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顾星河后悔了。

长这么大,他头一次上同学家做客,还是一个女同学家里。鹿央一开始只说找个地方躲雨,走到小区楼下开始在小背包里翻钥匙时,顾星河才隐约感觉到不对。

他想走,可转念一想,自己又能去哪儿呢?

三婶还在气头上,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大伯和二叔不方便收留他,只剩下小叔。问题是去年他才在小叔家住了一年,光是想到小叔那掩饰不住的嫌弃神色,他就情愿去网吧过夜,但就算是去网吧通宵也要等到晚上,先在鹿央家歇一会儿脚,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他跟着女孩进门,微微吃惊。

非常小的一室一厅公寓,老式装修,家具简陋,唯一不错的地方是客厅东面的落地窗阳台。屋子虽然寒酸,但窗明几净,干净整洁,看得出经常整理和打扫。谁能想到,家境富裕的鹿央会住在这种地方。

鹿央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居家拖鞋给顾星河穿上,便回房换衣服了。顾星河很不自在地站在客厅中央,头发丝上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脚边的木地板上,很快地板就湿了一小片。

“久等喽。”鹿央穿着一套粉蓝色的哆啦A梦睡衣走出来。睡衣很大,女孩又光着脚丫,整个人显得特别瘦小,像一个早熟的小女孩。

“擦一下头发,别感冒了。”鹿央把一条干毛巾扔给顾星河,见他有些犹豫,淡淡解释道,“毛巾不是我的啦,我爸的。”

顾星河的脸色更阴沉了。

鹿央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别担心,他早没住这儿了。”

顾星河糊涂了。

鹿央掏出橡皮筋,将形状乱掉的短发扎成一个短马尾:“我妈还在的时候,一家三口就挤在这间小屋里,那时候爸爸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师,朝九晚五,赚的钱刚够还房贷和日常开销。他下班回家了,我们就在客厅吃饭。饭桌是一张折叠桌,大概……”鹿央张开双手认真地比画,“这么宽,吃完饭就给我写作业,写完作业就把它收起来,因为客厅就这么大。”

鹿央走到客厅中央,在那张老式的棕色硬沙发上坐下:“这是一张沙发床,往后一推就可以摊开。晚上我爸就睡这儿,我跟我妈睡房间。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差,半夜我爸打呼噜,我在房间听得一清二楚。别人睡不着都是数绵羊,我睡不着就数我爸的呼噜声。那时我爸有一辆二手大众,平时开得少,嫌油贵,但是每逢星期天都会开车带我们去踏青。我爸上大学的时候特别喜欢油画,他的偶像是莫奈,工作了也坚持每周去郊区写生。那时候我跟我妈总是抢副驾驶的位置,后来就约好了,去的时候我坐,回来的时候她坐。”

女孩撇撇嘴,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后来我妈肾衰竭,我爸四处借钱,可是大家都知道这病是无底洞,不肯借。我爸把二手车卖了根本不够用,想把房子也卖了,我妈死活不肯,说什么一定要有个家,后来没多久她就走了。再后来我爸辞职创业,赚了很多钱,他换了新房,换了新车,可能还换了新女人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顾星河看着鹿央,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干吗还住在这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待在这儿,我才睡得着,才觉得安全,跟你没事就喜欢玩魔方一样。”女孩歪头一笑,咂了咂嘴,“可能咱们都是胆小鬼吧。胆小鬼跟胆小鬼的气味是一样的,所以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这只萨摩耶好亲切啊。”

“天啊!我都在讲些什么……”鹿央一副受不了自己的样子,从沙发上跳起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要不,你去洗个澡呗?”

“不用。”

“那……吃点东西?”

“不用。”

“不行,洗澡跟吃东西二选一!”

