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2)

“那她有没有……”

“你是想打听禹川的下落吧?”

顾星河一怔,果然她都知道了。

起初,龙囿希确实不知道禹川就是那个被死徒咬伤还活下来的人,这件事发生时她还没入学,是姜佑偷出那份档案后顺带告诉了她,她才清楚。

“我必须找到禹川,只有他才能救鹿央!”

“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龙囿希问。

顾星河诧异地抬起头,真没想到,这个女孩除了任务之外,也会在意别人的事。

接下来是冗长的沉默,其实龙囿希不过随口一问,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开口时,顾星河忽然哀伤地笑了笑。

“以前……”他的声音有一点艰涩,“以前我不觉得谁对我很重要。我是孤儿,被一个老婆婆带大。没几年她就死了,那之后我被她的四个儿子收养。他们并不坏,给我饭吃,给我衣穿,供我上学。他们只是不喜欢我,也不在乎我。他们从不告诉我要怎样生活,怎样跟别人相处。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暂住的外人,住完一年就可以打发走。

“九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我的腹部忽然一阵绞痛。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我很怕,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会那样。我就那么挨到天亮,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是胃,因为常年不吃早饭,我有了胃病。那之后我每天都吃早饭,不管饿不饿都会强迫自己吃一点。如果我不吃,胃就会痛。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没人教我,我必须自己学会。”顾星河低头看着桌面,“人活着不就是这样的吗?孤零零地、冰冷冷地,一个人走到终点。那时候我唯一的烦恼就是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是个孤儿,我受不了他们看我的目光,他们好像在打量一个怪物、一个异类。为此我把自己隐藏起来,不跟别人讲话。”

顾星河笑了:“鹿央一眼就看穿了我,我不喜欢她的眼神,不喜欢她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拆穿我,我情愿她像对待其他同学那样虚伪地对待我。可她就是不肯放过我,总是找机会戳我的痛处,有时候嘲笑我,也嘲笑自己。一开始我很讨厌她,我觉得她一定也很讨厌我。

“可说不上什么时候起,我就不讨厌她了,每天早晨醒来,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想到至少学校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就觉得时间没那么难熬了,觉得上学也没什么不好。我不认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也从没想过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我知道她只是偶然跑到我的生活里,说不定哪天无聊了就走了。要是这样我完全可以接受,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现在她要死了,她本来不用死的,就是因为我……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没办法假装这一切没发生过……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的心会痛,会跟着一起死掉……”

顾星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讲话,他极力制止,却只能看着那个孤独无助的小孩用他的嘴巴絮絮叨叨地发神经。

金色蜥蜴轻快地跳到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蓝莓喜欢你。”龙囿希冰冷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

顾星河别过头抹了一把眼睛,糟糕的情绪缓和了一点:“真奇怪的名字,明明是金色的。”

“它喜欢吃蓝莓,”龙囿希淡淡地解释,“所以叫蓝莓。”

“你养它多久了?”

“从我记事起,它就陪着我。”

“不可能。”顾星河一口否定,上小学的时候没人跟他玩,他做完了作业就会看电视,看了很多《动物世界》,知道小型蜥蜴的寿命不超过七年,大型蜥蜴倒是可以活二十几年。

“蓝莓是变种的金色特古蜥蜴,属大型蜥蜴,但是孵化出来后一直没长过。”

蓝莓似乎能听懂两个人的谈话,它转身,摇头晃脑地看向顾星河,飞快地吐着红色信子,一脸的骄傲。

“蓝莓没有性别,也没有朋友,除我之外它不跟任何人亲近,包括同类。”龙囿希停顿了一下,“你是它第二个不讨厌的人。”

“为什么?”

“不知道,它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们能沟通?”顾星河很惊讶。

“能,但不是通过语言,很难解释。”龙囿希看了蓝莓一会儿,又说,“摸它的头。”

“什么?”

