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蒋临水
一、我是上帝
凌晨两点,楼下吵架的声音从未关的窗户里传进来,盛阳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忽听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微信提示音,但他太困了,不想睁眼,用毯子蒙住头。那声音再没响过,可他不知为什么十分烦躁,彻底睡不着了。
果然,盛阳还是没法置之不理,纠结了半天,他放弃了睡眠,伸长胳膊把手机从床头柜上取了下来,按亮了屏幕。有个人在朋友圈里问上帝:从十三楼跳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类似这样的言论他每隔两天就能看到一次,可奇怪的是,发这条状态的人没有头像也没有昵称,并不在他的通讯录内,他想屏蔽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是谁。而只要是这个人发了什么,系统的提示音一定会变得超响,不管盛阳怎么调节音量,就算调成静音也没用。
盛阳的起床气还没消,这么消极且矫情的言论让他感到烦躁,时隔多日,他终于忍不住回复了一句:要寻死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跳楼,场面太血腥,会给路过的人造成心理阴影,跳泾川河吧,还能稍微唯美一点儿。
他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间隙里,对方已经回复了消息。他抻了抻关节,做好与对方骂仗的准备,点开手机后却愣住了。
“你竟然能看到我发的东西?你是谁?”
盛阳以为自己碰上了智障,翻了个白眼,回复道?:我是上帝。
二、如果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骗子
盛阳第一次看到这个神秘的无名氏发言,是在高一开学第一天。内容是这样的:如果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骗子。
他是在上学路上看到这条内容的,但当时他并没有在意,以为是某人在胡说八道。
处暑已过,天还是热得人睁不开眼。盛阳找到自己的班级,一进门,便听一个少女在人群中央不停地笑。他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轻飘飘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那个被称为姜宝茶的姑娘穿着白色半袖T恤和天蓝色九分裤,身材纤瘦,皮肤偏白,叽叽喳喳得像只麻雀。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大大方方地举起右手说了声“嗨”,笑声清脆得像银铃,感染了周围,直径五米之内都充满了欢脱的气氛。可惜盛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已经转回了头,继续跟别人谈论刚才的话题。
盛阳没有仔细听她们说什么,只是目光落在姜宝茶一晃一晃的马尾辫上。
班级分完之后,他们开始军训,女生们怕晒黑,在树荫下一边低头用手挡脸,抱怨着,噘着嘴,防晒霜涂得像油漆那么厚,只有姜宝茶在大太阳底下来回穿梭,头发扎成丸子状,脸和脖子晒出了两个色。她在额头上画了一个月牙,称自己是包公,把身边的人分为七侠和五义。
站军姿的时候,她始终在队伍前面,腰板儿挺得笔直,素白面孔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侧身的时候,盛阳能看到她上扬的眼尾和卷翘浓密的睫毛。
她好像特别爱笑,而且是个自来熟,能迅速和周围人打成一片。那天下午休息的时候,男生们议论起自己有印象的女生,意料之中的,盛阳发现所有人都记住了姜宝茶。
姜宝茶,姜宝茶。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心底的情绪在轻微地翻涌。
一连好多天,盛阳只要一静下来,都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却又像隔了一层朦胧不清的薄雾,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觉得那双眼漂亮异常。
该怎么接近她呢?他思考着这个问题。
上帝保佑,盛阳与她同路回家。好几次放学,盛阳在路上都碰到了她。女生走路的时候也要哼着歌,摇头晃脑的,头上的粉色发带系成蝴蝶结,在风里飞得起劲。他犹豫了一下,酝酿完开场白,才去拍了拍她的肩。女生惊讶地转过头,看了看四周流动的人群,又看了看男生坚定的目光,指向自己问道:“你叫我?”
盛阳看似平静,其实掌心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揉了揉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我想问你,你唱的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姜宝茶转了转眼珠,按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哎,就是一部动漫电影的主题曲,我很喜欢,就一直哼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阳觉得她说话的音调都是上扬的。
“那你的记忆力挺好的。”盛阳顿一下,说,“那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盛阳觉得自己这个弯转得有点儿硬,姜宝茶哧地一笑:“原来你是要考验我的记忆力!当然记得了,班里三十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你叫盛阳,对不对?”