“……吃东西。”

“这才乖嘛,等我一下。”

鹿央高兴地走进厨房,里面立刻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

顾星河在沙发上坐下,眼前是一台老式的一字形立柜,柜子上摆着一台笨重的老款长虹彩电。墙角斜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一些设计类的旧杂志,最上层有一个很大的透明玻璃瓶,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和五角星,旁边还有三个小盆栽,种着茂密又青翠的多肉植物。

最左边的位置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三人全家福。照片是90年代老式照相馆的拍摄风格,简单的摄影棚里,背景是印着北京天安门的幕布,妈妈留着中短的卷发,穿着小碎花裙,笑容明媚,眼睛着的小女孩,身旁站着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留着郭富城式的中分头发。

“喂,不准看!”鹿央端着一碗面走出厨房,立刻把顾星河赶回了沙发上。

“看都看了。”

“我小时候可丑了,跟个肉球似的。”

顾星河想说“没有啊,挺可爱的”,一开口却成了:“现在也差不多。”

“如果不会聊天也犯法,你早被枪毙一百次了。”鹿央瞪了他一眼,把面放下,沿着茶几推向他,“吃了!”

“什么?”顾星河本来以为她只是去切点水果,没想到她竟然煞有介事地煮了一碗面。

“快吃啦,没下毒。”

一闻到面香,他还真有些饿了,伸手拿起了筷子:“你不吃?”

鹿央摇头,神秘兮兮地笑着。

“果然有毒。”

“有你个头!”她说着将一个纸团丢向了顾星河。

顾星河不再客气,大口吃起来。可能是因为一整天都没怎么进食,顾星河觉得面条的味道特别棒。面条很有嚼劲,青菜应该只过了一下水,清淡而新鲜,煎蛋的蛋白香脆,蛋黄却是流质的七分熟,汤底应该放了排骨粉吧,味道鲜美,喝到胃里沉甸甸、暖融融的。

顾星河越吃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时候刘奶奶好像也给他煮过这种面,是什么时候吃的来着?

突然间他停下筷子,抬起头。

鹿央正双手托腮,笑盈盈地盯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想给我的厨艺打满分?”

“这是长寿面吗?”

“Bgo!”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是顾星河十七岁生日,尽管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努力忽略这件事,可偏偏就是忘不掉。其实不忘掉又能怎样呢?生日不就应该是被别人记住的日子吗?当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天时,自己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可现在,有一个人记得。

“秘密。”鹿央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顾星河不说话,也不吃面。

鹿央愣了一下:“怎么,生气啦?我没有调查你的户口啦,就上次学校体检时我偷瞄了一眼你的资料表……”

鹿央蓦地停下,不确信地眯起眼:“你……在哭?”

“没有!”顾星河慌乱地抹了一把眼睛。

“哈哈哈哈,惨了惨了,我居然把萨摩耶给弄哭了,这算不算大家说的虐狗呀?”鹿央笑得花枝乱颤,一副没心肝的样子。

“吃饱了!”顾星河瞪她一眼,端起面往厨房走。

“喂!别走嘛,我很通情达理的,要不要借你个肩……”

“砰!”顾星河摔上了门。

他打开洗漱池的水龙头,把碗筷认认真真地刷了一遍,摆进消毒柜,接着又弯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盯着墙上镜中的自己打量,反复确认眼睛还红不红。

毫无征兆地,胸前的胎记痛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来了?电光石火间,顾星河脑中闪过白天的种种画面:医院的电梯事故,街头的连环追尾。

这些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对!哪有那么多巧合?

这些“意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有什么东西要来了!有什么危险在逼近!顾星河能强烈地感觉到。

初秋的天黑得不算早,按理说这个点刚到傍晚,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冷风席卷进来,雨越来越大,急促地敲击在不锈钢的雨棚上,噼里啪啦,仿佛是在敲打他的大脑皮层。忽然间,一抹奇怪的魅影从镜面上闪过,镜子中的顾星河消失不见了。

“啊——”他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鹿央!

这是顾星河的第一个念头。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厨房,客厅果然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红色雾气,正对面的落地窗玻璃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浓稠的“血浆”。

“血浆”剧烈地蒸腾着,似乎在孕育着邪恶的生命,散发出来的红色气体一点点凝聚、变形,逐渐形成了无数条红色触手,就像是杜美莎的蛇形头发。顾星河只觉得头皮发麻,恐惧一下子钻进了全身的骨头里。

这一切,鹿央毫不知情。

她背对着“杜美莎”,正专心地拧着顾星河的魔方。她抬头见到顾星河,朝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魔方:“快看,我拼出一面来啦!”

