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照春恩(2 / 2)

他说:“好,阿鸳,我把耀儿还给你。”

容詹叫这声“阿鸳”时,目光里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温柔。

也许是于心不忍,那段时间,容詹对宁鸳特别的好,没过多久,中宫便传出皇后有孕的消息。

宁鸳给我写信,信上说,她会保护好自己和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宁家就永远有希望。她还说,不会让我失望,让宁家失望。

此时我已在戍边,准备与漠北的狄国背水一战。

少了对妻儿的挂念,我一心扑在战事上,而这场战争打得出奇的顺利,从狄国边境攻入梁都,我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

整个端朝都在为这场战争的胜利欢呼,身为将军的我却忧心忡忡。有人提醒我,端朝开国之时,始皇帝曾立下御诏?:攻狄国,胜者,则王之。

我是攻下狄国的人,按始皇帝诏命,容詹应封我为狄国之王。

容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迫于天下人的压力,他秘密地召见了我。

“你想做王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在他眼中,我看到了当年他起兵谋反时的光。

我不置可否。

“阿鸳怀了我的孩子,她是皇后,那孩子理所应当是太子。”他说,“太子,就是端朝下一位皇帝。”

提到宁鸳,我的身子猛然战栗了一下。

“宁家,太庞大了。”他说。

我懂他的意思。

“我必须抉择吗?”我问。

“如果你放弃狄国,”容詹为我斟酒,用帝王独有的睿智与我谈判,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我用生命担保,宁鸳的孩子会成为太子,成为端朝的下一任皇帝。”

“你放心,无论你怎么选择,对阿鸳来说,这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我迟疑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追求,追求位极人臣,可是这样的追求意义何在?即便穷极一生,依旧活在别人的掌握中。如今选择权就在我手里,成为狄国的王,为人君,这才是宁家最大的荣耀。

至于宁鸳,我安慰自己,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比起狄国的王位,今日失去的,以后我会加倍补偿她。

我将那杯酒高举至面前,一饮而尽。

“我选王位。”

六、最漫长的夜

容詹的动作比我想象的更快,没等我离开皇宫,凤藻宫便传来消息,说皇后身体不适,现下情况危急,请大将军立刻前去探望。

梅娘磕磕巴巴地对我说,孩子,似乎保不住了。

我站在凤藻宫外,听宁鸳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容詹则脸色铁青,目光落在医女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上。

冥冥之中,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我见容詹眉头紧锁,他在门外踱步,终于上前一脚踹开凤藻宫的门。冷风拂过,慌乱中我拽住他的袖子,鬼使神差地,大声质问道:“容詹,你可曾真心爱宁鸳?”

容詹愣住了,正在这刹那的空当,有宫女上前禀报,说莲美人头疼得厉害,请皇上去瞧瞧。

“有病就找御医!孤又不通医术,去看了有什么用?”

容詹破口大骂,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事已至此,我不愿再问,便不顾医女的阻拦,先一步冲进凤藻宫。

宁鸳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她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医女收拾死物一样侍奉她。也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终于微微睁开眼,伸手攥住我的衣袖,只是嘴唇翕动,声不可闻。

“阿鸳,我在听,我在听。”我慌乱道,旋即俯身靠近,这才听清她声细如蚊,一遍遍重复着:“哥,我没用,我没用……”

容詹双眼血红,浑身战栗,可他是帝王,帝王怎能失态?

他站在那儿,长久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宁鸳,看着跪在宁鸳榻前的我。

宁鸳的手就这么一点点从我袖间滑落到榻上,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暖暖她的手,这才发现那手腕细得硌人。

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直至第二天清晨,宁鸳终于沉沉睡去。我与容詹一前一后离开了凤藻宫,走到宫巷出口,我问他:“容詹,你是怎么吩咐的?”

