馈赠之喜(2 / 2)

商妄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令我脸红,我终于稍稍抬起了头,他低头看我,问:“为什么?”

“我都知道了,你的事情。”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起来,神色在诧异与悲哀中游移,像灯光扫过黑色的水面。但最终商妄还是选择让一切回归寂静,他甚至都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而是抬手在我脑袋上蹭了蹭,低声说:“没关系,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之前我觉得商妄的温柔就像水一样,能无孔不入,将人包裹,又不会让人感觉到过多的压力,而如今我却感觉他的温柔结成了冰凌,我稍微动动,就会被刺伤。他是燃烧了多少自身的热量,才能将生命里的冰凌转化成水送给别人呢?

我之所以看透了,是因为我将他放在心里了。

“可是那个人还没抓到吧?”

“今天有人来联系我,说他可能知道点线索,但不确定是不是与我有关。我跟他去警局说了说,剩下的还要靠警察去查。”

“天网恢恢,一定会抓到的!”

商妄笑了一声,明显是在笑我冒着傻气的坚信,但他还是说:“嗯,会的。”

我从他眼睛里看到的却是疲惫,其实他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他的人生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区域,四周并没有什么阻碍,可他一步都迈不了。他不是不想走出去,可他又觉得自己不能走出去。

“啊,对了,你是因为下午的事情来的吧。”商妄像是突然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电话来得很突然,我没顾得上和你说。”

是没顾得上,还是不想和我说,我已经不想追究了。我用力摇头:“我哪有这么小气!我来是有一件要紧事要通知你。”

“通知?”商妄准确抓住了重点。

我装出一副不讲理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在打鼓,只能靠梗着脖子强撑:“过年来我家吃年夜饭吧!”

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这个,露出了有史以来最丰富的一个表情,在刹那的惊诧后,眼里盈满了笑意。

“你这就太夸张了吧!”他知道我是好意,但他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

“我说真的,你必须来。”我用手指钩住他袖口的带子晃了晃,“必须。”

他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如果你爸妈同意,我就去。”

“说定了!”

我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抱了他脖子一下。商妄被我拽得弯腰,下意识揽住了我的背。

我是认真的,我思来想去,自己能做到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给他更多爱。

除夕那天商妄真的来了,提了不少东西。我爸妈很热情,就当招呼一个偶然上门的朋友,气氛比想象中和谐很多。出乎意料,商妄很会做菜,大大地丰富了我们的年夜饭。我不止一次看到妈妈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真的揪心她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

毕竟在我提出要让商妄来家里过年之后,我和爸妈经历了几圈“男朋友”和“朋友”的反复洗脑,过程不逊于“司马光砸缸”,最后才说服他们勉强接受了“朋友”这个说法。

这顿和“朋友”的年夜饭很温馨、很美满,因为我提前叮嘱过爸妈不要提家人的话题,于是完全避过了尴尬项。加之我爸妈实在是嘴上没谱的人,常常会说出点在我听来很丢人的话,可商妄只是无限温柔地笑着,我甚至觉得这有点烦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可爱的。

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响成片的时候,我拉着商妄和我出去放礼花,之前爸爸是不放心让我放的,但商妄在,他们就没拦着。我站在安全范围外捂着耳朵看他点了信子,转身朝我跑过来,金色的火焰在他背后绽放,耀眼得让人想哭。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

四周一片嘈杂,这真是实打实的烟火气,我在这时开口,商妄根本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他朝我低下头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尽可能大声地说,“我收回我说喜欢你的话,我们像现在这样做朋友就好!”

商妄侧了侧头,在我脚后跟回归地面的瞬间,给了我一种他要吻下来的错觉。可即便是错觉,也足以让我的心跳加速。然而商妄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大概想问为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

“因为我想你现在应该无心谈恋爱,而且我们确实聚少离多,我不想你因为我的表白过意不去,刻意分出精力来理睬我,照顾我,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们就做最普通的朋友就好,我以后也会努力克制自己少烦你一些。如果你自然而然想起我,我一直都在,但我不强求。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拿着号码牌就可以了。”

这期间鞭炮的声音时断时续,其实我不确定商妄听到了多少,但我还是一股脑地说完了。这段听起来很有风度的话在我心里滚了好几天了,这本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有借着这热闹的气氛才能说出口。

零点之后最喧嚣的时段结束了,突然有一刻,所有声响都消失了。背后传来老妈喊我的声音,我随口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我和商妄相对站着,内心的钟声在响,像是期待着某一个时刻,直到他俯身抱住我,钟摆才“咔嚓”一下停了。

“新年快乐。”他在我耳边说,“谢谢你,给我家的感觉。”

