不是神经有点儿问题啊?我们好心好意来给他孙女儿开欢送会,他让我们滚出去!”
“小点儿声,这可是人家楼下。”
“姜宝茶她爸可真放心,把姑娘放在这种老头身边!园园,你不说她爸可疼她了吗?”
陈园园耸耸肩:“那都是宝茶告诉我的。”
众人揣着疑惑,东一句,西一嘴,但肚子太饿,思路不清,最后只好纷纷回家找饭吃。
原本应该高高兴兴的平安夜,就这样被毁了。
一颗奇怪的种子埋进了所有人心里。
八、骗人真的好累
盛阳随着人群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意识回归的时候,发现四周已经空无一人,他并不知道自己脚下走的是哪条街,于是只好凭着记忆往回走,却最终回到了姜宝茶家门前。
盛阳闭上眼睛,想到的仍然是少女乐观的笑容。
怪不得,她只是假装很快乐,心事无处发泄的时候,只好在网上悄悄吐一吐苦水。
原来骗子是这个意思。
想起自己还没有好好跟她道过别,盛阳发信息问姜宝茶,要不要下楼跟他聊一聊。
因是四周无人,又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这一回姜宝茶并没有回避,几分钟后,她披着棉衣下楼来,头发松松地绑了一个马尾辫,笑着递给他一个苹果:“喏,平安果。”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啃苹果容易冻牙,两人到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各要了一杯热可可。姜宝茶搓热了手,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PAGE13-->她那样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盛阳咬了一口苹果,说:“你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应该是吧,不过我肯定会想你们的。可惜大家精心为我准备的送别会就这么被毁了。”姜宝茶握着冒热气的白瓷杯,叹了一口气,“对不起。”
“我倒是无所谓,就是那帮家伙们觉得很扫兴。”
“本来想在临走前给大家留个好印象的。”
“你也不用太在意。”盛阳啃完苹果,想安慰她,却因为自己偷窥到她的心事而惭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产生了逃跑的冲动,站起来:“我先走了。”
如果她知道,自己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被人发现,一定会特别生气。就像她说的那样,他想在她离开之前给她留个好印象,他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她。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祝你快乐。”
离开姜宝茶的时候,盛阳的内心矛盾到了极点,他希望自己不要回头,却又希望她能喊自己一声,可是她没有,尽管他放慢了脚步。他走出门,在玻璃窗边驻足,看到姜宝茶两手捧着热可可,一抽一抽地哭。
果然,刚刚的笑容都是她装出来的啊。
盛阳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猎人,看到一只受伤的兔子,他想救她,却怕她受到惊吓。
口袋里的手机在振动,他按亮屏幕,解锁,看她的最新状态?:骗人真的好累啊。
好像有人用针在扎他的心脏。与其说骗人很累,不如说欺骗自己假装开心才是最累的。
他决定不去挽留她。
就让她走吧,走了就不用继续骗人了。
快点儿走,越快越好。
元旦很快过去,春节也迅速到了,盛阳翻看日历,猜测姜宝茶这时候应该已经在青岛了。
那几天宜城冷得要命,锅炉房的大爷们比较给力,为了对得起居民给的取暖费,每天三班倒,烧得炉火特别旺。半夜盛阳热得睡不着,起来倒水喝,脚底与地板接触的瞬间他跳了起来,因为烫脚。
他开窗降低一下室内温度,街道上的争吵声随着寒风一起刮了进来,是一个老人和儿子在争吵。他正要关窗,却在老人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姜宝茶面无表情地仰头望星星,一回头,撞到了盛阳的视线。
盛阳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没走?
