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1 / 2)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们是亲人,注定了爱比恨更长久

天倒是很晴,蓝天白云甚是耀眼,可惜风太大,四五级的风,对户外婚礼来说简直就是灾难。气球和彩带不断被吹飞,连舞台边上的布景都摇摇晃晃的。

但无论如何,婚礼总得进行下去。虽然身为伴娘的我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被吹得不能看了,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帮新娘拖着白纱。

“安宜来了。”我给新人递戒指时,新娘小鹿突然小声对我说。

我猛地抬起头,看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从草坪尽头走过来,那人走路有点跛,这么大的风,那人走起来就更费力了,所以没到T台前,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们俩也很久没见了吧,总得打个招呼,去吧。”

新娘小鹿算是为数不多的同时认识我和韩安宜,还没有断联的人,她比较清楚我和韩安宜之间的事情,只不过我以为韩安宜不会来。婚礼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也没有伴娘什么差事,我就从边上走下台,慢慢朝坐在嘉宾席后排的韩安宜靠近。

风吹起头发,不停地甩在脸上,就像一个个火辣的巴掌,我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提起了半分。不等走到韩安宜近前,我就快要窒息了。

不行,我做不到。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趁着韩安宜没注意到我,我转身跑进了背后的酒店,躲进了新娘化妆间。

按理说,韩安宜该是我这辈子最不怕的人。我们是亲姐妹,拥有几乎相同的DNA,长着难以分辨的脸,可我就是怕。这么多年了,我只要听见韩安宜这个名字,恐惧就像无数细小的针,不停地刺着我的皮肤。

“你果然在这儿啊!”过了一会儿,小鹿推门进来,她要换新礼服,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想帮忙,紧跟着却看见了被她挡在后面的人,“正好,我把安宜叫进来帮忙了。”

“好久不见。”相较于我的紧张无措,韩安宜显得云淡风轻,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我好似点了点头,但脖子是僵硬的。

“现在学校里事情多吗?”韩安宜帮小鹿拉裙子拉链。

“还好,每天都是看书、做实验、写论文,枯燥得很。”

“我有点记不清了,你们俩……是你大一些吧?”

我一直躲在后面,通过镜子打量着韩安宜。虽然现在我们俩的脸庞仍是十分相近,但气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留着死板的黑长直,而韩安宜是眼下正时髦的短发,微微烫着卷儿,看起来要比我年轻个几岁。

“嗯,我大一点,不过就几十分钟而已。”韩安宜抬了下眼皮,我们俩的视线透过镜子相对,冲击力被玻璃隔绝,倒有了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等到小鹿出去继续接待来宾时,我立即跟着她,想陪着她一起出去。我知道自己走得比韩安宜快,可我一脚刚刚踏到门外,就听到背后的韩安宜说:“爸爸想见你。”

我踉跄了一下,停住步子,单手扶住门框,在能控制表情前不敢回头。

“见了面,大家都会不开心的。算了吧。”

“只有你觉得不开心,”背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韩安宜走到了我的身侧,注视着我,说,“我们都很高兴见到你。”

“高兴?你高兴见到我?你一直在怪我。”我终于偏头看了韩安宜一眼,又飞速别开头,眼眶酸胀得几乎流泪。

“我们是亲人,注定了爱比恨更长久。”

她伸出手臂,轻轻地拥抱了我。我没想到她真的会这样做,然而我们都不习惯,身体间虚虚空开的缝隙,仍旧刮着往日的风。可即便如此,我的心还是被焐热了,于是我失声痛哭起来。

二、我终于不再怀疑,至少回家的路还是在的

找了个周末,我去看了爸爸。我们有将近三年没见了,好在我和他们早已分成了两个家,不见也不会显得我太薄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总觉得爸爸不想见我,不过或许如韩安宜所说,是我不敢见罢了。

韩安宜给我开完门就说要去烧水,走进了厨房,许久都没出来,我知道她是想留我单独和爸爸说话。

“安宜啊,过来坐。”爸爸朝我招手。

我却僵在原地:“我是安冉……”

爸爸笑了笑:“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谁吗!来。”

我磨蹭着走了过去,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爸爸倒了杯茶给我,问:“这几年过得好吗?”

