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章 纳言(1 / 2)

长似少年游 周六 2441 字 1个月前

桓奇在太学论辩台上设下纳言箱,因为太学辩台出了名的“不以言罪”,两侧百尺条幅悬挂左右,斗大的字金墨淋漓,上为“尺素安天下”,下是“一言定乾坤”。纳言箱西边一席,两个文官笔墨候着,东边一个高案,案上有层层叠叠三堆,足金大元宝,明光璀璨,看得人眼晕。旁边有带刀禁卫守着。有上书言事者,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可以投书。投书进言者,现在西席通名,报上题目,将文书自行投入箱中,再到东边领取赏金,一人百金,这是借用商鞅当年徙木立信的法子,现场兑奖,这样多的钱,足够小康之家活好几代。也可以不录名,隐名投书,一人五十金。

桓奇摆足了姿态要广纳天下良臣妙计,自然有人捧场,就算原本不吃这套的人,也为百金心动,尽快写了策论来投,乱世穷多富少,他手下几个人带了头,真的拿到黄金抱回去后,竟然很快排起了长队,那三堆金元宝,不断减少,又不断补充,足见桓奇之豪横。

大多谈的是玄而又玄的辩经论道。

“安阳陈文杰,上桓王书《道统论》。”

“徐州黄氏黄立业,上桓公《天人感应三册之辩》。”

“泰州吴叔达,上护国王《请立赵王孙书》。”桓奇派去的官员多看他几眼,记下名字。这样投其所好的文人不在少数,但桓奇不在乎,只要对方肯投就行,无论是为了财、还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当官,他都给得起。

……

也有匿名的,抬着棺材来,投了些《桓氏窃国之贼论》之类的,名声扬过,钱也没领,就走了。桓奇自然能想到这一点,下了令,当场没拿,叫人跟着。

来投书的,多是已经有了功名官身的读书人,也有太学没读完被乱世卷去的学生,个个长衫儒雅,那些看热闹的地痞流氓早就被卫兵赶开了。第二日却来了个挑着两捆柴的中年农民,满脸褶子,显得憨厚木讷。没走到台面前,就被拦下了,“这里有正事,莫乱闯。”

农民挑着担,紧张地拽着短打下摆,“老爷,可是在这里献策?”

“不错,知道还不快滚。”

农夫更走近一步,还放下担子,擦擦汗,“俺就来这。”

“你?”卫兵们哄笑起来,几个官员也拈着胡子皱眉摇头,“你献什么计策,母猪下崽怎么接生?”

“不是,不是,那俺也不会,俺家都是娃他娘管。”农民憨厚地摇头否认。

卫兵失去耐心,刀柄戳在他身上往后推,“上脸了是吧,赶紧给老子滚,扰了大王的大事,你十个脑袋不够砍!”

农民连退三步,提过他的一担柴挡在面前,脸黑红黑红,从怀里掏出一个经折装的册子,“俺真的是来献策。”又指着门口大纸上贴的通告上无论贵贱几个字,“小桓公说过俺们种地的不能上书吗?”

倒是把人问住了。他们都知道三日来这场好戏也不是真的为了求什么治国之策,而是主公想方设法招揽儒林之心罢了,千金买骨,可不能毁于一旦,咬牙切齿,“倒是没有。”

又忍不住嗤笑道,“但你认字吗,你看看这背后写的,尺素安天下,你能有什么治国安邦的高招妙计啊?”

农夫将册子往前一递,也不理他,也不报名,挑起自己的两捆柴,大摇大摆走到东边案前,在所有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中抱走了50个元宝,放进自己框子里,挑着走了。

这时看着手中题目发呆的官员才哆哆嗦嗦地念出,“上桓公寒素一体土断及任官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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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桓奇的谋士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莫不是隐居山人?”

