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拥有过太阳(1 / 2)

文/蒋临水

一、一模一样的眼睛

开学当天听校长演讲,江璨有些犯困,闲来无事捡一枚石子当子弹,瞄准第三排某男生的后脑勺—谁让他刚才说她新买的耳钉太难看来着!

江璨瞄了瞄,手一松,石子偏离原定方向射出去,像命运的指示一般,正中一个无辜女生的右耳垂。

“啊!”江璨与那人同时大叫一声。

端月捂着耳朵转过身时,江璨还没来得及把作案工具藏起来,而端月指缝当中正缓缓渗出鲜血。

校长在讲台上大喝一声:“江璨!又是你!”

这已经是江璨今天第三次跟人起冲突了。

台下对视的两个少女同时怔住,不为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不为那个脏兮兮的弹弓,也不为暴跳如雷的校长的呵斥声。短短几秒钟内,连她们周围的人也发现了异常,人群逐渐热议开来—那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老师把端月带去医务室处理伤口,江璨则被叫到了教导处,她假装低头检查弹弓,无视班主任的絮絮叨叨。

“刚才被打伤的叫程端月的那个,是今年中考状元吧?”江璨听见隔壁桌的一位老师小声问道。

而江璨是擦着分数线才考进来的,这坏学生跟好学生起冲突,简直是戳班主任的肺管子。江璨明白自己今日凶多吉少,遂赶紧收起弹弓,低头做出乖巧状,不管老师说什么都点头,情到浓处还流了两滴眼泪。

端月处理完伤口也来了,江璨弯腰跟她道歉。

端月甜甜一笑,把江璨扶起来,说:“没事儿,就是破了点儿皮。”

啊,真会装好人。江璨心里郁闷。

果然,班主任欣慰地看着这个女孩子,成绩好又心地善良,简直是少年之光。

他转身继续骂了江璨几句,端月则一直在旁边劝慰,最后老师骂累了,扬扬手说:“江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明天上学前把你脸上的调色盘给我洗干净,不然你就别来了。”

老师说完调色盘,想起端月会画画,便说:“过段时间,学校有场绘画赛,你准备准备,争取拿个大奖回来。”

哦,还会画画。江璨在一边挑了挑眉。

端月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回教室后,端月想跟江璨说些什么,可江璨不给她机会。

江璨只是抹干净眼泪,倒三粒口香糖在嘴里,仔细打量了一遍端月,然后摇摇头,走了。

翌日,江璨没化妆,但老师瞅了她一眼后还是让她出列:“你头发是怎么回事儿?”

江璨理直气壮:“老师,这不怪我,我妈生我的时候营养不良,我头发天生亚麻色。”

“把你妈找来,我问问她。”

江璨脖子一梗:“抱歉老师,我没有妈。”

班主任气得眼冒金星,其他同学哄堂大笑,江璨自己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隐约觉着一双眼睛望得她后背发凉,转头看,是端月在望着她。

端月那双眼睛与她的太像,使她根本无法忽略,但她还是假装不以为意,迅速地别开脸。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跟那个人成为朋友。

二、我这辈子都不会带她来了

江璨坚持不肯把头发染成黑色,是因为她在卸妆后发现自己和端月长得更像了。她讨厌自己被别人误认为是端月,必须用一点儿颜色来区分。

江璨风头不亚于端月,甚至比她名声更亮,毕竟能在开学第一天就被校长记住并全校知名的女生还真不多,又何况她的性格十分张扬。

江璨不跟女生交朋友,却跟男生混得好。她体育成绩最好,跑步永远冲在最前头。常有男生在体育课上冲她吹口哨,她哈哈一笑,也跟着吹了一声。她一只手运篮球,一只手朝对方勾手指:“来啊,输了要请我吃饭!”

