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隔着一层衣衫,里面便是他温热的肌肤,再往里,就是那面响彻天地的鼓。
那一夜,夜色如水,银月半隐,他们坐在芜元殿的琉璃顶上,共饮一坛他带来的果子酒。
越琮说,德妃娘娘待他很好,衣食住行样样皆好,叫她不必担心,又问她如何。
凌小霜笑言自己也很好。
只要他好,她就好。
时光匆匆,转眼间,冬至就到了。冬至在宫中向来是大节,宫宴上不仅有往常的例菜,还要追加一道羊肉,以清甜的萝卜为底,加入炖煮得烂熟的羊肉,再浇上滤过三遍的猪骨高汤,以炭火慢煨,整道菜口味清淡却极有滋味。
为着这次宫宴,御膳房已经忙翻了天。
凌小霜被指派去含光殿后门处看守炭火煨着的羊肉,等喊上菜才能进殿。寒风瑟瑟,她穿得不多,手脸都冻得红扑扑的,忽然间后颈一凉,抬头望去,铅灰色的天空中下起了雪。
她正出神时,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是越琮。
他疾步走过来,把一个耳套套在凌小霜的脑袋上,包住她快要冻僵的耳朵,然后低下头小声告诫:“等会儿你进去了,可别瞧我。”
“为什么?”凌小霜不解。
越琮点了点她的鼻尖,说:“你看我的话,我会忍不住笑场的。”
凌小霜弯起眼睛,刚要说话,就听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十四弟,没想到你竟然会和御膳房的一个下人私相授受。”
六、纵使行遍千万里路程,她仍是他唯一的归宿
越琮在德妃娘娘身旁跪了半个时辰,才求得她开口将凌小霜调拨到祥德殿小厨房里干活。
七皇子一行人撞破他们之后,又大肆闹了一番才收手,其间撞翻了炭盆,热炭掉进凌小霜的鞋子里,烫伤了她的脚,是越琮将她背到祥德殿去的。
雪夜寂寂,只听得到踩雪的“咯吱”声,凌小霜伏在少年的背上,担忧地问:“德妃娘娘没有生气吧?”
越琮答:“没有,她知道的。”
德妃娘娘年过四十,心思玲珑,早已看出越琮心心念念的只有凌小霜一个人,但现在凌小霜暴露在七皇子一行人的视野里,他们必会想方设法找她的麻烦,所以德妃娘娘才答应了越琮的请求,帮忙庇护她。
凌小霜稍稍放下心来,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殿下,停一停,梅花开了。”
暗香浮动,凌小霜直起身子折了几枝梅花。
凌小霜行动不便,还是几日后大好了才见到那位一贯贤良淑德的德妃娘娘。
“你送我的梅花,是极好的。”她雍容大气又非常亲和,凌小霜不自觉便生出仰慕之心。
为了报答德妃娘娘的恩情,凌小霜每天变着花样地琢磨新菜式,这可苦了越琮,因为他是负责试吃的,有些菜的味道真的奇怪得很。
“不好吃的你给我吃,好吃的你就献给娘娘,我怎么觉得在你心里,娘娘比我还重要?”越琮愤愤不平。
这话叫来遛弯的德妃听见了,她笑道:“你这小子,还吃上我的醋了。”
小厨房里乱七八糟的,一行人撤到院子里说话,凌小霜才知道,原来德妃娘娘是叫她去帮厨的。
开春的科考殿试已经结束,皇帝钦点了一位状元,极为看重他的才华,因此想在赐宴时上几道状元的家乡菜。德妃听说以后,想起凌小霜刚好和状元郎是同乡,便举荐了她。
凌小霜顿觉任务艰巨,这可是在御前伺候的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没想到,那位与她同乡的状元郎,她竟是认得的。
他名唤宋修文,穿一身御赐的袍服,正襟危坐,温文尔雅却在看清楚她之后不由低声惊呼:“你是……小霜妹妹?”