离得太远,盛阳看不清姜宝茶的表情,但还是从她的动作里解读出了两种情绪—害怕、惊诧。
喔,也对,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虽然他和她不在同一个小区,但他的卧室和她的房间之间,只隔了一条街。
两人都没有别开脸,直到盛阳关上窗,重新躺在被风吹凉的**。
姜宝茶没有走。
开学之后气温回升,班上的同学陆续到齐之后,姜宝茶出现了。所有人都很惊讶,也就陈园园的表情看上去比较淡然。元旦期间,姜爸爸确实回来了一次,他去陈园园叔叔家的麻将馆,替姜爷爷还了钱,然后劝告陈叔叔,以后姜爷爷再来的时候不用招待,直接赶出门就好了。
<!--PAGE14-->姜宝茶硬着头皮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陈园园过来问她:“听说那天晚上你爸爸和爷爷吵了一宿的架?不过也对,那笔钱也不是小数目,换谁都得生气。你这次没去成青岛,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不是。”姜宝茶捋了捋刘海,笑着说,“是那边的学校出了点儿问题,爸爸让我再等一阵子。”
陈园园的表情有些怪,她刚想说什么,目光就落在姜宝茶的新手表上:“哇,这个牌子我听我堂姐说过,超贵的!”
姜宝茶把腕表解下来给陈园园看,噘着嘴,嘴上生气,语气听上去却更似撒娇:“一块儿手表就把我打发了,显然是他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真不知足,要是我爸也给我买这么贵的表,我宁愿他到外地去做生意。”陈园园把表戴在自己手腕上,“真好看,能不能借我戴一天?”
姜宝茶点头:“下周还我就行了。”
陈园园高呼万岁,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九、被拆穿的谎言
陈园园受不了姜宝茶又要回来出风头,揉着额头暗自烦躁,但看在那块手表的分上,她打算再忍耐几天。
不过,平安夜事件之后,大家对姜宝茶都产生了一些芥蒂,虽然并没有很明显地针对她,但多多少少有些疏远。姜宝茶的人气有下降趋势。
数学课上,老师出了一道很难的题,让学生分组探讨,他选了几个组长出来,让其他人自己决定跟哪一组。姜宝茶荣幸地成了组长,若是平时,她那一组的名额肯定第一个被占完,但那天别的组都定完了,也没人主动叫她的名字。
分剩下的人自动归到她那组,但由于不情不愿,研究题的时候组员都没什么热情,最后成了姜宝茶一个人做题,其他人只负责等她做完之后分享一下她的劳动成果,然后抄一下答案。
盛阳是姜宝茶隔壁组的组长,看到这边的情形,敲了敲陈园园的桌子:“是不是你又出去瞎说什么了?”
陈园园两手交错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天地良心,我虽然看不上她,但什么都没说,是大家都觉出不对劲儿了而已。”
下午,姜宝茶一个人在教室里抠题,只差最后一步想不通,她绞尽脑汁,头顶冒烟,直到一只手拿起她文具盒里的笔,在她列好的算式中间画了一条线:“这里不对,重新算一下。”
姜宝茶提起笔,在演算纸上写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后面的步骤顺其自然地捋了出来。她回头看,盛阳正在座位上看悬疑小说,似乎看到了关键地方,脸上的表情随着故事一起变纠结。她想道谢,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最主要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破这个沉寂的局面,她害怕听到他说,那天晚上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道题最后只有盛阳和姜宝茶两组做对了,数学老师把自家开的餐厅的免费券发下去十张做奖励,但有个人生病不能去,陈园园便约上了她在高三就读的堂姐。
<!--PAGE15-->周末大家一起赴约时,陈园园还戴着姜宝茶的手表,堂姐眼尖,让陈园园摘下来给她看看,然后摇头,将表放在桌面上,说:“假的,最多值一百块钱。”
陈园园原本是想炫耀的,一听这话,立刻嫌弃地把手表推回姜宝茶那里,说:“这是宝茶借给我的。”
姜宝茶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但她却不解释。那顿饭大家吃得很尴尬,最后匆忙解散。
“好像最近只要是有姜宝茶的聚会,就很容易不欢而散啊。”
那天大家在没有姜宝茶的班级群里说这件事儿,最后得出结果,下次有什么活动,还是避开她比较好。
周一上学,所有人都知道了假手表的事情,女生们对这种话题最兴奋,一见姜宝茶进门,马上让她把手表摘下来看看。
姜宝茶摸了摸空****的手腕,说:“不好意思,手表那天被我不小心丢在餐厅了。”
陈园园咄咄逼人道:“胡说,走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你戴在手腕上的。”
姜宝茶面对大家异样的眼神,有些慌,她艰难地让自己的声音能维持镇定,小声说:“我没骗你。”
“那就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嘛!”