“它让你别难过,说你可以摸它的头。”

顾星河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放在蜥蜴的头上,指尖立刻传来湿滑冰凉的触感,仿佛摸到一块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白玉。

金色特古蜥蜴微微摆动着头,撒娇般地蹭了下他的手,接着爬到他的手心,欢快地转圈,像个贪玩的熊孩子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两人无声地看着蓝莓。

顾星河忽然发现心里头的难受减轻了一点,看来阿依娜娜没骗人,有些事不能老憋在心里,应该讲出来的。很不可思议,那些压抑在心底的难过,那些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脆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顽固,它不过是在等一个对的人。当那个人出现,它就像日出之后山峦上的冰雪,化作道道涓流,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流淌出来。

手机振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龙囿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细眉微蹙。

“有任务,先走了。”她起身,金色蜥蜴立刻跳下来,顺着她的手臂爬上肩头。

“等下!”顾星河喊住她,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龙囿希站住,没有回头,纤细的身影被夕阳拉长,一直延伸到顾星河的脚边。梦中朴允慧的原话是“禹川已经不在了”,基本可以理解为已经牺牲。这些信息虽然属于机密,但并没有实际价值,告诉一个一年级的新生也无妨。

以龙囿希的风格她已经直说了,可这一次她迟疑了。

为什么呢?是因为顾星河之前那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倾诉?其实她不太能理解那种感情,也不想理解。感情是人类的软肋,她不会带着软肋上战场。既然如此,她在犹豫什么?或许,她只是不喜欢见到少年那双明亮的双眸再次黯淡无光。

“试试其他办法吧。”

顾星河颓然坐下,龙囿希说得很委婉,他还是立刻听懂了。试试其他办法,代表这个办法走不通了,也就是说:禹川死了。

门被轻轻带上。

窗外,山脉背后的大海风平浪,最后一丝金色余晖也随着太阳的西沉而隐没,暮色四合,天地之间是一片忧郁的深蓝色。遥远的浪涛声轻轻拍过来,击打着顾星河的胸膛,一下、两下、三下……很快,顾星河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秦山气疯了。

当他从唐谦那儿提前得知自己提交的分析报告被无视时,他一连把封寒的祖宗十八代集体问候了个遍:那个自以为是的浑球,那个妄自尊大的老顽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眼下是秦山今天第四次来敲封寒的办公室门,他发誓,要是封寒还不在,他就直接把门踢烂,坐在里面等封寒出现为止。

“给老子开……”

门被打开了,这反应速度让秦山都惊到了。

龙囿希站在门内,身穿宇文实验中学的秋季校服,背着双肩书包,俨然一个要回教室上晚自习的高中生。

“龙囿希?”秦山让开一条道,“又要出远门?”

在猎能学院里,出远门就是执行任务,一般只有外出执行任务的学生,才会换上日常装或者宇文实验中学的校服。

龙囿希点点头,走出办公室。秦山立刻冲进房间,用力带上门。

封寒端坐在宽大冰冷的办公桌后面,神色淡然地批改着文件,黑色钢笔在A4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砰!”秦山双手砸在结实的榆木桌面上,轻飘飘的单页文件像羽毛一样飞散开来。

封寒纹丝不动,从凌乱的文件中飞快地抓住自己需要的那一页,慢条斯理地放平,找出公章,轻轻在页脚盖上,再将它放回到一旁的文件夹中:“有何贵干?”

“你明知故问!”

封寒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继续批阅文件。

“我提交的那份报告为什么被否决了?”

“校长和副校长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小事务都交由政教处主任处理。”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从中作梗,别以为只有你在上面有人。”

“你来这儿是跟我比背景的吗?”封寒难得话中透着嘲讽。

“别把我跟你这种人混为一谈!”秦山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如此过激地顶撞上级了,但这一次他实在无法冷静,害死他两名学生的东西还在洱海,校方却视而不见。

“你要是看过我的报告,就明白事态有多严重!”

“看过了。”封寒态度冷淡,“老实说,很失望。你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报告内容全是主观臆断,水准还赶不上实习生的。”

“主观臆断?!我这是合理推测!”秦山俯身逼向封寒,“当初禹川和朴允慧之所以把度蜜月的地点定在大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接到大理分部的通知,说那里出现了一些很可疑的非自然现象。”

“所以呢?”

