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要去上海了。”
“没想到,居然是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互相看了一眼又愣住了。
江絮絮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没想到她会嫁给他哥哥。
顾永宁点头,说他要去上海学艺了,江絮絮没说话。两人走得很慢,很慢。
夜色从四面八方压下来,长路已到尽头,江絮絮忽然笑了,站在门口跟顾永宁挥挥手:“祝你一路顺风。”
顾永宁说:“祝你幸福。”
说完两人都没动,江妈妈听见动静,叫了她一声,顾永宁说还要去一趟裁缝铺,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江絮絮看着顾永宁远去的背影,江妈妈出来拉女儿回家,哪知江絮絮忽然抱住了她,泪如雨下。
江妈妈慌张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江絮絮哭累后想跟妈妈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即使退了这门亲事,她和顾永宁也没可能了,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进顾家。
这样,到底算是离他近了些。
七、一眼,她就知道,他恨她
婚礼定在次年四月。
若没有那一场变故,也许江絮絮就嫁给顾永平了。虽说有遗憾,但以顾永平的性格来说,她不会被欺负,两人大概会过着平凡的日子,她会成为像江妈妈一样普通的女人。
然而,那一切还是发生了。
顾永宁去上海之后,夏天很快过去了,江絮絮偶尔同顾永平见个面,从他嘴里听到顾永宁三个字。
她通过顾永平知道顾永宁在学设计,知道他没钱只能住在小小的弄堂阁楼里,知道他描绘出来的上海,知道上海的服装厂已经有机器印花了。
江絮絮假装不经意,拿出存了好久的钱塞给顾永平,让他寄给顾永宁。
顾永平不收。
她笑着说:“反正以后是一家人。”
他这才收下。江絮絮想,这些钱也许够顾永宁住一间有窗户的房间了,这是她仅能为他做的事了。
婚期定下之后,江絮絮便不再刻意打听关于顾永宁的事了,每次见顾永平的时候,她都无数次在心里提醒自己,把往事掩埋在心里,顾永平比自己想象中的好。
她开始尝试接受顾永平,偶尔对他笑,他也能笑得像个孩子。
秋天过去之后,休宁的冬天一点点来临,江妈妈开始准备嫁妆了,江絮絮跟顾永平一起去挑布置婚房的东西。
意外,就是在那天发生的。
江絮絮跟顾永平一起踏进店门,在高大的置物架前找两个灯笼,那面铁架子忽然倒了下来,她毫无意识和准备,只感觉自己被顾永平猛然一推。她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感觉脚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感。
老板和伙计赶紧去抬置物架,江絮絮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上的重力消失后,她才发现顾永平整个人都倒在架子。
江絮絮浑身颤抖着,无法直立,她只看到围过来的人们惋惜地摇着头,听见有人说:“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她的脑子轰然一声,炸了。
那天,她和顾永平一起被送去医院,顾永平还没到抢救室就没了呼吸,她也差点断了一条腿。架子的边缘砸中了她的脚踝,在她的脚踝处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
在医院的记忆像是被莫名消除了似的,江絮絮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些事了,只记得顾永平躺在**,白布蒙住了他整张脸,顾家妈妈趴在床前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整个医院都充斥着她悲恸的哭喊,江妈妈也在一边哭,一边劝着节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见了顾永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跪在了顾永平的床前,哭得惊天动地。
她从出事后就一言不发,所有人都当她是被吓傻了,只默默流泪。其实她是愧疚,是她偏要去那家店的,是顾永平推了她一把,否则被压在任何人的眼睛。
顾永宁自始至终只看了她一眼。
一眼,她就知道,他恨她。
八、这一生,她和顾永宁都没可能了
顾永平的葬礼结束后,婚礼自然而然地取消了。
江絮絮拄着拐杖参加了葬礼,顾永宁就站在她旁边。墓碑照片上的顾永平憨厚地笑着,江絮絮总觉得这像一场梦。
顾永平的死在休宁传了好几天,人们对当时的意外各种揣测,但很快,那条鲜活的人命就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江絮絮站在自家阁楼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寒冬已至,大雪纷飞。
舅妈上门来的那天,是个难得的雪后晴天。
江絮絮已经能走路了,只不过要扶着东西借力,医生说她的脚大概恢复不到从前了,以后走路会有点跛。
江妈妈为此哭了好多天,江絮絮倒觉得没什么。跟丢了一条命的顾永平比,这算得了什么呢?