盛阳笑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
两人在路口分开了,盛阳记住了女生嘴里断断续续的歌词,回去搜索了好长时间。
翌日,盛阳早起了半小时,戴着耳机,踩着节拍,在路上等待姜宝茶。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她和他擦肩走过时才喊她的名字。
女生转过头,停下来,等他走近后,道:“喔,盛阳,又遇到你了。”
他装出同样惊讶的样子:“是啊,真巧。”
她注意到他的耳机:“你在听什么呢?”
盛阳将手机声音调大,分了一只耳机给她。姜宝茶听了一会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使劲儿点头:“对,就是这首歌,你也喜欢呀?”
盛阳轻描淡写地点头,以那首歌为话题,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来,从最近大火的电视剧聊到学校哪个老师看起来比较凶,一直到走进教室,又说起最近想看的书。姜宝茶念出几个书名,噘了下嘴:“可惜这个月的零花钱不够,要下个月才能买。”
盛阳摇了摇手指,拍着胸膛说:“巧了,这几本书我家里都有,你要是想看,下周我给你带过来。”
周末,盛阳在书房里找书,发现少了两本,他不想让姜宝茶失望,便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书店买了回来,又在周一捧去了学校。姜宝茶接到书的时候发现是崭新的,盛阳解释道:“我家人对书都很爱护,看得比较小心。”
姜宝茶有些犹豫:“这样的话,我借回家去看是不是不太好?”
“没有啊。”盛阳连忙说,“书要被人看才有价值,只是摆在书架里落灰太可怜了。”
“那好吧。”姜宝茶小心翼翼地把书装起来,答应他一定小心保管,并充分地发挥一下它们的价值。
两周后,她把书还给他,她还在里面夹了一枚用梧桐树叶标本制成的书签当谢礼。书签做得很精致,盛阳很喜欢,问她:“宜城好像没有梧桐树啊。”
“这是暑假我去爸爸那里旅行的时候摘回来的。”她又给他看一个装满了五颜六色石头的玻璃罐,“这些也是在那里的海边捡到的。”
五彩石在罐子里发出细碎的光,像主人的少女心一样可爱,盛阳无意识地问出口:“你爸爸和你不住在一起吗?”
姜宝茶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说:“前几年爸爸再婚,就去了青岛,那儿是李阿姨的家乡。啊,李阿姨就是我后妈。”
盛阳戳着玻璃罐,观察姜宝茶脸上的表情,她的神色并没有特殊变化,就是很平静地在说家里的事情。陈园园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凑过来说:“宝茶的后妈对她可好了,逢年过节都买一大堆漂亮衣服和首饰寄回来。我以前一直以为后妈是个恐怖的生物,见了李阿姨以后才改变了观念。”她推了推姜宝茶的肩膀,“是吧宝茶?”
姜宝茶的胳膊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倒是没有破绽。
“对啊。”另一边的女生也过来说,“初二那年,宝茶爸爸本来打算把宝茶接去青岛的,但是宝茶舍不得我们这些朋友,也舍不得爷爷,就大哭了一场。宝茶爸爸实在没办法了,才让宝茶留下来,但是一到寒暑假就会把宝茶接过去团聚呢。”
盛阳听了一会儿,重新看向宝茶,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在笑。
三、好朋友的要求让人难以拒绝
说到假期,过几天是七天长假,盛阳问姜宝茶有什么计划,她托着下巴,摇晃玻璃罐,心情不知为什么蓦地低落了下来,淡淡地说:“没有打算。”
盛阳趁机提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爬余望山?这时候山上的树叶都黄了,一定特别好看,而且我听说,黄昏的时候可以在山顶摸到彩霞。”
这话听得边上的女生都心动,集体闪着星星眼,举手说要一起去,姜宝茶却没有立即回应:“先看作业多少再说吧。”
盛阳没理其他人,只是看着她,很有耐心地说:“我等你回复。”
众女生吁了一声,呼啦散开,剩下陈园园跟着盛阳离开姜宝茶的座位,来到班级后排。陈园园双臂撑着盛阳的桌子说?:“宝茶不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呀。”
盛阳低头翻开书,细细抚摸那片梧桐叶,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穿堂风,跟刚刚的态度判若两人:“宝茶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
陈园园吃了瘪,“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有些恼火地离开了。下午体育课上跑步,她和姜宝茶在一排,好似不经意地瞥了边上的人两眼,问:“你和盛阳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姜宝茶大大咧咧地迅速回复:“就是普通同学啊。”
“我看他对你很好啊。”
“他对别人不也这么好吗?”