这是殿前失仪的罪过,幸好皇帝并未怪罪,反倒饶有兴致地问起话来。
凌小霜未进宫前,和宋修文是一个村子里的,他教她识字、算数,她给他缝衣、烧饭,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既再遇见了,想必是前缘未断,朕便将她赏赐给你吧。”人老了就爱乱点鸳鸯谱,更何况用一个宫里的下人来笼络新科状元,是再划算不过的事。
赐宴结束已是未时三刻,凌小霜出了殿门,脑袋里还像一团糨糊。
“小霜,能找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宋修文喊住她,道。
其实这宫里四四方方的,规矩又多,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是断断不愿意进宫的。可现在有一个人要带她离开这里,不知为何,她又不想走了。
“修文哥哥,虽说陛下金口玉言,可你能容我考虑考虑吗?”凌小霜咬着唇,犹豫道。
宋修文答应了。
凌小霜一个人爬上角楼,在风里站了许久。天地广阔,她忽然就想起那夜她和十四殿下坐在芜元殿的殿顶之上,回忆家乡的山水。说着说着,她感叹道:“真想出去看看这天下啊,塞北风光,江南烟雨,万里江山如画。殿下呢,想去哪里?”
越琮已经微醺,只是静静听着,半晌都没说话,闻言,他看了她一眼,将一根茅草叼在嘴巴里,朝后一躺,漫不经心地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只要在你身边就好了。”
纵使行遍千万里路程,她仍是他唯一的归宿。
七、她不能让他为了她,丢掉大好前程
越琮已经生了三天的闷气。
每次凌小霜去找他,他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你还来见我做什么?找你的修文哥哥去吧。”
凌小霜琢磨了许久才明白,他生气应该只是为了她的那声“修文哥哥”,他觉得这个称呼太过亲密了,她对他从来都是以殿下相称,不曾逾矩。
“可是你比我小了四岁,我不能叫你哥哥,只能叫弟弟呢。”凌小霜逗他。
越琮一想到被她叫弟弟,立刻哆嗦一下,连连摆手道:“还是不要了。”
他趴在书桌上,轻轻咬着笔杆,眉眼间忧愁不散,半晌后才出声说:“凌小霜,你愿意跟宋修文走吗?”
凌小霜怔了怔,说实话,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明白在这宫里,身份的鸿沟有如王母娘娘一簪划下的银河,她不可能和越琮在一起。将来他的夫人,必定是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所以为她自己打算,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宋修文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四目相对,越琮从她的眼里读出了顾忌。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说:“我都知道。”
现在的越琮与从前相比,已不能同日而语。
从“鸡腿案”里他使出的一招李代桃僵,便可窥得一二。他其实极为聪敏,处事灵活圆滑,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有利的,什么是对自己不利的。
这次是他第一次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思行事—他去皇帝面前,请求赐婚。
满宫哗然。
十四皇子殿下要娶一个其貌不扬的厨房丫头,还要八抬大轿娶为正妻。
皇帝已经气疯了,当即就罚越琮去供奉祖先牌位的殿里跪着。这处凌小霜是进不去的,她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还是德妃娘娘将她带了回去。
“殿下他怎么能这么鲁莽呢?”凌小霜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德妃娘娘叹了一声。
皇帝才说将她赐给宋修文,转头越琮就去求赐婚,这不是生生打皇帝的脸面吗?越琮这次的确莽撞了,但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为了防止以后有第二个、第三个宋修文,他必须破釜沉舟。
可殊不知,这一着棋不仅使他之前的心血付诸东流,亦将凌小霜置于险地。
“他这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德妃娘娘揉着眉心道。
大殿里静了许久,日影横斜,缓缓游过凌小霜的身子,她的眼泪流干了,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声音如死灰般没有任何波澜:“娘娘,您说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她没有别的选择,这件事如果再发酵下去,龙颜震怒之下她必死无疑,连带越琮也会被厌弃,甚至会连累到德妃娘娘。