江璨用这个办法蹭了很多饭,嫉妒的女生看到她常和男生出入饭店,私下里造谣说她私生活不检点。

至于端月,她自信、骄傲、矜持,是所有女生的崇拜者。

江璨讨厌端月,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端月,就算两人同组值日,她也从不跟对方说话。

为了防止被人议论,江璨尽量不与端月产生交集,比如不和她交一样的朋友,甚至去食堂吃饭都不点她爱吃的菜。

江璨与端月像处于两极的人,永远不会产生交集,但还是常常有人把她们拎出来对比,江璨非常苦恼。

绘画比赛开始前,江璨也偷偷画了一幅参赛画,报名期限快到的那天晚上,她坐在教室里踌躇该不该写名字上交。她知道自己的画肯定会再次和端月的摆在一起,而端月的作品她看到过,即使她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配色还是构图都大方、漂亮,她望尘莫及。

江璨心里烦躁,把名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这时,突然从她身后伸来一只纤细的手,伴随着清淡的声音:“这个地方的颜色有点儿深了。”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差点儿撞到端月的下巴。

确定来人是谁,江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迅速奓毛,她把画藏到身后,脸色红白交替,十分警惕地看着端月:“你干什么?”

“啊,对不起……”端月举起双手,“我回来取东西,看到你的画很好看,就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江璨在身后把画卷起来,揉了揉鼻子,收起书包:“我就是画着玩儿。”

“你画里的花是九月菊吗?”端月跟着她出学校,“今天作业不多,我知道有个地方的九月菊开得最好,我带你去看看吧!”

还没等江璨答应,端月自顾自拉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狂奔而去。

端月跑了半小时才松手,江璨喘匀了气,刚要发火,一抬头,发现公园正在开花展,大片不同颜色的九月菊正在盛放。

“哇!”她小小地惊叹了一声。

端月弯腰揉着岔气儿的肚子,眯着眼睛笑:“好看吗?”

“嗯。”江璨点点头,有些失神。她和端月确实长得像,但她不如端月漂亮,因为那样明媚的笑容她从未有过。

江璨看够了,紧了紧书包带,往回走,身后脚步声断断续续,她转头看,发现端月仍然跟在她身后。

江璨皱眉问:“你怎么还跟着我呢?”

“我妈今天加班不在家,我没地方去,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带我一个吧。”

江璨想说不可以,她非常嫌弃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给我添麻烦”。

端月“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一米处,始终一声不吭。

江璨到网吧和俞锁寒会合,对方在看到她身后的端月时眼睛一亮:“端月?”

江璨握着书包带子的手微微一紧:“你们认识?”

端月说:“以前的同学。”

俞锁寒和端月似乎比他和江璨还熟悉,游戏一共开两组,以前都是江璨和他一组杀别人,这回因为端月不会,他自告奋勇要带她,其间一直小心翼翼,并且十分温柔。

江璨“嘁”了一声,平常他们都是在互骂之中培养情谊,没想到俞锁寒这货突然改了风格,她一气之下撸起袖子,呼唤队友团结协力,把俞锁寒那组杀了个片甲不留。

事后俞锁寒骂她:“你还真是冷血无情,灭绝师太啊!都不知道让让新人吗?”

江璨活动了两下手指关节:“抱歉,我的字典里就没有‘谦让’这两个字。”

“没关系。”端月拉开他们,“我今天玩儿得挺高兴的。”

俞锁寒屁颠屁颠地把她们送出门:“欢迎下次再来。”

江璨浅笑一下,拽住俞锁寒的领子迫使他低头与她面对面,周遭口哨声又起,谁也没听到她对他小声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带她来了。”

三、你烦恼着的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江璨并不喜欢俞锁寒,他对她而言最多就是个闲时一块儿打游戏的伙伴,会那么生气,是因为她意识到,他之所以对她那么殷勤,是因为把她当成了端月。

高岭之花够不上,无奈找了个高仿品,所以他对她俩的态度都不一样。

这触到了江璨的极限。

江璨当然是独一无二的,她绝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江璨回家把那幅画的颜色调整了一下,翌日签名交了上去。既然画都被端月看到了,要是她再逃避,只会被人瞧不起。