陈园园听到这话皱了皱眉,想问姜宝茶是不是在装糊涂,但还是忍了下去:“你真的不想去爬山吗?”
姜宝茶使劲儿摇头,刚才盛阳在跟前,她没好意思直接拒绝,其实她以前爬过一次余望山,上山之前也是为了上面的景色兴致勃勃,谁知道那山高得离谱,以至于她爬到顶之后累得根本没有了赏景的兴致,而且回家后连续一周都腰酸腿疼的。
陈园园很失望,整节课都在劝姜宝茶一定要去,理由是她们从认识到现在,还没一起爬过山。
姜宝茶很早之前就认识陈园园,两人是一起从初中升上来的,谁都知道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的要求让人难以拒绝,姜宝茶没法躲避陈圆圆的软磨硬泡,心一横,用力点下了头。
大不了多买两盒痛消贴备用。
四、饶是像她那样努力地经营自己的表情,也没法在此刻笑出来
是夜,盛阳的手机又一次在半夜叮了一声。
刚好他还没睡,滑开微信朋友圈,果然又是那个无名氏发的内容:不想去爬山,但又不能拒绝。如果惹陈园园生气的话,她应该会把我的秘密说出来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
盛阳把手机扔到一边。
盛阳很期待这次和姜宝茶见面,却没想到她带上了陈园园,准备了一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搓了搓拧成川字的眉心,用眼神询问她是怎么回事儿,陈园园上前一步举手回答:“是我让宝茶带我来的。”
姜宝茶附和着说:“大家一起玩儿的话也比较有意思。”
盛阳深吸一口气,决定接受这个现实。
姜宝茶急于完成任务,想早点儿休息,全程铆足了劲儿,大步往前跨。盛阳跟在她身后,一直比她少两级台阶,她慢的时候他就慢点儿走,她快的时候他也快。陈园园则落得很远,偶尔会哀怨地让盛阳等等她,盛阳无动于衷,姜宝茶听到声音后停下来,背对着盛阳问:“园园刚才是在叫我们吧?”
他随口扯谎:“不知道。”
刚好姜宝茶看到斜坡上有休息的凉亭,大声朝下边的陈园园喊:“过来休息一下吧。”
陈园园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搓着小腿,一脸委屈地看盛阳,可男生假装看不到,从包里拿出饮料递给姜宝茶。
陈园园不满盛阳对她的态度,嘟哝着她也要,伸手从姜宝茶手里夺走那瓶刚开盖的果汁,红色**溅了宝茶一身,她却不道歉。
姜宝茶一边说没事儿,一边用纸巾擦衣服。
盛阳的眉头再度拧紧。
休息一会儿后,三人继续出发,中间又路过了两个凉亭,陈园园每次都要休息半小时以上,姜宝茶看了看太阳现在的位置,催促她:“再不快点儿,太阳落下前就爬不到山顶了。”
“重在参与嘛,又不是非得到顶上去,宝茶你好死心眼儿哦。”陈园园噘了下嘴,复又缠着盛阳聊天。姜宝茶明显不耐烦了,又不能一个人先走,只好低头看着手指头发呆。盛阳起身,把喝空的饮料瓶扔进垃圾桶,拎起姜宝茶和自己的背包:“我们先走。”
“可是园园……”
“我们可以在山顶等她。”
盛阳扔下这句话之后,根本没顾上去看陈园园难以置信的表情,执意牵着姜宝茶的手,离开了那个凉亭。
这次他走在前面,姜宝茶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每过一会儿就不放心地往回看,自顾自地念叨着:“要不要等一会儿啊……”
“你就算等,她也不会上来的。”盛阳在前面说,“这种人,你越迁就她,她就越任性。”
姜宝茶听完盛阳的话,停下来,微愠地说:“园园是我的朋友。”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擦亮用来交朋友的眼睛。”
这话彻底点着了姜宝茶的火气,她转身就往山下走,但她有轻度恐高症,上山的时候不害怕,下坡时看到那个高度就会心跳剧烈。她扶着栏杆吸了一口气,快速退回刚才那个凉亭,不见陈园园,包里的手机却响了一声。
是陈园园发来的信息,她说自己先回去了。
完了,她肯定是生气了。姜宝茶后悔自己刚才傻乎乎地跟着盛阳走,根本没顾忌到园园的情绪。
她很怕陈园园会生气。
姜宝茶想下山追,却不敢再往下走,可缆车要到山顶才能坐。她又往下看了一眼,身上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人抽走了,腿上的疲惫与疼痛似乎都强烈了一些。她扶了下手边的柱子,蹲在地上缓了缓。