桓奇冷着脸端坐不语,直接砸了一个玉棋秤,“蠢货。”

“王上意思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莫非是……想借王上手中的刀?”谋士指了指长平王府方向,喜形于色,“那不是瞌睡递枕头,我们直接祸水东引,让他们自作自受。”

“不。”另一个年轻的谋士落下一子,“这是在出价。”

太学论辩台上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一夜之间沸沸扬扬,毕竟这是千秋百代都关心的大政。出乎所有人意料,桓奇竟然没有直接将人砍了或者将这件事压下去,而是真的放出这个议题,令朝野内外发微探讨。一时间炉红汤沸,连桓奇要立哪个小皇帝的事似乎都冷了下去。真当他要着手改革官制税法,一些人山呼万岁,更多的人震声高呼坚决反对,抵制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奏折雪花般飞来,只一句话压死所有人,“祖宗家法”。可桓奇仍然没有作任何表态,似乎决意要动摇社稷根本。

整个建康城如同坐在一个火药桶上,冒着火星,随时可能引发地动山摇的大爆炸,但桓奇稳如泰山,他既不说要改,也不说不改,仍然只是让人“议一议”“再议一议”,这似乎也是某种信号,毕竟这类话题此前多年根本不容讨论,上一次上书的陈博下场众所周知自,可若说桓奇真有想法,他又对各大家族说话影影绰绰,谈笑风生,好似空穴来风的笑谈。一时谁也拿不准实情。而在大家不留意的时候,桓奇提出襁褓中的赵王孙入祧,给卫聪做嗣子,以皇子例封琅琊王。折子先在长平王府转了一圈,如沙落池塘,一点反应也没有地转了回去。

桓奇很满意。

他开始着手缓慢推进自己的计划,为皇长子择师、傅,配宫人,修府院,再鼓吹一些天降神童、生而有灵、梦日入怀之类的传言。

杨钧和明远也很满意。

改革当然不是简简单单写篇文章就行,那也未免太过理想主义,而是拉拢、斡旋、劝说、交易、威胁、鼓舞……这就是杨钧和明远近日在做的事。

明远开始联络同志之人,清理旧黄册,厘清上一次土断时统计的国家土地人口,整理统计经过道祸后各地宗族存续、人口外逃和土地抛荒情况,宣扬土断的种种好处,先分割荒地以降低对世族的伤害,在民间宣扬“举秀才不知书”的旧制弊端,同样缓慢而有序的推进着。

杨钧负责游说豪族世家。他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也是两世都生于宫廷长于宫廷的公侯。纵横战场,不止要有洞见有炽热血勇,更要有岿然不动的铁石之心,才能让士兵坚定不移随你赴死,而这里是另一个战场。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将自己投入权谋之中,甚至是将自己如蜡炬木柴般投入这一场斗争中。他一日之间,连轴转地约见朝廷官员、世家大族、甚至地方里长,他如同一个炽热的太阳,以自身之热力和坚毅,说服每一个人,站过来,站在他们身边。对有些人晓之以理,对一些人动之以情,还有更多的人,站在这里,让他们相信在不动摇国本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杨钧做得很好,暗中局面在一天天倒向他们,许多公侯耆老虽然满心不愿意,但是不得不承认如今局势下只要能让桓杨双方携手稳定朝局,无论他们要做什么都行。

明远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以稍微再多一点点信心。

京都沸腾炽烈的大论战中,双方暗涌推波,靠一些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换默契,一步步试探着彼此靠拢,莫名地和谐共处了三个月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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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似乎在混乱中达成某种平衡,但杨钧特意叮嘱陈锋他们要外松内紧,时刻保持战备状态。陈锋不敢松懈,夜夜亲自巡视,恰好柳重来寻他,两人一道走着。原来柳重上京是为了接未婚妻回去完婚,却没有找到,想让陈锋帮忙探问,陈锋出身也不高,性格爽朗,他们一路同行,也算熟系了。陈锋听完,“建康城老季更熟些,走,我带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