要是时间真的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我贪心地想。

我并不觉得爱让我变得高尚、懂事,我觉得爱让我变得更傻了,傻到只在意他的感受,都顾不得自己了。

五、我等你回来

那之后我又回到了大西北念书,我不想打自己的脸,所以下定决心,不管多寂寞,也控制着给商妄发信息的频率。每次我在聊天框里打出文字,都会在发送之前删掉。

商妄联系我的次数确实不多,他毕竟也要上课,周末还会去给小学生做家教。不过我发朋友圈,他都会点个赞,偶尔也会来问候一句“最近如何”。

让我没想到的是,关于商妄的消息,我居然主要是从爸妈那里得到的。原本他们并没有嘘寒问暖的热情,自打商妄登门以后,他们反倒和我联系密切。

“小商可真是个好孩子,太懂事、太能干了。”

“咱家电脑坏了,都不用找人修了,小商都能修。”

“前两天他帮你爸去进货了,搬饮料什么的可卖力了,可帮大忙了。”

“哎哟,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看上你哦?”

每次打电话,我都在“你们别使唤他干活了”和“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之间反复咆哮,但挂断电话后又会情不自禁地笑。单看商妄频繁去我家里就代表我在他心里还是占据了一点点位置的,是什么关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那个不像样的家真的能带给他一点温暖就好了。

就这样,我和商妄在一起过了两个春节,商妄对我家越来越熟悉,我爸妈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开始各种旁敲侧击,每次都要我瞪眼睛才会停止,但商妄总是一笑而过。

然而第三年我却无法回家了,学校所在的城市突降罕见的大雪,路况糟糕透顶,几乎所有的交通都停滞了。正值年下,大批人滞留在火车站,看着令人心酸。这种时候最省心省力的决定就是待在学校不回去了,我爸妈也选择理解。

只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大年三十不在家,我心里真的是别扭得很。我趴在宿舍**,看着学校贴心挂起的彩灯将雪地映得五彩缤纷,却一点都不觉得喜庆。快到零点的时候,我照例给朋友们发祝福信息,商妄简单地回我一句:新年快乐。

我不回去的日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我家,爸妈居然也没提起。我感觉到了一丝奇怪,但也没多想。所以第二天一早,当我在学校里见到商妄,我才震惊到失语。

看得出商妄已经将他最厚的衣服都穿上了,但毕竟家乡那边的冷和这里不是一个等级,他仍是冻得有些瑟缩,脸色也不太好看。即便如此,他一见到我还是露出灿烂的笑容:“惊喜吧!”

“你怎么来的?”我跑向他。

“飞到不受影响的周边城市再租车。”

“路不是不好走吗?”

之前好多路都封了,现在虽然开了一些,但堵得很,据说车子排成一条长龙,动弹不得。

“是啊,所以我出来得比较早啊!”商妄微微叹了口气,“可惜昨天还是没赶到。”

他有两只巨大的黑眼圈,声音也有些哑,可他的身上闪着暖融融的光,像是能融化这周围的皑皑白雪一样。他在路上耽搁了那么久,结冰打滑的路,停滞不前的车龙,疲惫、焦躁无限堆积,只为了来到我面前。

他没有融化冰雪,他融化了我的心,让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哭什么啊,傻不傻?”商妄乐不可支,低头用手指刮了一下我脸上的泪滴。

“你为什么要来?”我冷得吸溜着鼻涕问。

“想来就来了。”

“你说实话,不是我爸妈逼你来的吧?”

商妄愣了愣,突然笑得停不下来。他把手掌盖在我的头顶,用了点力气揉搓,我被拨弄得晃了晃,带着眼泪又扑哧笑了出来。

他陪我在学校待到大年初五,我们去了当地很有名的一个湖转了转。我和商妄说了我看到他下水救人的事情,他有些意外。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我提起时来竟有些后怕:“虽然你做的是件对的事,可下次能不能不要那么莽撞?你多少也要为身边的人想一想。”

商妄低着头,没有吭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太自私了?”我问。

“我理解你说的,我也觉得对。只是……”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不知是欲言又止,还是斟酌词句,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笑容里有点羞涩的味道,“情况紧急,想不了那么多。”

“也是,如果你没那么做,也许我就不会喜欢上你了。”

注意到商妄的眼神,我才慌忙拍了拍嘴:“啊,收回,收回。”

“你收回了,我可没办法当作没听到过。”

在结冰的湖面边上,在挂雪的松柏我之前没对你说,我觉得还是应该郑重其事地说一次。我很珍惜你的喜欢,即使我暂时想不好回应你什么,但对我而言,它是很宝贵的,不是能够轻易收回的。”