“以他们的能力,普通死徒根本威胁不到他们。”

“或许你高估了自己的学生。”

“你……”秦山咬牙切齿,真想一拳砸烂这个傲慢狂的下巴,或者用中指戳瞎他的另一只眼睛,“你给我听着!杀死他们的东西肯定还藏在大理,猎能学院怎么可以放任那种东西不管?!”

“两人出事之后,学院立刻派专员配合当地分部的同事进行了全面搜查,但一无所获。”

“我在报告里说得很清楚了,那不是单纯的死徒,而是死徒背后的东西。那东西是有高等智慧的,如果它想隐藏,以我们目前的手段,我们怎么可能搜寻得到?”

“我再说一遍,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断,根本不存在什么‘死徒背后的东西’。”封寒面容冷酷,斩钉截铁。

“禹川留下的线索怎么解释?”

“这正是最好的解释。整件事,都是黄昏组织对猎能学院有计划、有规模的打击报复。”

“打击报复?”秦山感到好笑,“我承认,黄昏是个很强大的极端猎能者组织,学院也经常拿他们吓唬做突击测试的新生。但是,他们跟猎能学院有什么深仇大恨?”

“早在十年前,猎能学院就提交了申请,希望国际猎能协会能把黄昏组织列入极端危险的恐怖组织。三个月前,这份申请通过了。”

“什么?”秦山十分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这本来就不是你这种级别的人该知道的事情,看来唐谦还是有基本的职业操守的。”封寒目光锐利。

“截至目前,黄昏组织除了到处宣扬末日论,好像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学院联合国际猎能协会通缉他们,不是逼他们狗急跳墙吗?”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封寒继续工作,认为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不明白。如果那真是黄昏组织的打击报复,为什么他们不直接攻击学院?为何要去伤害禹川和朴允慧?他们刚订婚啊,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秦山没能说下去,装有两枚钻戒的红丝绒戒指盒还一直放在他的裤袋里。

“正因为死的是这对被所有人祝福的年轻人,大家才会愤怒。”封寒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如果我是他们,也会打蛇打七寸。”

一丝头发从秦山额前无力地垂落,他差一点就被说服了,可正因为这些事能轻易地自圆其说,才更让他不安。

“我还是坚持报告上的观点,我相信我的学生拼死留下‘黄昏’这条线索,不是简单地指证凶手。”秦山的态度坚决,“他是想告诉我们,黄昏组织曾经发出的那番言论是对的!死徒背后确实存在有智慧的……”

“秦老师!”封寒抬头,冷厉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厌恶,“如果你再执迷不悟,听信黄昏组织的妖言,我只能将你从学院除名,必要的话,一并划为危险分子。”

“你威胁我?”

“我只是在执行公务。”他埋头继续批阅文件,副校长的工作都由他代为打理,每天都有堆积成山的文件等着他批阅,“希望你也做好猎能学院教师的本分。”

见秦山还不走,他补了一句:“记得关门。”

“你会后悔的。”秦山郑重地警告。

摔上办公室门,秦山拨通了唐谦的手机。电话刚接通,唐谦优雅从容的声音就率先抵达:“我早说过没用的。封主任就是茅厕里的石头,又硬又臭。”

“学院总有一天会被他葬送。”

“说丧气话可不是咱秦老师的风格啊。”

“学院真的把黄昏组织搞成恐怖组织了?”秦山倒没有怪唐谦不告诉自己,唐谦的职务比他的高很多,而学院的信息内容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很多事情不是他这个普通教师可以知道的,他只是对学院的做法感到震惊。

“没错。”唐谦也略微叹了口气,“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一定会找出幕后真凶,为我的学生报仇!可是我总不能单枪匹马去把大理翻个底朝天吧?”

“你要有这本事,倒也省事了。”

“你以为这是去变态杀手家的后院挖具尸体这么简单?”

“我倒是有个曲线救国的办法可以试试。”唐谦自信而神秘地笑了,这让秦山非常不爽,好像唐谦早就猜到了所有事情,包括他这个求助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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