“我告诉太医,阿鸳之所以保不住孩子,是因为身体虚弱。”他说,“而且,阿鸳身子单薄,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拼了命才得到一句没用,殊不知她身边最亲的两个人,无一例外都算计着她。

在那之后,我去往狄国,成为端朝的藩王。而宁鸳迅速消瘦,就连精神也越发不济。

容詹经常去看她,她却不为所动,不会哭也不会笑,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过了一年有余,莲美人诞下皇子。又一年,莲美人生下皇女。宁鸳膝下无子,却不能抵挡这宫中越来越多的喜讯。莲美人双子傍身,一时间风头无两。她毫不避讳地带着两个孩子去凤藻宫请安,觍着脸讲做母亲的不易,眉梢眼角却写满得意。

她说的话,宁鸳有时听,有时不听,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看着她的孩子走神儿。

那个身体虚弱的幌子,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催眠中成为现实。

宁鸳让出皇后之位,是在皇长子满四岁生日的时候,妃嫔们为皇长子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只有宁鸳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等所有人都退下,宁鸳才命梅娘拿出皇后的玺绶,缓缓地走到容詹面前。

容詹傻眼了,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下叩首,说:“臣妾入宫八年,未有所出,是德行亏损,乃至上天抱怨。”

“胡闹!”容詹重重一拍桌子,吓得皇长子大声哭闹起来,他说,“宁鸳,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

她仰起头看他,暗淡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光彩,然后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还是我的阿詹吗?”

七、狄国的塞北,现在还有雪吧?

容詹将宁鸳留在了宫中,但她不再是皇后,容詹封她为妃,赐封号恬。

恬者,大有岁月静好之意。我猜,也许容詹也曾想过,与宁鸳好好地、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吧。

狄国地处极北,终年大雪不断,活在一场又一场大雪中,人的欲望就像雪花一样越滚越大。成为狄国的王以后,我一如既往地操练精兵,培养铁骑。某一个清晨,面对城下数以万计的兵将,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不如就这样,做天下的王。

这半辈子,我宁家竭尽全力,成全的却是容詹的江山,凭什么呢?凭什么我的儿子被容詹所杀,我的妻子被容詹逼疯,我的妹妹被容詹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为什么我不能像帮助他谋反一样,反了他呢?

宁鸳很少给我写信,即使来了信也只有寥寥几笔,大多是梅娘代劳。梅娘说宁鸳的身子越来越差,她并非不愿与我联系,实在是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

通过这寥寥几封家书,我知道,自我称王后,容詹对宁鸳极好,那种特别的好,超出他对所有妃嫔的宠爱。梅娘在信里写,前几日宫中赏月宴,宁鸳吹了冷风,身体不适,容詹便把龙袍脱下来为宁鸳挡风,并且当着所有妃嫔的面,亲自抱着宁鸳回凤藻宫。

皇后之位已经空悬许久,即便莲美人的孩子多么聪慧,即便新入宫的妃嫔有多么曼妙的躯体或歌喉,容詹一概视若不见。他用行动警告每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自己对这个发妻仍旧是爱的,并且超过这宫中的每一个人。

宁鸳是阖宫唯一一位有封号的妃,且依旧住在凤藻宫,那是旁人都没有的殊荣。

他常常留宿在凤藻宫,和衣而眠,绝不逾矩。这几年宁鸳缠绵病榻,落下了心悸和梦魇的毛病,容詹就代替梅娘守着她。有好几个晚上,她在梦里叫阿詹,额头上、身上满是虚汗,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在梦里一遍遍地重复:“我没用,我没用。”

我也是男人,我深知容詹已经把一个男人的温情尽数留给了宁鸳,可是我确信这温情里不仅有爱,更多的是他对宁鸳的愧疚。一个女人,需要靠愧疚博得男人的宠爱,难道还不够可悲吗?

我不会让我妹妹如此轻贱地活下去,所以我要做天下的王。

上巳节,我带着画眉鸟去看她。我们兄妹俩多年未见,此番我来到端朝,亦是因为我已经联合诸国,时刻预备起兵谋反。

我一向知道宁鸳病重,却不知她的病已然严重至此。锦衣华服下,她每一处**的肌肤都不带半点血色,惨白且有些蜡黄的脸,全没有当日嫁给容詹时的光彩,唯有那双长而媚的眼睛,依稀能辨认出几分多年前的影子。

“哥,你要谋反吗?”她问我。

我点头。

“那你能带我走吗?”宁鸳笑了,接着道,“我怕我活不到今年下雪的时候了,狄国的塞北,现在还有雪吧?”

