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顾星河走出医院大厅,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胸前的痛感才渐渐消失。马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黑压压的上班族簇拥过来,一下子把他淹没了。

跟死神擦肩而过的那一幕还在脑海里回放,他庆幸着自己的命大,同时又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就算刚才自己真的倒霉死在了电梯里,这世上应该也不会有谁真的为他伤心难过吧。

其实也不能怪几个叔叔冷漠无情,毕竟,大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他顾星河,是个孤儿。

最早收养顾星河的是刘奶奶,他记忆中的刘奶奶总是穿着一件黑棉袄,满脸古怪的皱纹,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可怕。除了顾星河,没哪个孩子喜欢她。

据说刘奶奶在旧社会时是一个神婆,祖祖辈辈都干这行,专门给人作法驱邪。改革开放后她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生下四个儿子,也就是顾星河的四个叔叔。

顾星河出生的那家私立医院,恰好是刘奶奶的老伴去世的地方。1998年9月9号凌晨,他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那位中风的老爷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得知这个可怜的婴儿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即将被送往孤儿院时,刘奶奶铁了心要收养他——她坚持认为他就是她老伴的转世,是上天的旨意,是老顾家的福星。对于这种无稽之谈,四个儿子啼笑皆非,但没人敢忤逆老太太,只能任由她把婴儿抱回家。

抱过来的婴儿不哭也不闹,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他的小脚指头上挂着一个名牌:陈默。刘奶奶皱起了眉,这名字不好,不够朝气,既然以后跟着顾家了,就得姓顾,至于名字,她回家好好占了一卦,在自己的祖辈流传下来的起名录里找到了“星河”二字。

“顾星河。”刘奶奶乐呵呵地念出这三个字,捏了捏婴儿肥胖白嫩的小手,“以后你就叫顾星河了。”

毫不夸张地说,刘奶奶对顾星河比对亲孙子还要疼爱,顾星河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快乐,却也短暂。谁能想到,向来身体硬朗的老人会在顾星河四岁那年秋天被查出十二指肠腺癌晚期,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刘奶奶临死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星河,这位大字不认识几个的老太太,平生第一次找来律师立遗嘱,要求四个儿子必须抚养顾星河至大学毕业,才能分到她名下唯一的遗产——位于市中心的一栋老宅子。老宅子又旧又破,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哪天要是城市规划局来拆迁,那可就成了一笔大数目。

看在遗产的分上,四个儿子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协商了一晚,最终决定以每家住一年的方式,轮流承担顾星河的抚养任务。自此,五岁的顾星河别无选择地吃上了“百家饭”。

刘奶奶去世那年,顾星河才上一年级,由于年纪太小,必须由家长接送。几个叔叔忙于工作,接送顾星河的事就摊到了婶婶们的头上。

四个婶婶也是推来推去,大婶骑着电动车来接两天,转眼又变成二婶推着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三婶常常打麻将忘记时间,顾星河就在教室写作业一直写到天黑,小婶则雷厉风行得像在完成工作,直接打车过来把人领走,碰上老师、同学连招呼也不打。

同学们很快发现了端倪,后来只要一到放学,就会有人开他玩笑说:“顾星河,你怎么有四个妈啊?到底哪个才是你亲妈呀?”

后来还有调皮的男生专门给他写了一首诗,一见面就喊:“顾星河啊真搞笑,四个妈妈轮流叫。哪个妈是亲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顾星河很苦闷,却无人可以诉说。终于有一天,他没忍住跟一个平日里关系还行的同桌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有四个“妈妈”。他以为能得到对方的理解、安慰,或者别的什么,结果同桌转身就把秘密告诉了每一个同学。

两天后,事情愈演愈烈,全班都知道了顾星河是个孤儿。

班主任不得不专门花半堂课的时间跟同学们做思想教育工作,并点名批评顾星河的同桌。老师本是一番好意,却把顾星河推向了深渊。从那以后,没人再当面取笑他,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那些眼神中有同情,有轻视,还有小心翼翼的好奇和防备,好像他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一头野兽。

有一天顾星河终于意识到,自己情愿被同学们嘲笑有四个妈,也不想要再被这些奇怪的眼神包围,它们是那么的锋利、那么的伤人。

上初中后,顾星河的班上分到了不少小学同学,他的事情很快又成为同学们课间和饭后的谈资。起初很多人还不相信,心说哪有这么狗血的事情啊,直到开了几次家长会,大家终于相信了。

一些嘴欠的同学总是不怀好意地开玩笑——

“顾星河,你小婶真美啊,我好想做你叔叔。喂,你叫我一声叔怎么样?”

“你二婶也太土了吧,跟个村姑似的。”

“你三婶脾气真臭,姿色就那样,还跩得要死,我看你的性格就随她。”

顾星河没少因为这种事跟同学打架,最后自然是被抓去政教处挨一顿骂。往往这时大家还会说:“你至于吗?这么开不起玩笑。说你婶婶几句怎么了,又不是说你妈,哦,不好意思,忘了你没有妈。”

初中三年,顾星河依然没有朋友,只能埋头学习。十六岁那年,他以全年级第七名的好成绩毕业,除了本市最好的宇文实验中学外,排名第二和第三的高中都对他敞开大门,他却选择了排名第五的明诚高中——就他所知,班上好像没有其他同学考进这所高中。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顾星河差一点就哭了,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委屈——九年了,他终于解脱了。

高中开学那天,顾星河特意拜托大伯送他去学校。大伯那阵子心情很好,复读两年的小儿子终于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他开着新买不久的奥迪Q5,带着顾星河去学校报到。

顾星河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他用攒了一个暑假的零花钱和伙食费,给自己买了一双水蓝色的马年限量版耐克球鞋,这是他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鞋。顾星河倒不是为了炫富,只是想让所有新同学都看到:他有一个体面的家庭,他并不是有人生没人管的孤儿。

他也确实做到了,军训结束后,不少新同学都主动接近他,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过几天跟我们去漂流怎样?还少一辆车,你能开你爸的车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