现在是该继续上山还是下山?姜宝茶一下子没了主意。
她蓦地想到自己的背包还在盛阳手里,烦躁地搓了搓头发,沿途寻找盛阳,但他走得快,她早就落下一大截。她无可奈何,只好一直追上去,一直到了山顶。
腿疼什么的已经顾不上了,她漫无目的地沿途寻找,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脚下落叶铺成金灿灿的地毯,西边的云彩嵌了一层粉红色的边。
远远地,她看到盛阳在朝着西边的天空高抬手,好像在够那抹刚刚熟透的晚霞。
她明明应该生气的,可她只是吸了一口山顶清爽的风,满腔怒火便在那一刻奇迹般散去。
“喏,我没骗你吧!”盛阳突然转头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姜宝茶张张嘴,又闭上,最后点了点头。
心软的人真的不擅长吵架。
在山顶坐了一会儿,两人搭缆车下山,风吹得小小的玻璃座舱摇摇晃晃,姜宝茶紧紧捏着安全带,咬着牙,假装在看风景。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讨厌爬山,高兴的时间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却要用那么久的疲惫和担惊受怕来交换。
盛阳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其实我刚才不是故意要你难堪。”
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讨厌一个人通常也没有理由,他就是凭着直觉讨厌陈园园,觉得她的眼神不干净。
姜宝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声音暴露了苦心隐藏的恐惧。
一只手突然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盛阳问:“你怕高?”
她口是心非,却结巴了一下:“没……没有啊。”
他迅速捂住她的眼睛:“害怕就不要逼着自己看。”
他手上有杨树叶的味道,莫名让人安心,原本怦怦乱跳的心脏奇迹般安稳下来。姜宝茶没有推开他,由着他保持着那样奇怪的姿势,一直到缆车落地。
“为什么不告诉我?”送她回家的路上,盛阳问她。
姜宝茶垂着头,踢着路上的石子说:“园园那么兴奋地约我一起去爬山,我不想让她失望。”
盛阳更加不解:“你为什么要这么迁就她?”
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姜宝茶忽地改口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我就是太累了。”
盛阳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眼神带着一丝探索性,似乎想直接望到她心里。姜宝茶在一瞬间有了逃跑的冲动,饶是像她那样努力地经营自己的表情,也没法在此刻笑出来。
幸好,她到家了。
五、等到几个月以后,她就能拥有崭新的人生了
盛阳抬头看那栋楼:“这儿只有你和爷爷住吗?”
“对啊。”姜宝茶说,“奶奶去世很多年了,只有我能陪着他。”
盛阳把背包还给她:“那你假期去青岛的时候,你爷爷岂不是很寂寞?”
“但是他又不想到另一座城市去,年纪大了,很难适应新环境。幸亏他在这里朋友很多,平常一起搓麻将,也不见得寂寞,而且爸爸过年的时候会带上阿姨回家一起团聚。”
盛阳很想了解姜宝茶,一有机会就要探寻一下她的内心,他还在问,试图打开她心里的门,可是姜宝茶突然匆忙地跟他说再见,嗒嗒嗒地跑进大厅,只留下一个背影。
夜里,无名氏发了朋友圈,配了一张图。因为网络不好,图片没刷出来,盛阳没仔细看,只是大概看了一眼文字内容:今天他又问了我很多问题,敲门声过于紧密,我有些警惕了。其实那些问题也不是多么私密,但是,如果我回答了这一次,对方就会变本加厉地探索。杨树叶的味道很让人安心,但我更害怕有人靠得太近。
盛阳没有看懂。
女生之间的友情总是很脆弱,尽管姜宝茶好话说尽,陈园园还是生她的气,直到她把去年李阿姨送给自己的一对银手镯分了一只送给陈园园,陈园园才算露出了笑模样,噘着嘴问姜宝茶:“那天我下山以后,你和盛阳都去哪儿了?”
