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同光一下子坐正。
若成功入段,此后他便会成为职业棋手,真正走上与围棋相伴一生的路。他呕心奋斗两年,夜以继日,但师父始终不愿他放弃学业,和道场里的孩子一样,暂停学业,全心全意投入围棋训练。那扇通往职业棋手的大门从未为他打开。棋协对选手的入段年龄规定得很严,少年选手入段年龄不可超过十七周岁。今年郗同光已满十六周岁,若还不入段,基本上就告别了职业棋手的路。
而如今,师父愿他去比赛,就是在最后时刻认可了他这两年的努力。
“谢谢师父!我定不辜负您的期望。”郗同光从椅子上起身,对着衡朗深深鞠了一躬。
“心阳今年和我一起吗?”少年兴奋地问。
而老人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心心不会入段。”他说,“她不当职业棋手,只会参加普通高考,当一个普通的学生。”
“师父,为什么?”郗同光皱着眉问。
衡心阳不入段,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问,却是棋院心照不宣不能讨论的事,若是提起,也会被其他人瞪到闭嘴。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提这件事。
他初来乍到时,好奇地问过两句,便被师兄瞪了一眼,之后他一心学习,就再未提起。而今天提到这事,少年心性驱使他打破砂锅问到底。
衡心阳与他同龄,如果今年不参加入段,之后再无成为职业棋手的可能。而心阳的棋力不仅是他,甚至不少职业棋手都难以敌之。除非她不愿,否则她没有缺席入段赛的理由。而所有人都知道,衡心阳对围棋到底有多热爱。
“心心她……身体不好。”衡朗看着自己晚年最喜爱的徒弟,半晌后,才给出了一个答案,“虽然她现在的棋力在一些职业选手之上,但是如果往深发展,顶级的比赛需要过人的体力和精神力,她的心脏支持不住这些。所以,她这辈子注定无法成为顶尖棋手。”
“可仅因为这个,您就要彻底截断心阳的围棋之路吗?”郗同光怎么都没有想到,师父给出的原因竟是这样的。
“职业棋手的道路比一般人的人生道路来得更加艰难,有更多的磨难和绝望。每年那么多孩子报名入段,最终却只有二十个孩子能越过那道龙门,成为职业棋手。若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入段赛便是将那座独木桥换成了针尖。
“于公,我是棋院院长,心心继承了我的天赋,但她若参加入段,对其他孩子就是一道越不过的龙门。可她的身体注定她无法在围棋的路上走远,让她参加,就是占用其他孩子的名额,浪费他们的梦想。
“而于私,我是心心的爷爷,我只剩她这一个亲人。”
老人的声音中饱含沧桑与心疼:“她身体不好,比一般心脏病人还差,还小的时候就曾因几目棋,和道场里的孩子争到病发住院。下棋是在透支她的生命,我希望她能活得久一些,多看一看这个世界。”
郗同光看着衡院长,久久无语。他向来精神矍铄的师父说完这些,整个人看上去比说之前老了五十岁。他双眼发红,回想和衡心阳相识的这两年,确实从未听她提起过要入段的想法。想来她不提,也是为了照顾她爷爷的想法。
“可是,她那么爱下棋。”他鼻子发酸,低头喃喃道。
“等日后你们长大了,心心会嫁给你。”衡朗哑着声音道。
少年猛地抬头,目光惊异。
“爷爷知道你喜欢她。”衡朗此刻直接自称“爷爷”,不再以师父自居,意思相当明显,“她爱棋,和你在一起,只是不亲自上棋盘厮杀,人却一直会留在棋界。”
他想起她偶尔在闲暇时和自己讲清朝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当湖十局,脸上是对能够下出传世名局的神往。她绝不是甘于看着别人下出惊世名局的人。她是他悄悄放在心底珍藏的姑娘,更是他在围棋路上不愿失去的对手。围棋不能一个人下,他无法想象未来的职业生涯中没有她的存在。
衡心阳端着两杯刚热好的牛奶,打着哈欠给爷爷和郗同光送来,送完她就准备去睡觉。家中的房子装修老旧,隔音不太好,她离书房还两步远时就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
“她想下棋。她天生属于棋界,她未必不能成为世界超一流的棋手。您说她无法坚持到最后,可其他越过龙门的少年也不一定能够成为金字塔尖的人。您这对她不公平。请您让她去参加入段赛吧!”
“即便你很可能在入段赛中败给她,失去资格,失去成为职业棋手的唯一机会?”