“还好吧,毕业后找了份工作,工资不高,但养活自己还够。”

“那就好,那就好……安冉那个孩子很坚强,也很乐观,导师很喜欢她,我挺放心她的,我就是担心你。”爸爸伸手想拍我放在膝上的手,我却下意识向后退了一下,我恨自己这个动作,爸爸却只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敏感多思,又跟着你母亲吃了那么多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和安冉两个人真的换了位,你受的创伤比她还重。”

“爸,别说了……”

往事的伏线被拉起,覆在上面的沙石抖落,掀起一层呛人的尘幕。爸爸坚持叫的名字,以及“母亲”“交换”这样的词语,令我难以面对。

“好,不说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搬回来住?”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发现爸爸是在极其认真地问询。我赶忙摇头,还没说话,韩安宜终于从厨房走了出来,抢先说:“我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爸爸退休后一个人也无聊,你搬过来和他做伴挺好。”

“不……不了……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了……”

我慌到眼神不知往哪儿放,看都没看就拿起杯子喝水,杯子里是韩安宜刚倒的开水,烫得我一个没忍住就松了手。水斜泼出去,大部分淌到了韩安宜的裤脚和拖鞋上。

“没事吧!你有没有被烫到……”

我蹲下用手去蹭她裤子上的水,手却在感受到不同于肢体的触感时僵住了。

“当然没事,又不会痛。”韩安宜弯腰挽起裤腿,露出里面的半截义肢来,她笑着屈指在上面的硅胶上敲了敲,说,“你看,现在高级多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冷冰冰的铁棍了,而且关节还能活动。”

我知道她并非强颜欢笑,她的个性就是那样,只可惜我笑不出来,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缠绕着我的噩梦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留着BOBO头的小女孩刚刚出院,迫不及待去找门口的小伙伴们玩,像分享礼物一样,开开心心地给小朋友们展示自己的新腿,然而小伙伴们却渐行渐远,只留下“韩安冉的腿好可怕”“不能再和韩安冉一起玩了”“韩安冉走路好好笑”……这样的话缠绕不去,最后竟自行编织成恐怖童谣,梦里梦外都常常在我的耳畔响起。

“爸,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抓起背包起身向门外逃,爸爸没有起身拦我,只是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没!”只一秒,我飞速回过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嘴里尝到难以忍受的咸涩,“我不怪您,不怪任何人,我就怪我自己。”

走出门后,我一边哭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往日与今朝在泪光中模糊了边界,我像在水中沉浮,天旋地转、恍恍惚惚,以至于韩安宜在背后喊了我好半天,我才听见。我回过头,看到她艰难地拉着一只手推车在追我。

“这都是什么啊……”我只好转过身子,走回去迎她,按住了推车扶手,上面放着一个超大的纸箱子。

“生日礼物。”韩安宜弯腰打开纸箱的盖子,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满的,她顺手抄起一只熊玩偶举在了我的面前,“从你和妈妈走的那年开始,每年生日爸爸都会买两份礼物,你的那份都在这儿。”

礼物堆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岁月,但多少能看出端倪。小学生的水彩笔,美少女战士书包,中学时流行款式的运动服,溜冰鞋,大大小小的玩偶,新款游戏机……这些东西都是崭新的,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却都已经蒙了尘。我蹲在箱子旁边,手抚着额头,不断地深呼吸,努力挤出笑容:“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东西吧。”

“我们早就活成了一个人。”

“才不是。”我抬起眼帘,仰视着自己的“姐姐”,“你一直都比我坚强,而我像妈妈,脆弱得好笑。”

提到妈妈,韩安宜的脸色沉了下去,她蹲下身子,但动作完成得有些艰难,只尽量弯曲了一条腿,俯身靠近了我。

“至少你没忘了我。”

我双手捧着她的脸,不住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话你对我说了太多次了,我不想听了。我们的伤痛是共同的,我们陷在同样的泥沼里,所以我们必须在一起,才有可能爬出来。你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太阳晒得我一阵阵发蒙,有一些东西却像是重新归了位,在我心底清晰起来,就比如原本属于我的姐姐的身份。