姜宝茶想略过这个话题:“就普通地登上了山顶,然后坐缆车下山了。”
“就这样?”陈园园凑近她,眼睛都快贴在她脸上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被陈园园拉住了胳膊,被逼无奈,她直视陈园园,小声但肯定地说:“就这样。”
“那好吧。”陈园园没从姜宝茶脸上看出破绽,松开手,挽住她的胳膊,亲热地贴着她说,“那你以后离盛阳远一点儿,我讨厌他。”
姜宝茶有些犹疑,想起那天登山的时候,陈园园对盛阳近乎殷勤地讨好,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讨厌。
见她不吭声,陈园园又说:“我是为你好呀,最近女生们都在讨论,说你喜欢盛阳。”
“这怎么可能?”姜宝茶急忙摇头,陈园园趁热打铁,“那就少跟他在一块儿好了,谣言传久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姜宝茶沉默,想了些事情,点头:“我知道了。”
路过的人看到她们贴得那么近,做出一个搓鸡皮疙瘩的动作,说:“陈园园,你能不能别老黏在姜宝茶身上?要不是知道你是女的,我都怀疑你是个变态。”
陈园园咯咯地笑,姜宝茶却笑不出来。
中午在食堂吃饭,姜宝茶食欲不佳,盯着碗里的红烧肉一动不动,面前一个身影压下来,盛阳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你喜欢的那个作者出新书了,我买了一本,看完以后借你。”
姜宝茶灵魂归体,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少年身上的校服样式简单普通,但穿在他身上却好看得异常。她咬咬牙,摇头,扔下一句“我不用了”,便端着托盘去那边洗碗。
盛阳很快跟上,用指尖去试她额头的温度:“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看啊。”
姜宝茶吓了一跳,手一松,托盘跟碗都摔在地上。众人的视线聚过来时,她正手忙脚乱地捡地上的碎瓷片,盛阳要去帮忙,被她拦住:“抱歉,我自己来就行了。”
姜宝茶的大脑已经对盛阳发出了危险信号,不能再靠近了,绝对不能再靠近了。
盛阳当然不懂她的心思,便站起来:“那我去帮你找拖布。”
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地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姜宝茶则不见了。
姜宝茶开始躲着盛阳,早上出门绕路走,放学的时候和陈园园同行,有几次盛阳想跟她单独说几句话,也都被她找各种理由推辞了。
被姜宝茶故意无视了一段时间后,盛阳才开始意识到,他可能是被她讨厌了。他反省,辗转反侧,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六、迎春前最后的寒冷
但同时盛阳也发现,虽然姜宝茶看上去跟谁都聊得来,但并不经常和某个人在一起。比如说,大部分女生都有固定的一起上厕所的同伴,而她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
她对谁态度都很好,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却点到为止,禁止别人靠太近。
盛阳这才倏地明白,他被疏远的主要原因,是自己靠她太近了。
她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奇怪的想法一闪而过,盛阳倏地想到了微信里的无名氏,他立刻拿起手机,翻找记录,刷出了上次没看见的照片,竟然是余望山顶的风景。
那张图本身不稀奇,只是对应的时间刚好是他们爬山之后,以及上上条内容里出现的陈园园的名字……盛阳瞪大了眼睛,迅速整理思绪,而这会儿对方已经发了新的内容:最近一直在躲着他,虽然很有罪恶感,但我不想早恋的消息传到爸爸耳朵里。他说过,只要我乖乖听话,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今年冬天他就会来接我去青岛,我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让他失望。我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不就是为了等到今天吗?原谅我现在根本自顾不暇,遂没有心思去看周围的人。
再等一等,再等等!
少安毋躁,等到元旦过去,我就能拥有崭新的人生了。
盛阳搓着头发自言自语:“难道这是姜宝茶的账号?”
不不不,他立刻否定自己。
这两人说话的风格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是完全相反的,一个乐观开朗,一个阴沉至极,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而且他微信里只有三十个人,全是家人和过去的朋友,他从没跟姜宝茶加过好友。
他觉得,肯定是自己最近睡眠不足,有些脑残。
姜宝茶开始盼着时间能快点儿走,她每天在日历上面打一个叉,一直到了十一月末,陈园园终于忍不住了,问她在盼什么。姜宝茶知道再这样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便跟对方全盘托出:“其实元旦之后,爸爸就会接我去青岛了。”
陈园园没有在意:“我知道啊,你每年寒假不都去吗?”