班主任在拿到那幅画的时候有些惊讶,刚要夸一下,一看名字是江璨,瞬间没了心情,反而找理由挑剔了一番。

人心本来就是偏着长的,江璨恨得咬牙切齿。

江璨发现自己更讨厌端月了,可端月本人不自觉,反而越发喜欢缠着她,比如课间追着她一起上厕所,到食堂非跟她点一样的菜……

江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几次想跟端月摊牌,可一看到对方明媚的笑脸时,她就觉得如鲠在喉,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于是江璨再也不去网吧,而是改去游戏厅。附近男生一见江璨来了,便把自己的游戏币都送给她,条件是让她过后跟他们一起去吃饭。

有饭不蹭非好汉,但江璨还没来得及点头,那边端月便冷着脸把人轰走了。江璨目瞪口呆:“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端月到前台去取游戏币,义正词严道:“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怀好意。”

“那是我的朋友!”

端月突然恼了,一巴掌拍在吧台边:“你为什么不选我做朋友?我比那些人渣好一万倍!”

江璨惊到了,想不到一向轻声细语扮乖乖女的端月竟然也有这么野蛮的时候,她取了几个游戏币去打地鼠,语气莫名温和了下来:“那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

“是吗?”端月似乎自觉失态,挠挠后脑勺,垂下头说,“其实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乖。”

打完地鼠两人一起去赛车,江璨全程压制端月,但端月还是笑得很开心。临到终点时,端月突然说:“其实我很羡慕你。”

江璨手一僵,车差点儿撞墙上:“羡慕我?什么?”

“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江璨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评价,仰头笑了,回过神时已经被端月赶超,她却还是笑:“他们都说我那是没心没肺呢。”

那天她们在游戏厅里待了很久,江璨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笑。出来后,端月跟江璨说,她也有很多苦恼。

她的苦恼是什么呢?

爸妈要求太高,期望太高,所以她必须时刻约束自己,限制自己的喜好。

她以前一直游刃有余地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也一直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那天她看到江璨在操场上投进三分球后得意地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快乐。

“所以我才喜欢你啊!”端月这样对她说。

江璨没回应,她朝着夕阳消失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高兴。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在学校尽情地笑,是因为回家以后就笑不出来了。端月认为是烦恼的东西,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四、会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的人,哪还能求来别人的喜欢呢

端月把很多琐碎的事情讲给江璨听,一日居然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端月吗?”

江璨配合地表现出很好奇的样子:“为什么?”

“因为我出生在端月啊!”

“巧了。”江璨说。

“你也是?”

“啊……”江璨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江璨没那么讨厌端月了,证据是她已经默许端月待在她身边,而不会觉得焦躁难安。

在别人面前扮演一个幸福的人,就好像真的能得到幸福一样,所以江璨不介意成为端月羡慕的角色。

然而端月把江璨当成好朋友这件事情让所有人不解,连老师都时时敲打她:“江璨那孩子吧……”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端月阻止:“老师,我跟江璨每天晚上都在图书馆一起写作业,我帮她补习。同学之间相互帮助难道不应该吗?”

班主任噎住了,从此再没管过她们的关系,连带着对江璨的态度也好了一些。

那次绘画比赛的结果出来了,端月得了第一,江璨拿到了优秀奖。

晚上江璨骑车带端月去打篮球,问她:“你说老师要知道咱俩在一块儿只为了玩儿,他会不会气晕过去?”

端月比她还大胆:“反正作业都写完了,管他呢!”

端月与江璨就这样如胶似漆地度过了小半年,连寒假也常跑出来一起玩。

端月常在爸妈耳边提起江璨,时间久了,妈妈好奇地问江璨是什么样的人,端月想了想说:“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比我可爱。”

爸妈听到这话之后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但是端月并没有发现。

第二学期开学时有一场家长会,端月妈会去参加,端月噘嘴问:“你这次不会迟到了吧?”

“怎么会呢?”妈妈搂住她的肩,“我还想看看你那个叫江璨的好朋友呢。”

端月把这话告诉了江璨,江璨莫名有些紧张:“我该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

端月乐得前仰后合:“又不是相亲,你紧张什么?”