姜宝茶摇着头后退,一直退到墙角,陈园园义愤填膺地对周围人说:“手表是假的,说要转学去青岛是假的,说家庭幸福也是假的。姜宝茶的后妈根本没她说的那么好,她爸爸是倒插门,被她后妈拿捏得死死的。她爸是想接她去青岛,但是她后妈死活不同意。那天晚上她爸爸和爷爷吵架,还在为抚养费讨价还价,附近的人都听到了。”
陈园园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儿,为了那块儿手表才想保管秘密,但她怨恨宝茶让她在堂姐面前下不来台,一气之下,这才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姜宝茶觉得自己被施了定身术,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陈园园见她不承认,哼一声说:“那你把手表拿出来给我们看,如果是真的,我马上收回之前那些话。”
耳边轰隆一声巨响,姜宝茶的灵魂这才归体。
她羞愧得恨不得当场去世,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要到此为止了。
盛阳进屋的时候,教室闹得像菜市场,他放下书包,见人群中央是姜宝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姜宝茶,我昨天去餐厅吃饭,店里服务员告诉我捡到了这个,我记得这是你的吧?”
姜宝茶捂着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陈园园把手表从盛阳手中夺过去:“就是这个!”
其他女生也过来看,但是看不出门道来,陈园园便去高三喊堂姐来给她们科普知识,堂姐本来十分不耐烦,眼睛却在看到手表的瞬间亮了起来。
“这是真的。”
嗯?
所有人面面相觑。
陈园园让堂姐好好看看,堂姐托着镜框又看了两遍:“绝对是真的。”
<!--PAGE16-->“上次你不是说是假的吗?”
“上次……”堂姐产生了自我怀疑,“上次可能没看清楚。”
听了一早上戏的吃瓜群众都跟着蒙了:“我说陈园园,你能不能靠点儿谱?写作文的时候也没看出来你这么能编呢。”
“就是,平常跟人借手表、要手镯,捞到好处时是朋友,一转身就翻脸不认人,我都怀疑您的脸皮是不是混凝土筑成的。”
陈园园被打了脸,众人散去,盛阳把姜宝茶从地上拉起来,拍拍她后背蹭到的粉笔灰:“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陈园园丢尽了脸,一直维持的乖乖女形象被戳破,她气得失去理智,大喊一声:“你们知道姜宝茶她小学的时候……”
声音戛然而止,盛阳把姜宝茶拉到身后,捏住陈园园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陈园园,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我有的是办法治你。你琢磨一下,值不值得。”
盛阳撂下这句话,松开手,他的眼睛告诉陈园园,他说的不是空话。
陈园园滑坐在地,彻底蔫了下来。
姜宝茶机械般地被盛阳扶到座位上,那只手表被搁在桌边,她支撑不住,趴在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身后的人看到了,小声议论:“姜宝茶好像哭了。”“能不哭吗?一大早上就被别人咄咄逼人地问,被人像审犯人似的审了半天,搁谁都委屈。”
众人排队到她身边哄了她一会儿,她哭肿了眼睛,也哭湿了袖子,可一直等到放学,她的眼泪也没停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委屈,而她只是觉得自己紧绷的那根弦被人硬生生地扯断了。
羞愧、耻辱交替出现,她近乎是以逃跑的姿势跑回了家。
十、我讨厌这个世界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长到盛阳有好几次被噩梦惊醒时都以为天亮了,睁开眼,看见手机信号灯在闪,他按亮了屏幕,是姜宝茶刚发的朋友圈。
“最近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讨厌这个世界,但奇怪的是,世界并没对我做过什么。”
后面的一段时间里,盛阳都很警惕姜宝茶的状态,可她每天都来学校正常上课,那件事情似乎完美地过去了。
只是,她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走路的时候垂着头,很少笑,也很少跟人说话,课上回答问题的时候支支吾吾的。
盛阳从她发的朋友圈里知道了她会这样的原因,是她老是觉得有一双知道全部秘密的眼睛在后面盯着她,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录为“呈堂证供”,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说话才算合适,干脆沉默。
她开始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缩进角落里,不让别人看到她,尤其怕盛阳看到她。就连老师喊她名字都让她害怕,只要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就觉得那人在心里骂她是个骗子。
<!--PAGE17-->她是真的悲观,小时候被欺负的记忆太深刻,导致她的灵魂被困在那段时光里。
盛阳想告诉她自己从没那么想过,他只是想帮她,可她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傍晚,盛阳的手机再次响了,他翻开看了一眼,两秒钟后翻身下床,随便找了件外套跑出门。
“我想去看看那条泾川河。”
盛阳后悔自己当初嘴贱,那条破河有什么可看的?