“这次不一样。”姜宝茶专注地用五色绳编织着一条细细的手链,再把彩色石头包进去,“这次是帮我办转学。”
“你要转学啦?”
陈园园的大嗓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盛阳握笔的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元旦,青岛……
众人围过来追问情况,有几个和姜宝茶关系较好的女生甚至还抹了眼泪,姜宝茶手忙脚乱地给朋友们递纸巾:“还有一段时间呢,你们煽什么情啊,搞得我都有点儿舍不得了。”
“不是说好要一起待到高中毕业的吗?”陈园园吸着鼻子问。
“没办法啊。”姜宝茶好像很苦恼的样子,“爸爸偷偷帮我把学校都找好了,我不能再拒绝了。”
女生们聚在一起,还没分别就已经做出了依依不舍的架势,盛阳听见后边的男生附和道:“你别说,要是姜宝茶走了,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于是众人商量之后,决定在圣诞节那天给姜宝茶办一场送别会,要给当事人一个惊喜,所以先别告诉她。
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盛阳听见手机响,便打开看,同学建了一个没有姜宝茶的班级群,大家畅所欲言,研究派对现场的各种细节。
盛阳看着聊天记录,退出,再次去翻看无名氏发在朋友圈的内容。
不用再猜了,这肯定就是姜宝茶的账号,而且对方并不知道他看见了,因为每一条内容都像是她在自言自语,像日记一样。
没有人会把日记晒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平台,除非是私密的状态,也就是“仅自己可见”。
这也就说明了在他评论的时候,她为什么会那么惊讶。
可是姜宝茶设定的“仅自己可见”,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朋友圈呢?
事情有些莫名其妙,盛阳一时有些缓不过来,他缄默不言,开了静音,放下手机,继续看着姜宝茶的后脑勺发呆。
是不是微信后台出了问题暂且不论,眼下的重要事情是,姜宝茶就要走了。
他当然是不希望她走的,可是他根本没有向她提要求的权利。
原来她不愿意跟他说话,是怕被她爸爸误会她早恋,那他就更不能去打扰她了。
可是一个看起来那么明媚的女孩子,日记风格怎么会截然不同?
以及从她的语气里,似乎非常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可是之前陈园园明明说过是她自己拒绝了她爸爸的。
还有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盛阳越想越觉得糊涂了。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场大雪把宜城的气温拉到了零下三十摄氏度,降温来得突然,班上半数学生都感冒了,上课的时候咳嗽声此起彼伏,就连班主任讲课的时候都戴着口罩。
学校宣布今年期末考试要提前,就在圣诞节的前两天,众人欢呼,将病痛全都抛到了脑后。
没有什么比提前放假更快乐的事了。
考试前要集体扫雪,操场上面雪球满天飞,教导主任带头在校门口堆了个光头雪人。
姜宝茶在棉衣外面套了羽绒服,还戴了绒线帽,围了加厚围巾,一张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睫毛上还挂了一层雪白的霜。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一趟一趟地把雪往外运。距离元旦只剩十几天了,她觉得既紧张又兴奋。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了。
两小时后得空休息,姜宝茶靠在教学楼窗前,把窗台上的雪团成雪球放到一边,一跃坐到窗台上面。她有些热,摘下手套,取下围巾,转头趴在玻璃上往里看。这间屋子的暖气坏了,室内温度太低,玻璃上挂着一层霜,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她呵了一口气,又呵了一口气,融化了一小块霜花,再看……玻璃窗突然朝里打开了,她毫无防备地扑了进去,在险些大头朝下栽倒在地时,有人一把接住了她,盛阳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你在干吗?”
由于求生欲强烈,姜宝茶紧紧搂着他的腰,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她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他的腰。
就这么说话实在尴尬,她小声问:“你能不能,抱我下去?”
盛阳放下另一只手里的铁锹,明知故问:“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呢?这儿还有别的人吗?”姜宝茶挣扎了半天也没找到平衡,她半边身子挂在窗台上,半边身子悬在半空中,要是盛阳现在撒手离开,她马上就能摔个头破血流。
这么危机的时刻,盛阳还有心思给她科普数字:“这是最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你主动跟我讲的第一句话。”
“所……所以呢?”姜宝茶感到万分沮丧,甚至有点儿怀疑人生。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比做平板支撑都痛苦,她度秒如年,苦苦哀求,盛阳却毫无动作。
“我拒绝。”
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令人绝望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他两手掐着她的肩膀,轻轻松松地把她拎了进来。
姜宝茶滑坐在地?:“既然这么简单,你倒是早点儿动手啊!”