“是。爷爷,围棋不能一个人下,她是我此生最不愿失去的对手。”
六、他为她苦苦祈求来的大门,最终竟会被自己合上
衡心阳和郗同光纷纷停了学校的课,专心在道场里准备即将到来的入段赛。对衡心阳入段一直持坚决否定态度的衡朗院长突然就松了口,在她年满十六周岁的这一年,给她报名了今年的入段赛。
此事一出,围棋界一片动**,冲段少年们闻风丧胆,纷纷四处去求衡心阳以前的棋谱来研究,将她视作自己跃龙门的最大障碍。衡心阳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内心很是紧张。正如她爷爷这些年一直不同意她成为职业棋手的原因,她实在是体力跟不上。下快棋她是一把好手,可若将节奏拖慢,对她来说就是严重的负担。
为此她每日按时作息,勤加锻炼,彻底和心头好垃圾食品说了再见,只求到了赛场上身体不要给她拖后腿。
除了衡院长和郗同光,还有那晚在爷爷书房外偷听的衡心阳,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衡院长突然改变主意,让孙女参加入段赛。
同时也没人知道,因为那晚的偷听,衡心阳彻夜哭泣。
成为职业棋手,是她很久以前就放弃了的梦想。她想参加入段赛,可她九岁时就因为参赛报名和爷爷争吵。衡朗舍不得孙女受苦,又是国内围棋界泰斗,是以在衡心阳入段赛这件事上,这么些年过去了,没有人敢和他唱反调。
郗同光是唯一一个为她说话的人。在她早已将自己下棋的初心封存、故意忘记自己的梦想多年后,郗同光将她的一颗真心从积年的灰尘中捧了出来,是他唤醒了她刻意封存的梦想。这次入段赛,无论如何她都要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才算是不辜负那颗赤忱的真心。
入段赛很快开始。
郗同光和衡心阳作为这届最大的黑马,纷纷杀入决赛圈。而郗同光的成绩尤为优秀,自比赛伊始,他一局未输,成了当之无愧的新人王。而衡心阳随着比赛的进程,连日疲惫,身体果然出了状况。
和她对上的棋手针对她下快棋的风格,特意拖慢节奏。但她强撑着一口气,大部分对局艰难取胜,却也失掉了几盘胜局,在被淘汰的边缘线上挣扎。
很快便到了她最后的对局,而她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郗同光。
面对熟悉的人,衡心阳却再也找不回从前和他对局时轻松的心态。如果这一局她输掉,则会淘汰。
这是她的生死局。
棋行至中局,她照旧屠掉他一条大龙,他损失惨重。而少年冷静沉着,不慌不忙地应对。到了后半局,他当初失掉的大龙却成了整局最精彩的棋子。郗同光弃掉的那条大龙,到了后期将衡心阳搞得狼狈不堪,成功反守为攻。这样出色的弃子战术博得了满堂彩,却彻底搅乱了衡心阳决胜的心。
这是她的生死局。
她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以他之前全胜的成绩,即便输掉一局也稳坐本届第一,如果他能让一下她……
衡心阳突然看到少年眼中不该出现的惊诧和失措,立时明白了自己方才看他的眼神中竟透出了恳求。
她忽地浑身冒冷汗。
棋盘上除了胜负再无其他,这还是她教给他的道理,她怎么可以恳求他对自己放水!这是对他,也是对自己,更是对围棋的侮辱。
衡心阳再不敢看他,心慌意乱地掐着自己的手背,逼着自己集中精力。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衡心阳大势已去,她再怎么追赶,胜局终不再来。
最终,她以半目之差,输给了郗同光。昔日输给她的那半目,少年在入段赛的赛场上终于追了回来。
棋局结束,记者们纷纷举着话筒来采访本届最新出炉的新人王。而郗同光却望着衡心阳的背影,浑身发冷。
这是他赢得最难过的一局棋。
命运玩弄着众人,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为她苦苦祈求来的大门,最终竟会被自己合上。
七、当湖十局
2016年,10月。
西湖边上,正是三秋桂子,十里飘香。而比这盛景更吸引人的,则是一场人类和AI对局的围棋比赛。比赛共十局,赢数过半者胜。代表全人类参赛的正是这两年国际棋界排名第一的棋手郗同光。
郗同光是这两年棋界炙手可热的棋手。当年他仅学习围棋两年便成功入段,之后更是以他诡谲多变的棋风一路所向披靡,横扫棋坛。棋界给他准备多时的绰号“棋鬼”总算是给了出去。
与之对局的是来自欧洲、有自主学习能力的围棋AI:E。
郗同光欣然迎战。
古有范西屏、施襄夏的当湖十局,如今郗同光和E对着西湖,能否创造出新的传世名局,所有人都在期待。
西湖边上的玻璃屋中,清俊内敛的青年坐在棋盘一边,另一边则是一个E团队的科学家,坐在棋盘边按照AI指示下棋。
比赛共十九天,一天一局,每局结束后都会休息一天。E半年前横空出世时,先与欧洲棋手们对局,成绩不要太好。郗同光代表人类围棋的最高水平,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前四局他都输给了E。可与观众和媒体的焦急不同,郗同光反而越下越淡定。
E的棋风极有性格,他不知E先前是与谁下棋,只知与它对局时,从第一天起,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衡心阳的棋风。
当年入段赛后,他成功定段成为职业棋手,而衡心阳因他而落败,之后也没参加高考,直接出国深造。入段赛后,他忙于各种比赛,再没见过衡心阳。他断了她的职业路,也不敢见她,这些年只知她在国外,从事计算机科学研究,而具体研究什么,他不清楚。
E背后的人,会是她吗?