他打了车过去,正好看到姜宝茶缓缓走到桥上去。
宜城冬长夏短,四月的寒风依然刺骨,路灯偏偏是白色的,凄凉得让人想要奏哀乐。
姜宝茶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深吸一口气,一辆汽车从身后飞速驶过,鸣笛声刺激耳膜,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盛阳灵机一动,一边朝她那边跑,一边迅速扒下外套和围巾,最后一股脑儿塞到她手里,急吼吼地说:“我先来,帮我保管一下。”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盛阳?”
他将拇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踩上栏杆,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河水里溅起浪花,随后陷入平静,见盛阳的头半天没有浮上来,姜宝茶的两耳骤然嗡鸣。两秒钟后,她终于缓过来,抱着外套往桥下跑,眼泪和鼻涕都甩进了风里。
“救命,救命!”
但是怎么办呢?没人听到她的求救,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于是她蹲在地上,哆嗦着打救护车电话。她哽咽,抽泣,直到一双湿漉漉的脚丫子走到她眼前。他打了个喷嚏,一句话说得哆哆嗦嗦:“把把把……把外套给我!”
姜宝茶把棉衣递给他,顺便用他的衣角擦了擦眼泪鼻涕?:“你在干什么?”
“我看你好像挺想冬泳的样子,就下去帮你试试水温。”
她想说她只是来看一下,鬼才要去游泳,却莫名想嘲笑他一下:“结果呢?”
“有点儿烫。”
姜宝茶的坏心情奇妙地瓦解在这条河里,她被他惹笑了:“冻死你算了!”
盛阳打了个喷嚏,拉着她坐上路边的出租车:“今天水温不行,你下次再来。”
夜里,盛阳发了高烧,进了急诊。翌日,姜宝茶拎了果篮去看他时,盛妈妈正在数落他:“也不看看外面什么温度,竟然跑去冬泳,发烧了也不跟我说,你是不是怕自己死得太慢?”
盛阳有气无力地喝口热水,说话的声音像在鼻子里塞了两个棉花球:“亲妈,请不要说那个不吉利的汉字。”
盛妈妈急着去上班,拜托姜宝茶照顾盛阳一下,于是一整个下午她都坐在医院,帮他盯着盐水瓶。
最后一瓶盐水滴到一半的时候,姜宝茶从口袋里摸出那只手表放在床边:“之前谢谢你了。”
天知道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直面这个问题。她已经做好被他羞辱的打算,可让她感到震惊的是,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游戏机,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也不想借此跟她邀功,这反而让她觉得更加难为情。
<!--PAGE18-->她没想到自己会比他先沉不住气:“为什么要帮我?”
“我就是给你把手表捡回来了而已,不用谢。”
姜宝茶愣了一下:“你是装傻还是故意奚落我?”虽然清楚实话是什么,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很需要勇气,她皱眉,抿了抿唇,说,“我的表被我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里,这块表不是我的。”
盛阳摩挲着下巴,思忖了一下,说:“巧了,我刚好就是从那个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你上回不是说是餐厅的人还给你的吗?”