盛阳蹲下来平视她:“让你体会一下被人不理睬的痛苦。”
姜宝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缓了一会儿,热度散去,便觉得冷了,她把手套戴回去,说:“我是有苦衷的。”
盛阳不接受这个解释,想趁机让她说清楚,又想起她不喜欢被探索秘密,便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两人僵持着,外面的门突然响了,陈园园还有几个女生进来问:“盛阳,老师问你把工具拿到哪儿去了……”几个女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整齐立好,看着屋里两个人奇怪的神情,异口同声地问:“你们在干吗?”
“没干吗!”姜宝茶站起来,把围巾帽子整理好,“老师让拿工具对吧,我帮你。”
她抱着铁锹出门,成功避开了盛阳的追问,却没看到陈园园异样的目光。
扫雪结束,考试也接着结束,班上学生继续在同学群里研究怎样给她惊喜。学校教室不能用,这么冷的天,也总不能去公园里,于是有人提议:“不如去她家吧?”
<!--PAGE10-->“她家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装得下。”陈园园说,“我去过一次,宝茶家里只有她和爷爷两个人,房子很空,开个聚会还是可以的。”
众人拍板确定了,然后各自去买礼物,有人负责买喷条彩带和手柄礼炮,有人负责买食材,陈园园和盛阳一组,专门买饮料和水果。钱是大家均摊的,是给姜宝茶开欢送会,也算是大家一起过圣诞节。
在给别人带来惊喜的同时,自己能获得双份快乐,所有人在群里探讨的时候都非常激动,只有盛阳一声不吭。
他是想要祝福她的,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没有理清,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
最近姜宝茶都没有发过日记,可能是因为就要走了,忙起来了吧。
盛阳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机会,把能看到她的私密朋友圈的事情告诉她。
翌日,陈园园和他约好在购物街见面,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往回走,陈园园走着走着就不动了:“太沉了,你给我拎!”
盛阳上下打量她:“你没长手?”
“我说盛阳同学,你双标得很严重啊。上次我们去登山的时候,姜宝茶包里只有两瓶水,你都怕她累着,非得替她背,你看看我这袋子里装了多少东西!”
盛阳不想跟她争,干脆放下袋子跟她耗时间,正好他也累了。
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姜宝茶了,盛阳踌躇,到底该不该把他能看见她私密朋友圈的事情告诉她。
陈园园摸出手机,不知道在跟谁发信息,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们做个交易吧。”
男生假装听不见,看着远方出神,陈园园又说:“我告诉你宝茶过去的故事,你帮我提这个袋子,怎么样?”
七、一颗奇怪的种子埋进了所有人心里
陈园园的条件正好戳到盛阳的脊梁骨,他确实有太多关于姜宝茶的故事想知道,但他又清晰地感觉到,姜宝茶在刻意回避他。
理智与情感交替出现,在心里打了一场激烈的架,盛阳权衡了两秒,败给了情感,弯腰拎起塑料袋。
陈园园两手插在大衣兜里,跟在他身后,啧了一下,用略带讽刺的口吻说:“你还真是对姜宝茶很感兴趣呢。”
事实证明,盛阳只有在姜宝茶面前才耐心惊人:“你到底说不说?”
陈园园撇撇嘴,开始讲和姜宝茶刚刚遇见时的事情。
陈园园从小学就认识姜宝茶了,那时候宝茶是个沉默的姑娘,又黑又瘦,并不讨喜。但她成绩好,所以整整六年都是班长,老师很喜欢她,经常在大家面前夸奖她。
可是呢,上学时候经常被夸的小孩儿一般都不受同龄人待见,再加上她爸妈不在身边,被欺负也没法反抗。刚好在那一段时间里,不管班里有什么大事儿小事儿老师都知道,于是,大家都怀疑她是老师的探子。
<!--PAGE11-->那会儿抗日神剧正热播,骂人最难听的话就是称呼对方为汉奸,姜宝茶被叫了整整六年的汉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