“危险!”顾星河大喊一声,朝她奔过去。

鹿央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但来不及了。顾星河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孩身后的怪物,无数条红色小蛇极速缠绕,瞬间化成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鹿央微张着嘴,苍白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无辜与茫然。

“顾……”

红蛇咬住了女孩瘦弱的肩膀,伴随肌肉被利齿撕开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血柱像喷泉一般胡乱喷射,溅满了顾星河惊恐的脸。女孩痛苦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瞳孔极速放大,并被迅速染红,最后她一头倒向了顾星河。

顾星河接住女孩和魔方,最先有的不是恐惧、愤怒、悲痛,而是深沉、强烈的荒谬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咬伤鹿央的是什么?它为什么要咬她?她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顾星河崩溃了,他觉得自己正在瓦解、粉碎,他不再是顾星河,他变成了客厅里的一部分,冷漠、麻木、无动于衷的那部分。

“快逃。”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同濒死的溺水者挣出水面,顾星河的意识猛地回到身体里。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抱起鹿央冲向玄关,背后的东西穷追不舍,他用力踢上防盗门,屋内立刻传来疯狂的尖啸声。

顾星河冲向电梯,猛按下楼的电梯键,温热的鲜血顺着女孩的后脖颈流到顾星河的领口,白色T恤一点点被染红。

“叮——”

门打开,顾星河一个踉跄摔进了电梯。

他爬起来,颤抖着伸出双手,按住女孩的左肩,试图堵住出血的伤口,可是没用,细小的血流很快渗出指缝,源源不断。若不是亲眼所见,顾星河根本不相信一个瘦弱女孩的身体里可以流出那么多的血。

忽然间,女孩痛苦地咳嗽起来。顾星河的眼中重燃希望:“鹿央!你坚持住,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女孩孱弱地蜷缩在电梯厢的角落,像一只被猎枪打中的麋鹿,安静地等待着死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来,她气若游丝,苍白的脸庞犹如一张白纸。

“鹿央?鹿央……”顾星河轻拍着女孩的脸,想要阻止她闭上双眼。

很久过去,鹿央终于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臂,手里抓着那只蓝色的U盘钥匙扣,此刻哆啦A梦大大的笑脸染满了鲜血。

“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顾星河用力握住她的右手,几乎在哀求,“别……别睡,鹿央你别睡……”

鹿央的目光温柔而又忧伤,她微微摇头,冲他无声地笑了笑。两秒后,苍白的笑容破碎了,女孩歪过头,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开。

“开门!开门!开门——”顾星河不要命地撞击电梯厢,接着用拳头猛砸,拳头很快被撞破,在光滑的门上留下一道道绝望的血痕。

不知砸了多久,顾星河的双手已经麻木,好像不再属于自己。他终于砸不动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战栗,他在哭。

“叮——”

门终于开了。

顾星河猛地抬头,背起不省人事的鹿央往外冲。

电梯似乎把他带到了地下停车场,这里光线暗淡,安静而空旷。顾星河背着鹿央边跑边喊:“有人吗?救命啊!有人吗?”

巨大的回声在停车场里回**,整个空间里都是一种嗡嗡般的声音:“有人吗……人吗……吗……”

无数车辆静默地与他对峙,无人应答。

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顾星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背着鹿央冲出了地下车库的出口。

两秒后,他愣住了。

出口正对着一条冷清的小巷,一扇标着EXIT的小门里亮着白炽灯,幽幽的冷光从门内洒了出来。

他认识这扇门,这是湘雅医院急诊综合楼的侧门,今天早晨他才来过这儿的。顾星河心中狂喜,他背着鹿央冲进去,拐了个弯,前面是一条笔直而明亮的走道,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消毒药水味。

“有人受伤了!”他边走边喊,疲倦的双脚在光滑冰凉的地板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印,“救人啊!快来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