舅妈和江妈妈在楼下聊了一会儿,江絮絮想,她们大概是在讨论归还顾家彩礼之类的事情,她不想参与,她现在害怕听到顾永平三个字。
可是,舅妈前脚走,江妈妈就上楼来了。
江妈妈望着江絮絮,尝试了几次才说出口,顾家叫舅妈来说,这婚还是不退了,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弟弟顾永宁,和她同岁,礼俗照旧,只不过婚期要延后三年。
江絮絮的心一跳,但想到顾永平,她犹豫了。
江妈妈忽然握住女儿的手,红着眼眶说:“是咱家欠了人家,我们不可以拒绝。”
所以,江妈妈在楼下就已经托了舅妈去回信儿了。
江絮絮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顾永平尸骨未寒,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它已经像一片羽毛轻轻地飘了起来。
可是两天后,舅妈又彻底击碎了她这一丝喜悦。
原因是,顾永宁不答应。
他说,他没办法娶哥哥的未婚妻,即使哥哥死了。
江絮絮听着舅妈转述的这句话,心猛然一沉,随即又笑了。这样的顾永宁,才是她所了解的顾永宁。
江家归还彩礼之后,江絮絮再没有过顾家的消息,只听说顾永宁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后,隔年春天回了上海。
因为这件事,她的婚事没人再催了,起初是因为未婚夫刚去世,再来是因为她的脚,有相看的人听说她跛脚就退缩了,后来有人不嫌弃,但不嫌弃她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于是,三个春秋过去,江絮絮二十三岁了。
这个年纪,在那年月,在休宁这个地方,江絮絮就成了老姑娘。江妈妈劝她,不如找个看得过眼的算了,反正总要过一辈子的。
江絮絮不肯点头,大不了就一个人过一辈子,江妈妈哭着劝,他们可不能陪她到老。
江絮絮在心里想,大不了就不嫁了,等爸妈不在了,她也不活了。
那时候,顾永宁这个人仿佛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很久,只是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会梦到他那一张清秀的脸。
醒来后,她仍带着深深的怅然,因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生,她和顾永宁都没可能了。
九、原来,他喜欢过她
江絮絮真的成了老姑娘。
一转眼,她已经三十岁了,曾经强健的父母也渐渐年迈,但他们依然没放弃让她嫁人的想法,甚至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们怕再过些年,自己老了不在了,江絮絮没人照顾。
而三十岁的江絮絮,却更加坚定地不想嫁人了。
江絮絮也不爱出门了,骑自行车摔过几次之后,就彻底在家里待着了。她以前当美术老师的时候,喜欢画画,所以她重拾画笔。
日子,就在她一笔笔的勾勒中过去了。而窗外的世界变得很快,门前的小河被填平了,盖了一座十几层的楼,后面的老房子也拆迁了,盖了商场,路上的自行车越来越少了,变成了摩托车和汽车。
小小的朴实的休宁,一下子有了都市感。
千禧年,江絮絮三十六岁了。
从上海回来的表姐跟她形容上海是如何繁华,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她想起遥远的往事,临时做了个决定。
江絮絮动身去上海了,并且在上海一所辅导学校找了份教美术的工作,不知不觉就留在了上海。
她仿佛拥有了另一种人生,和休宁、和顾家、和那些前尘往事仿佛做了个了断。
三十六岁的江絮絮依然像个少女,住在弄堂深处的格子间里,尽管轻微跛脚,可她有一张漂亮无害的脸,几年下来,跟她表白的人不计其数,但她就是一点也不动心。
江絮絮就这么在上海待了下来。
从三十六岁到五十五岁,远在休宁的父母纷纷离世,她回家处理完丧事,就把休宁的房子卖了,一个人回到了上海。此时,她已经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小小的两居室,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黄浦江。
从前她想着,等父母不在了,她也不活了,可现在她觉得一个人生活也不错。她想,再等等吧,等到六十岁,她就回到休宁,死在她出生的地方,请人把她埋在她父母旁边。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她此生还能遇见顾永宁。
那个一个秋日的傍晚,上海已经凉意四起,她坐在窗边看电视、抽烟。长久的独居让她养成了抽烟的习惯,即使彻夜咳嗽无法入眠,她也戒不掉。
她低头看手机回朋友微信的时候,电视里忽然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顾永宁。
她按手机的手缓缓停住,半晌才抬起头,电视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地坐着,正在接受一个女记者的采访。
他站得笔直,一如从前消瘦,眼神淡淡地望着女记者,而电视机屏幕上写着:著名设计师顾永宁先生。
女记者问了很多个问题,他都彬彬有礼地回答了。而江絮絮以为自己在做梦,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
直到女记者问?:“听说您到现在都没结婚,是有什么原因吗?”