“那次也许是我记错了。”
姜宝茶把脸埋进掌心里。
挣扎之后,姜宝茶陷入冷静,半晌后,她问:“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盛阳有些惊。
他原本以为她是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儿的,他也不打算继续深挖她的伤口,遂打算装傻糊弄过去,给她台阶。
可她却主动说起了自己的秘密。
盛阳端正了姿态,等她开口。
十一、四季的更替
姜宝茶爸妈关系不和,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分居了。因为妈妈没有能力抚养孩子,所以她跟了爸爸。六岁那年,她的爸爸再婚,后妈年轻漂亮,性格温柔,爸爸随后妈去了青岛,把她送回乡下,让爷爷帮忙照顾。
爷爷并不会照顾孩子,而年幼的姜宝茶不懂如何融入陌生的环境,更不懂该怎样与人相处,被欺负的时候也只好保持沉默。
爸爸从一年回来一次到两年回来一次,每次都说下次回来就带她离开,但每次都食言。但他并不苛待她,他会给她大笔抚养费,后妈也常送她各种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小孩子是很好哄的,姜宝茶一直以为爸爸很爱她。
时间一晃,六年过去了,爸爸的承诺还没有兑现,这中间不时有人提醒,爸爸已经不要她了,但她不相信。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姜宝茶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一场暴雨把所有人困在学校,眼看同学们一个个被爸爸接走,她在暴雨中待了一夜,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来接她的人。
从那以后,她就没法正常和人做朋友了。
后来她离开了小镇,到县城读书。她告诉所有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爸爸很爱她,后妈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
时间无法抹平伤痕,记忆只会越来越清晰,出于求生本能,她只好假装忘记。
过去任何一个令她难过的细节,她都不想别人提起,不管是那时候被人叫过的绰号,还是她被人遗弃的事情。
唯一知情的陈园园,因为得到了好处,遂配合她演戏。
她寒暑假不出门,开学后,就告诉同学她去了青岛,证据是爸爸几年前送她的梧桐叶和一罐石头。
她很快乐,特别快乐,于是她变得爱笑了,也交到了很多朋友。
<!--PAGE19-->装睡的人不愿被叫醒,谎言说着说着,自己就信了。
但是,这个谎言在维持了四年之后开始出现破绽,姜宝茶盼了将近十年,终于等到爸爸开口要带她离开,可是元旦回来之后,他又告诉她,后妈在生下弟弟之后情绪不佳,他们没有精力抚养两个孩子。为了表示抱歉,他送给她一块据说很贵的手表。
说实话,姜宝茶并不在意那块手表值几块钱,但当陈园园堂姐告诉她那是假的时,她觉得自己终于被叫醒了。
尽管爸爸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她去青岛读书,但她还是假装爸爸很爱她;即使爷爷经常醉得一塌糊涂,她还是假装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中。她假装自己是个乐观爱笑的人,交了很多好朋友。尽管她没法跟任何人讲心里话,但她还是假装自己很快乐。后妈寄了旧衣服和旧首饰给她做礼物,她就洗一洗,烫一烫,穿到学校去告诉所有人,它们都是崭新的。她什么都不缺,她也不寂寞,即使她总是一个人跟影子说话。
谎言说多了就让人有依赖性,面具戴久了就会渐渐融进血液,被人揭开时,就会有鲜血滴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随着疲惫一起爆发,她彻底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朋友是假的,亲人是假的,快乐是假的,手表当然也是假的……
但是,当面具被揭开的时候,她反倒没那么害怕了,居然还有点儿轻松。卸下所有防备以后,她似乎更能直接看他的眼睛。
于是她将过往仔细看清晰,发现它似乎也不是全无光明。
“我从来都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哦。”盛阳悠悠地说。
以真换假是维护她,缄默不言也是维护她。
热流涌进心里,她迅速别开脸:“手表的钱我会还你的。”
他笑了笑,指着即将滴完的盐水说:“在那之前,请你帮我叫一下护士。”
十二、一切都如期而至
姜宝茶默认自己欠了盛阳一个人情,所以,当宜城真正的春天如期而至,运动会就要开始,盛阳提出要和姜宝茶组合打网球时,她没有拒绝。
虽然她技术感人,根本接不住球。
唯一能克服困难的方法就只有不断地练习,为此盛阳列出一个时间表,让姜宝茶照着执行。
那张时间表总体来说没什么问题,但是盛阳忘了把她休息的时间加进去。夜里十一点,他拉着她在小区球场训练,她瞌睡连天,最后干脆扔掉球拍,就地躺下,说什么也不肯再打。
盛阳只好把她背回家,由着她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把口水流在他后背上。
姜宝茶半梦半醒,听见自己仿佛在呓语:“为什么你总会在我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
电梯坏了,盛阳爬楼爬得气喘吁吁,他把她下滑的身体往上颠了颠:“等赢了比赛,我就告诉你。”
<!--PAGE20-->姜宝茶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对网球生出了兴趣,之前是要盛阳威逼利诱才勉为其难地练习,现在只要一有时间,她就立刻拉着盛阳往球场上跑。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靠苦心磨炼的技术加上超强的默契,完美地赢下了比赛。场下观众欢呼鼓掌,领奖台上,姜宝茶看着盛阳:“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盛阳欲言又止,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宝茶,在告诉你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要是很早之前就有人偷窥了你的秘密,你会不会生气?”