江璨白她一眼,思来想去,在衣柜里挑出唯一一件白衬衫套在身上。她对着镜子转了两圈,又摘下耳钉,满意地点点头,嗯,看上去很纯良。

江璨想给端月妈留一个好印象。

江璨自信满满地上学去,远远看到端月就跟她打招呼。在端月身边笑容得体的是一位漂亮的中年职业女性,那应该就是端月的妈妈。

江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端月妈,奇怪的是,她从没见过对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江璨的脚步变得有些沉重。

她正在酝酿该如何跟对方打招呼,而端月妈在看清她的面容时竟然脸色大变,急忙把自家女儿拉到一边。

江璨已经举起的右手僵在了半空中,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散发着肥皂香的白衬衫,一颗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脚又一脚。

她放下手,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进班级。

开会的时候学生都被赶出了门,但江璨家长没来,只能自己旁听。

家长会结束后,端月紧张地问她:“老师没说我坏话吧?”

“没有。”江璨冷冰冰地说,“他一直夸你来着。”

端月发现江璨心情不好,想问原因,那边妈妈出来就急吼吼地把她拉走,悄悄跟她说:“你暂时先少跟那孩子来往……”

端月生气:“是不是老师又说她坏话?”

妈妈欲言又止。

端月这才发现江璨不高兴的理由,回家跟爸妈大吵一架。

翌日端月来学校跟江璨道歉,江璨好像没在意,咧了咧嘴,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自小就不讨长辈喜欢,不管跟谁交朋友,只要被对方爸妈知道了,第二天我们的关系肯定告吹。”

端月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不会的!”

江璨苦笑一下,被自己亲生父母抛弃的人,哪还能求来别人的喜欢呢?

五、是命运在指示她们重逢

那天江璨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端月,说她是孤儿,小时候辗转了几家孤儿院,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端月非常后悔在江璨面前抱怨父母,在她眼里,自己一定成了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蛋,怪不得她之前那么讨厌自己。

端月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并寻个机会跟江璨道歉,于是约她周六下午来家里做客。端月想和江璨一直都做好朋友,亲密无间的那种。

江璨本来不想答应,但是端月说那天家里没人,她便去了,主要她不想假期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端月家房子不小,看上去非常温馨,江璨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想象他们一家人晚上坐在一起看电视的场景,鼻子蓦地有些发酸。她站起来,借口要去洗手间。端月正在厨房泡茶,跟她说:“右手边第一个木门就是。”

江璨一着急没分清左右,进了书房,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类书籍,她一眼望过去,在右上角最顶层看到一个小木箱,箱上有锁,她有些好奇。

江璨知道不能随意动人家的东西,但那箱子仿佛有特殊的魔力,吸引着她踮起脚,伸长了胳膊……

端月出来看见书房门开着,进来看到江璨在够那个小木箱,怪叫一声:“江璨,不可以动那个!”

江璨吓一跳,一不留神把箱子碰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盒盖打开,两张照片飞出来。

端月忙蹲下去捡照片?:“哎呀,爸妈不让我动这个箱子的……”

江璨忙不迭地道歉,蹲下来帮忙,照片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如平地惊雷般,她浑身一震,下意识按住了那张照片。

那两个女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有些瘦,头发有些泛黄。在她们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性,那是端月妈妈年轻的样子,她按着两个女孩儿的肩膀对着镜头温柔地笑……江璨把照片翻过来,上面有两个女孩的生日。

盒子内附这对姐妹的出生证明和另外许多照片,每一张都在把真相推进一个无底深渊。

江璨蓦地想起院长对她说过的话,她进那家孤儿院时正好是一年正月,那会儿她差不多四岁大,往后她都在正月过生日。

江璨摸摸自己的头发—她没有说谎,她确实天生营养不良,身体较弱,虽然后来勉强把病养好,头发的颜色却一直没变回来。

正月也叫端月,原来她们共同生在端月,也在端月离别。

而端月在看到照片时也瞬间望向江璨,照片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明显是自己,另一个也许是她的姐姐,从没有人告诉她自己有姐姐。

但电光石火之间,端月记起多年前,那时家里条件还不是很好,妈妈在外应酬喝得烂醉,回来一边哭一边抱着她喃喃自语:“要是妈妈有能力,一定不让你和姐姐分开。小月,等你将来长大了,要去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