“先放在这里吧,反正我以后……还要过来的。”

我帮着韩安宜将推车掉转了一个方向,看到了她微微诧异后眼睛里绽放出的欢喜的亮光。

我终于不再怀疑,至少回家的路还是在的。

三、从今以后,你就是韩安宜,我是韩安冉

我们曾经有个幸福的家。

幸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那样的幸福家庭或许是不存在的,它就像是水晶球里面虚幻的影像一样。妈妈永远充满活力,她会在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亲我和韩安冉的脸颊,假期我们一家四口一定会去郊游。

这一切结束在我们六岁那年,当时我们俩在上学前班,准备半年后入小学。妈妈早上会将我们送去学校,中午有托管的阿姨会照顾我们。小时候,我和韩安冉真的相像到难以分辨,我们高矮胖瘦都等同,头发也差不多长,只能靠衣服和头绳来区分。如果我们俩故意胡闹,就连爸妈也会一时混乱。那时候,我们在小朋友间很受欢迎,乐此不疲地玩着猜猜我们俩到底是谁的游戏。

那是个冬天,但不是很冷,我记得我们都穿着裙子。韩安冉的裙子是红色的,我的是蓝色的。妈妈一手一个牵着我们俩走过熟悉的街,街边有个很大的水果摊,摆着切成角的令人垂涎的西瓜。

“妈妈,我想吃西瓜。”我拽了拽她的手。

我喜欢吃西瓜,尤其喜欢在冬天吃西瓜。平时妈妈不太愿意给我买,觉得太凉,但那天也许是她心情好,也许是天气好,她只犹豫了一下,就走向了水果摊。

“你们俩牵着手,不要放开。”水果摊人挺多的,摊主要一个个称重量,速度很慢,妈妈让我们俩牵手站着,还特意嘱咐我,“你要看着妹妹。”

但那个时候的我们毕竟只是孩子,我们的注意力不集中,我不记得我是因何松开了韩安冉的手,她也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吸引走下了便道,错误从来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韩安冉并没有走多远,她只是刚刚走下马路牙子,停在路边的车子猝不及防地倒了过来。

司机是新手,经验不足,加之韩安冉站在司机的视线盲区,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等到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韩安冉已经被卷到了车下。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我只能看到红裙子的一角。

也可能……那红色并不是裙子的颜色。

我哭也哭不出来,动也动不了,只觉得突然降温了,自己被冻成了冰雕。更令我恐惧的是妈妈的尖叫声,一阵一阵,凄厉癫狂。直到妈妈昏过去,她的尖叫声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韩安冉保住了命,但左腿膝盖以下被截断。她动手术的过程中,妈妈都在昏迷,在爸爸赶到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面。护士、医生跑来跑去,没空理我,只有两个警察陪着我,其中一个叔叔蹲在我的对面,给了我一颗糖,对我说:“别怕,会没事的。”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颗糖的味道,是苦的,刺得我舌头疼。我含着糖,撕心裂肺地哭了,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回**,找不到出口。

后来韩安冉被推了出来,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只是被子突兀地瘪下去一块。爸爸跟着病床跑,我也想追过去,可脚像被黏在了瓷砖上,怎么也拔不动。我看着他们离我远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韩安冉醒了之后,以为自己的腿还在,但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多久。虽然爸爸很不想让她掀开被子,但她最终还是看到了。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看着绷带,像是不明白似的,可我哭了。

我哭是因为我害怕,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自己害怕什么,可确实是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当韩安冉是我的分身、我的亲人,我对她的爱完全被恐惧覆盖了。

爸爸对我很失望,他希望我能在这个时候多陪陪韩安冉,可我不愿意见她,我害怕见她。更令爸爸崩溃的是,不愿见韩安冉的还有妈妈。妈妈醒来后,没有去看过韩安冉一眼。

但妈妈和我的情况不同,妈妈是病了。

妈妈的情绪始终不稳定,需要镇静剂来稳定情绪。起初爸爸怕她吓到我,没让我去看她,后来是因为无暇顾及我,我也不愿去看韩安冉,所以将我送去和妈妈做伴。谁知一直望着窗外呆滞的妈妈在看到我后突然喜笑颜开,朝我伸出手来,叫我:“安冉,来。”