2016年的西湖十局,最终郗同光以两胜八负惨败,全网轰动。
而以自己的失败轰动了全网的青年却丝毫没有反思自己的失败之处,谢绝了记者的采访,只是追着E团队的人,想要见他们的所有成员。
“其实,我们早就等着郗先生了。”
八、它本因你而存在
郗同光没有想到,再见衡心阳的地方,会是在医院。
爷爷衡朗早就得到了消息,在医院里守了数日,因孙女病情而悲痛过度的他受不住打击,也在住院治疗。就如当年郗同光和他说的,心阳不会甘心此生无围棋相伴。出国后,她和志同道合的同学老师们组建了团队,研发了能够自发深度学习的围棋人工智能E。她在E的研发上耗费了大量心神,身体早就被拖垮,又等不来合适的心脏移植,只能保守治疗,直到如今。
她的身体再也等不下去,必须进行手术治疗。但即便手术成功,她的体质也无法支撑着她度过术后恢复的日子。
护士将他带进了衡心阳的病房。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他和心阳最后一次见面。
多年未见,昔日的街霸少女消瘦、纤弱,躺在病**,浑身都透着无法忽视的病气,可她的一双眼睛前所未有地有神。
“我看了你和E的对局,很精彩。”衡心阳声音细微地对他道。
她疲累地喘了喘后,又对着他微笑:“这一次,算是我赢了吧?”
“心阳。”他哽咽着唤她的名字。
“当年入段赛后,我就一直不敢见你。”
“是我不敢见你。”郗同光哑着声音,紧紧攥住她的手,几乎要抑制不住情绪,“对不起,当年我—”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衡心阳摇了摇头,“还好你当年坚持了原则。”
“心阳,你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你和我下棋呢。”郗同光呜咽着。
“以前我给你讲范西屏和施襄夏的故事,范西屏年少成名,施襄夏却是大器晚成,硬是让范西屏等了近十五年,才和他下出了那名传千古的当湖十局。”衡心阳微笑道,“从我遇见你到现在,刚巧十二年。”
“心阳……”
“佛法讲,十二因缘,也算是一个轮回。”她缓了缓气,又坚持和他说话,“我听到了,当年,你和爷爷说的,‘围棋不能一个人下’。”她的呼吸越发急促。
“心阳!”
“范西屏等了施襄夏十五年,如今E代我和你当湖对弈十局,也不枉你我之间的十二年。”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说完最后一句,缓缓地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却是满足。
病床边监控仪器的屏幕上,代表心跳的曲线平直地延伸。
眼泪决堤而出,郗同光握着心阳渐渐散失温度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伏在她身上。
是他要谢谢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是她如一轮明日,驱散他身边的黑暗,照亮他前进的道路,让他此生与光同行。
衡心阳的葬礼后,E团队的负责人找到了郗同光,郑重地将如今世界上最先进的围棋AI、团队数年的研究成果E送给了他。
“它本就是因你而存在。”负责人告诉郗同光,“请你一定坚持和E下棋,创造出更多的传世名局。”
郗同光带着E回到住所,为自己热了杯牛奶放在手边,打开电脑,看着E启动时具有活力的动画。
他仿佛看到了少女抱着两坛棋子,对着他不满地催促—
“喂!快过来下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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