“我……”

我刚开口,一阵风将我身后树枝上的雪吹落下来,很大一团砸在我的头上,痛倒是不太痛,就是吓了我一大跳。我向前跳了一下,直接撞进商妄的怀里,他也没有躲,用手拨弄着我头发里的雪。

我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到我确定这么久过去,他对我心跳的牵引力丝毫未减。

商妄回去的那天,我送他到车站,让他回去转告我爸妈,我在这边很好。他过了安检之后,隔着栅栏对我挥手,喊了声:“可乐。”

在我们正式认识后,他一直都这么叫我,不管我真正叫什么,我也听惯了。

“我等你回来。”

不知怎的,简单的一句话竟令我眼眶一热。我确定自己感觉到了,有一些丝线从我和他的身体里长出来,正逐渐将我们拉近。我以为深入他一视同仁的温柔之后会撞见残缺与疲惫,谁知我撞见的是一颗同样滚烫的心。

我用嘴型对商妄说:我喜欢你。

很奇怪,明明当着他的面说了那么多次,我还是忍不住想说,而且不再害羞,反倒有些骄傲。

他用笑容告诉我他看懂了。

六、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哪一天不是度蜜月呢

在我读大三的下学期,肇事司机在过了几年提心吊胆的躲藏生活后,突然去自首了。

警察打电话通知商妄去处理后续事宜,他却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我第一次买了几乎全价的机票,以最快的速度飞了回去。

悬在心上那么久、那么重的一块石头,轰隆一下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我无从知晓商妄的心情,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沉默地看着警察录的口供,沉默地听着复盘的案件经过,沉默地记下需要自己配合的事。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直将手放在他的臂膀上。

我想让他知道,我永远在。

从警局出来,商妄镇静地朝前走,我就陪着他走了很久。虽然我的鞋有点磨脚,但我也没吭声。直到他走累了,主动停下来,我看到他胸口起伏,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天空,我在他的眼角看见了闪亮的光。

“我原以为只要抓到那个人,我就能踏实。可现在他归案了,对我而言却好像毫无意义。我的家没有了,我回不去了。”

<!--PAGE10-->“可只要你愿意,你就会有新的家。”我握住他的手,“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家。”

商妄反握住了我的手,没有很用力,却足以让我挣脱不开。我有些无措,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我不敢问。

我们真的回了家,爸妈完全忽略了我可能是逃课回来的事实,只对商妄感兴趣。当我偷偷将事情和他们讲了,一向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妈妈居然红了眼眶,当即出门买了一整只鸡回来炖。

“你看……”我对商妄说,“就算没有我,我爸妈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只要往前走,你总会遇到更多的家人。”

我时间很赶,在家待了一天半就要回学校去。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飞机不知会不会晚点,但我也只能去机场等,因此我心里有一点急躁。

路上经过一截淹水路段时,商妄突然叫司机停下,司机不肯停,在积水里停车对车子不好,而且那也不是适合停车的道路。我见他始终望向某个地方,忍不住问:“怎么了?”

“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个豁口的井盖,现在水淹成这样,看不清,容易发生事故。”

我扭头对司机说:“师傅,前面能停的地方帮忙停一下吧。”

司机有些不满地在前面路口靠边停了,我把雨伞递给商妄,和他说:“我可以自己去机场的。”

“你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他打开伞跑回去,雨将车窗淋得模糊,我看不见他在做什么。过了十几分钟,商妄浑身湿透地跑了回来。

“走吧。”

“你去做什么了?伞呢?”

“我用伞探到了井盖在哪儿,然后找了点东西把伞固定在那里了,来往的车子看到后应该会知道绕开走。”

我点了点头,拿纸巾给他擦雨水,不住和司机抱歉。

但商妄的心情仿佛突然变好,他握住我抓着纸巾的手说:“如果放在几年前,我会选择站在那里,像个稻草人一样。那可能会是更好也更值得赞颂的方法,可那并不安全。但那个时候,我不在意。

“我不在意,所以我下水救人。我想尽了办法为别人做事,因为我绝望,我知道这个世上在意我的人已经没有了。

“可今天我不这样想了,我知道你在等我,我得珍惜我自己。”

我快被自己又想哭又想笑的情绪折磨疯了,人居然会拥有这么复杂的感情,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我好似看着一条浑浊的河流,泥沙一点点沉淀下去,只留下清澈的水,闪着钻石一样的光。

“这就对了。”我抬起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

一直不怎么吭声,以至于我以为是在生气的司机突然开了口:“你们俩人是去度蜜月吗?”

我和商妄同时一愣,又同时笑出声。

“嗯,算是吧。”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哪一天不是度蜜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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