“好。”我重重点头,毫不避讳地说出今晚的计划,“今晚子时,我会在玄定门一箭射杀容詹,你只需在玄定门等我。等我杀了容詹,我便带你离开。”

宁鸳久久地注视着我,那目光让我想起她出嫁的时候,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眼睛、鼻子、嘴,一寸一寸刻进她的记忆里。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以后看不到了。”我笑她。

宁鸳没说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然后道:“是啊,又不是看不到了。”

八、皇上,您爱她吗?

我命人在皇城周围埋伏好,孤身一人躲在玄定门的城墙上。再过半个时辰,容詹的轿辇会出现在这里,我只需一箭射穿那龙袍的心口处,一切就都结束了。

轿辇来了,走得无比缓慢,隔着珠帘,我隐约看到了暗红色的龙袍,是了,定是容詹无疑。

天赐良机!我拉紧手中的弓,刹那间羽箭离弦,径直朝轿辇上的人飞过去。

一阵风吹来,那是一阵怪风,直吹得轿辇上的珠帘来回翻飞。透过珠帘的空隙,我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一双长而媚的眼睛,她的目光穿透面前的珠帘,落在我身上。

“阿鸳!”

我大声唤她,金吾卫在此时一拥而上,我不顾一切杀下玄定门,浑身是血地扑到轿辇上。那一刻我喉头发紧,不停地说:“阿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哥。”

宁鸳笑了,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那样的目光,仿佛要一寸一寸把我的模样刻在她的记忆里,她说:“我不怪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说。

“我知道,阿詹杀了宁耀,他忌惮宁家。”说这话时,有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可是我恨不了阿詹,我太爱他了,狠不下心来,是我没用。”

“所以你去做王,我不怪你。能用孩子换宁家的荣耀,阿鸳很愿意。”

“能用我的命换阿詹的命,阿鸳很愿意……”

宁鸳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喘息着,终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我抱紧她,她的身体渐渐变冷。我慌乱地安慰她,我说?:“你放心,你不能死,容詹会救你,御医马上就来了,我带你去塞北看雪,咱们现在就去。”

她趴在我的肩上,轻得像一片羽毛似的,良久良久,她终于笑着告诉我:

“哥,我也是有用的人了。”

荒唐啊,怎么可以这样荒唐?

我疯狂地大笑,任凭金吾卫将我押解在地,失魂落魄如同鬼魅,这才见容詹赤脚散发,像疯子一样跑到玄定门。他拔出剑横在我的脖颈上,红着眼睛问我:“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

“皇上,您爱她吗?”我反问他。

那柄剑,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呢?”我接着说。

我疯癫般地笑,笑到流泪,笑得痴狂,我说:“恬妃,甜妃,这可真是一个好封号啊,可是除了糖,您给过她一点甜吗?”

容詹没回答我,他转身抱起宁鸳,一步一步朝凤藻宫而去。宫巷又长又远,他们的影子逐渐融为一体,终于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九、阿詹,你可曾爱我?

容詹常常做一个梦,雪天,少女的脸颊和鼻尖冻得红红的,他低下头把糖袋交给她,笑着问:“阿鸳,你回来了?”

少女却摇头,把糖塞回他手里,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他爱不爱她呢?

年少时,他与她初见相识,怦然心动;知道她是宁家的女儿,他利用她,利用宁家成就自己;之后他娶她,剥夺她的欢乐,一点一点抹杀她的希望;他知道宁央要谋反,所以他对她无限好,好到毋庸置疑,好到自欺欺人,好到连他自己都相信,他是爱她的。

最后,她用那件代表着无限荣宠的龙袍,坦然地替他赴死。

有时他会得意地想,在这场骗局里,也许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未曾质疑他对她的爱。

那一步步的死棋,他下得决绝而果断,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不爱她才对。

可是为什么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他会躺在凤藻宫的榻上无眠?

烛影摇红间,他用鎏金的喜秤掀起少女的盖头,这不是梦啊。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张榻上,她羞得两颊绯红,怯生生地抬起头问他:“阿詹,你可曾爱我?”

日子过去太久了,久到他也记不清那夜他回答了什么,只是现实和记忆重叠,在某个夜凉如水的夜晚,也是在这张榻上,她躺在他身边,问他:“阿詹,我只问一次,你爱我吗?”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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