况且这个阶段,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夺嫡之争明枪暗箭,七皇子一众虎视眈眈,越琮好不容易在六皇子的阵营中站稳脚跟,她不能让他为了她丢掉大好前程。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凌小霜去了芜元殿,回想起与越琮相处的点点滴滴,又哭又笑,像个傻瓜。
她伸出手一遍遍地描摹月亮的形状,心想:越琮,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的,你是天上的谪仙,来凡尘一趟诸多辛苦,我身无长物,能留给你的,唯独一颗真心罢了。
八、纵使余生漫长,有那份甜意在,她就可以支撑下去
凌小霜出宫那天,是德妃娘娘亲手帮她梳的头。
梳子梳过乌黑的长发,德妃娘娘谆谆教导道:“为人妇就要稳重一些了,好在你在宫里这么多年,熟悉规矩,又是在我身边伺候过的,那些贵眷不会太过刁难你。”
“是。”凌小霜轻声应下。
德妃娘娘又道,她已和母家打好招呼,若是凌小霜有困难,自可登定国公府门求助。
凌小霜感激不已,拜别时又忍不住哭了。
“好孩子,可惜了,若是抛却身份,你们当真是很登对、很般配的一对。”德妃哽咽道。
可惜……
世上最令人意难平的便是这二字了,明明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可偏偏差那么一点。
马车驶出了厚重的城门,始终不曾见越琮的身影。
忽然远远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连忙掀开帘子回头望去,巍峨的城墙上,越琮朝她不停地挥手,他一只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凌小霜,你要记得,芜元殿的柿子是很甜很甜的!”
凌小霜一见到他的身影,本来眼泪都要下来了,结果被他生生逗笑。
她会记得的,记得芜元殿的柿子,记得那夜的月亮,记得身旁少年温热的胸膛。纵使余生漫长,有那份甜意在,她就可以支撑下去。
兴庆三十八年,帝崩,葬于洛陵。
六皇子遵遗诏登基,改年号嘉宁,镇压众逆反皇子,封有功之臣。
其中,十四皇子越琮,恪勤益懋,躬行不怠,授以册宝,封为庆亲王,永袭勿替。
庆亲王开府第一日,便在门口张贴了告示,要寻手艺绝佳的厨子,这下各个酒楼的大厨纷纷前来面试,却没想到,题目居然是烤饼。
越琮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一摇一晃,下人呈上来一个个烤饼,他咬了一口就丢到一边。那些饼不是太软就是太硬,还没味道。
“我要吃的是那种上面放了菜、咬一口能拉出丝的饼。”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喊道:“您说的怕不是城西新开的那家酒楼里的饼吧?”
越琮忽然不晃了。
城西那家新开的酒楼,据说由定国公府出资所建,前一阵子他忙于新帝登基之事,还没来得及光顾。
骏马飞驰过宽阔的街道,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善味居”三个字。未等马儿停稳,他便跳下来,风风火火地走进大堂,把马鞭往柜台上一甩,活像一个砸场子的。
“叫你们老板出来。”
掌柜的正不知所措,就听后堂里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声音?:“谁在叫我呀?”
门帘被一只纤白的手掀开,那一瞬,春光盈满整个心房。
九、天生一对
其实,凌小霜没有嫁给宋修文。
就在婚期的前三日,宋修文忽然收到消息,家中母亲病故,他须得辞官回乡丁忧,一去便是三年。而凌小霜早到了说亲的年纪,为了不耽误她的婚事,他便上书一封,还她自由身。
彼时皇帝病重,折子一律由元老阁代批,这种只关乎个人的小事,毫无疑问就通过了。
然后,凌小霜就去了定国公府。她勤勤恳恳,以药膳调理好了老太太的身子,又改正了小世子挑食的毛病,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因此在凌小霜提出借钱建造善味居时,老太太率先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
大家都相信,以凌小霜的厨艺,最多不过半年就能回本。
“好呀,我在朝堂上拼死拼活,你居然在这里开起酒楼来了。”越琮不满道。
凌小霜用带着面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留下一个白色印记,笑道:“拼死拼活开花结果,当了亲王还不好?”
“不好……”越琮努了努嘴,“一个亲王,一个酒楼老板,听起来依旧不太配。”
凌小霜抱着胳膊望他,问:“那要怎样才配?”
明亮的天光里,春风骤起,吹落一场灿烂的桃花雨,越琮站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里,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酒楼老板和老板娘,才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