单是一个名字,我就吓得发抖。

“安冉,来啊,到妈妈这儿来。”

她坚持叫我韩安冉,当时我还以为她只是一时认错,可后来我和爸爸都发现了不对劲。妈妈彻底忘记了韩安宜,忘记了她有两个女儿。女儿倒在车轮下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令她封闭了记忆。她拒绝想起车祸,拒绝接受那个残缺的韩安冉,把我幻想成了那个在她的意识里永远活泼完整的韩安冉。

从表面上看,被忘记的似乎是韩安冉,但其实被忘记的是我。我那个时候就想,妈妈一定是因为恨我,所以才当作从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爸爸为了让她认清现实,想了一切办法,甚至残忍地将韩安冉推到她面前。可妈妈拒绝去看韩安冉,被逼得狠了,她就会变得狂躁,只有我才能将她安抚下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韩安冉坐在轮椅上看着妈妈的样子,无论她如何呼喊,妈妈的视线都停在远处的一个点上,不会向她移动半分。韩安冉突然哭了起来,死死掐着毯子>

我们确实试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努力维持原来的生活。出院后,韩安冉尝试和从前的小伙伴接触,甚至让他们围观自己的假肢,可是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渐渐远离了她。大人们知道韩安冉安了假肢之后,便会让自己的孩子离她远一些,不要让她摔倒,不要笑话她,不要排挤她,可这种在意越多,就越是将她孤立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韩安冉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她背对着我小声地啜泣。

“从今以后,你就是韩安宜,我是韩安冉。”我爬到她的**,对她说。

“为什么?”

“这样以后有人说你不好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你就当他们是在说我。”我当时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只是口不择言地说,“还有,这样妈妈以后叫韩安冉的时候,你就不用在意了,别人听见也不会乱。”

韩安冉没有说话,她吸着鼻子,含泪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她不明白,其实我也不明白。成年人面对意外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是我们。

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当我真的变成了韩安冉,我才清楚自己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想将我换给她。

那个夜晚,是我和韩安冉最后一次睡在同一张**,像一对姐妹一样。

四、他的眼睛因为绝望而灼灼发亮但我再也不想看到那种光了

子,带着我们到了全新的环境。对于我们俩换名字的事,他起初并不赞成,只觉得也许这样对妈妈的病情有好处。我们俩迟了一年入小学,还是就这样注册了。

从此,我变成了韩安冉,她变成了韩安宜。我们俩没用多久,就习惯了写新的名字。

在新同学、新邻居的眼里,戴假肢的小姑娘就是韩安宜,不会再有人将我们俩搞混了。

韩安宜对于学校生活做足了准备,她表现得非常乐观,主动和每个人说话,分享她的伤口。非但没有人歧视她,反而很多人都主动对她示好,她还被推选成了班长。

相反,我倒变成了边缘人物。每一次别人喊韩安宜这个名字,我都会浑身一缩。可是很少有人喊韩安冉这个名字,连老师都会更关注韩安宜。

也只有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才会有些存在感,因为我的体能特别好,跑跑跳跳在女生里都是拔尖的。原本韩安宜应该和我一样的,可如今她的体育课只能免修。每周的体育课她都可以留在教室里,随便做点什么,在别人看来是很值得羡慕的,对她而言却只是寂寞。

后来即便什么都不能做,韩安宜也会走出来,等到自由活动时间,想办法和大家一起玩。可是她能玩的东西有限,大家凑成一个个阵营,却都不会向她发出邀请。

体育老师宣布自由活动,就有女生找我一起玩。没过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操场另一侧有骚乱。因为有教学楼的拐角遮挡,所以从我站的角度看过去,我什么也看不到。但我听到喧闹里有人不断重复“韩安宜”这个名字时,我的恐惧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