顾永宁摇头。
女记者不死心追问道:“您有什么难忘的人吗?”
顾永宁的眼神像是穿越了时光,许久才点头,道:“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女孩,我曾在她的裙子上绣了我的名字。”
说完,他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江絮絮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愣了好久好久,才猛然从沙发上跳下来,直冲进房间,在衣橱的最底下翻出了那个许多年都没打开过的箱子,而那件裙子就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
她把裙子拿到客厅的灯下,一寸寸地摸,一寸寸地看,仿佛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突然,她在裙子的袖口里面看见了三个跟衣服颜色很接近的字——顾永宁。
江絮絮杵在那儿,眼泪像水一样涌了出来。
原来,他喜欢过她。
他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爱意,可惜她没有发现。
或许,他本来就没想让她发现。
江絮絮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世界上所有的花,所有的森林,所有的河与大海。
总之,就像她手中空无一物,却忽然拥有了全世界。
十、他们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江絮絮是在一个星期后,遇见顾永宁的。
准确地说,是她去找他。他穿着薄衬衣,戴着眼镜,从电梯里走出来,看到她的一瞬间,顿住了脚。
距离上次见面,两人像穿越了时间的长河。倏尔,她笑了,他也笑了。他们不需要一句言语,只觉得千山万水都在眼前了。
五十五岁的顾永宁依旧挺拔消瘦,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和坦然,而五十五岁的江絮絮已然老去了,眼角都是细细的皱纹。两人面对面在咖啡馆里坐着,一人一杯清茶,窗外的梧桐树不时有叶子落下。
这多像他们初见的那个秋日啊。江絮絮感慨万千,良久才开口:“我看见了。”
她指的是,当年他在她袖口做的小心机。顾永宁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想来她是看见了那个采访,脸上浮现出一丝少年的羞涩。
“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他问。
“很多年了。”江絮絮说。
他们就这样聊着,拘束一点点消散,聊的都是上海,谁也不提在休宁的前尘往事,仿佛那都和他们无关了。
因为那件事,他们错过了几十年,这次重逢,他们默契地知道此后余生,他们可以有机会展望未来了。
分别前,江絮絮跟顾永宁交换了微信号。
从那天起,她像个思春少女般期待顾永宁的消息,这是她第一次感谢发达的现代通信。顾永宁也没让她失望,一有空就给她发消息,偶尔也会约她一起吃饭。两人吃完饭,就沿着黄浦江散步。
后来是顾永宁先牵了她的手,温暖的触觉让她险些落泪。
晚上,顾永宁带她回家,参观他在上海带小花园的房子。房子布置得一点也不像个单身男人的居所,简单舒适,还有一个巨大的衣橱。
拉开衣橱的那一瞬间,江絮絮愣住了,因为里面全是女人的衣服。她还未开口,顾永宁就先说了。他说,他一直记得她的尺寸,这些都是这些年来他为她做的衣服。
“你看,这是准备给你三十岁穿的,这些是四十岁的,这些你现在穿刚刚好,还有六十岁的,七十岁的……”
顾永宁顿了一下,忽然笑着说:“我做好了这一生都没有机会送给你的准备,却没想到老天还是怜悯我。”
江絮絮的心在颤抖,眼泪早已经不管不顾地落了满脸。
顾永宁还说,他拒绝跟她结婚那天,他一整夜都没睡着,但是他只能这么做,因为他爱她。而正是因为爱她,所以他才羞愧于在哥哥死后娶她。
只有在父母都去世之后,他才能够把那些事抛在脑后。所以他的父母去世后,他回过很多次休宁,也曾向人打听她的消息,但都一无所获,没想到她就在上海。
江絮絮什么也没说,只走过去,抱住了他。
今天,是他们这一生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但一点也不晚。
因为,他们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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