“偷……窥?”姜宝茶咧了咧嘴,“那要看什么情况了。如果是日记,我肯定会生气。不过我从来不写日记,因为太不安全。”
盛阳频频点头,深以为然:“所以,你都用微信发私密的朋友圈。”
“对……嗯?”姜宝茶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的手机?”
“那倒没有。”盛阳挠了挠头皮,纠结了许久,终于决定坦白从宽,说了个暗号,“我是上帝。”
姜宝茶的脸上闪过一串问号,随即,问号一个一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嘴巴慢慢张成了O型。
她想起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她随便编辑完一条内容,点了发送键。不久后,她收到了回复。她以为自己手误,忘记点“仅自己可见”,吓得赶紧删除了那条内容,这件事也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可其实她偷偷发的私密状态全都出现在盛阳的朋友圈里,因此他知道了她隐藏的一面,了解了她的秘密。
姜宝茶不相信,便去翻盛阳的手机,那一字一句都似曾相识,她感觉大脑一阵眩晕:“所以,只要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原来不是巧合?”
“当然了。”盛阳说,“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姜宝茶想到自己发的那些非主流文字,羞耻上头,有些崩溃。
她应该发火的,但是她发不出来。
时间退回到那天在医院,盛阳的盐水挂完了,她跟他道别回家。他忽然下床喊住她,把手表重新戴在她的手腕上,轻声说:“宝茶,面具丢了就别要了吧,你本来的样子就已经够美了。夜晚太黑,但你也不要一直闭着眼睛,这样就算有人发出拯救你的信号灯,你也看不见啊。”
窗户开着,风吹进屋里,姜宝茶没穿外套,却不觉得冷。她木木地站在那里,听眼前的人说着全世界最温柔的话。
没被温柔对待过的人,很容易就被打败,姜宝茶没有感冒,却吸了吸鼻子,特别小心,又特别认真地问:“你真的不讨厌骗子吗?”
姜宝茶觉得奇怪,她还忍着没有哭,盛阳的眼圈却红了。
“我小时候为了买游戏机,也骗过我妈说要买练习册。”
姜宝茶嗤笑出声:“我这是戳到你痛苦的往事了吗?”
<!--PAGE21-->他摇头,他只是在为她难过。
是什么让她这样敏感又这样小心翼翼?
于是,他朝她伸手,比宣布入党还郑重其事:“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太可怕,但是现在有我陪你,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帮你去找,或者我们一起去找。”
橘红色的余晖落进屋里,四周空气都变柔和了。姜宝茶的灵魂似乎仍在出窍,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可奇怪的是,从不关心四季交替的她,却在那一刻开始期盼春天的来临。
如果悲观的心是可以被拯救的,姜宝茶想尝试着握一握盛阳的手。
如果快乐是可以寻找的,她想试一试。
他那么巧妙地维护了她,为了不让她难堪,甚至选择将那个谎言延续了下去。他在她为难的时候停止靠近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她站不起来的时候伸出援手,她怎么能够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是你,就单纯以为是朋友圈里哪个智障……啊呸!主要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后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喂,宝茶,我没说你是智障,你别生气,我可以解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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