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如山洪迎面砸落,翻天覆地的浪涌像抓住一张纸一样揉碎了他。
明远被巨浪碾压无法呼吸,四肢被扭转成了麻花,天地巨力之下,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滑脱,满身是血的杨钧自他手中脱落。
绝望如江水灌满他的心房,“宜春——”
·
明远惊醒,满头冷汗喘息着坐起。
如巨石般压在他胸口的肥猫打了个滚落在床脚,不满地叫了一声,又就地卧倒继续睡。徒留明远恍惚地看着室内陈列,一点点剥离梦境与现实。
他看着自己仍在颤抖的指尖,再次感到深彻骨髓的痛楚。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毫厘之差,他却就这样将这个人再度遗失了。
更夫打了三下,他披衣而起,天色仍然黑的深沉,天上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独立寒秋,望着这浓黑的夜,明远再次浸入了无边的孤独。
他带着跨越五百年的浓烈的爱与恨降临在这世界上,小心掩藏自己天生的聪慧与成熟,他比别的孩子更有智识上的优势,却天然的与包括生身父母在内的所有人有“隔”。他们之间,亲近、亲爱、亲和,却永远不会“亲密无间”,他如同漠北沙漠中的一棵胡杨,孤独地成长。
直到遇到杨钧,尽管他什么也不记得,他的世界单纯而热烈,根本没有丝毫五百年前的爱与恨,但明远依然在他身上感到熟悉的一切。漫长的孤独之后,他终于听到自身灵魂的回响,渺渺天地,苍茫宇宙,他再也不是孤鸿蜉蝣。
即便剥离开冗繁的过往,站在他眼前的杨钧,与他拥有同样的理想和志向,廓清海内,国泰民安,竭忠尽事,不顾其身,他永远不屈服、不妥协、不气馁,如同炽热燃烧的太阳,令人不由自主亲近信赖。
明远习惯于内敛缄默,他决计不会承认自己常常以一种拆礼物的心态在杨钧身上发现新的惊喜,那些不经意间展现出的爽朗、乐观、幽默、洒脱、顽强……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正是同一个灵魂的另一个位面,那个在皇权与家族的夹缝中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青年原本应有的样子。这些新意如璀璨的明珠令明远目眩神迷,他将之小心收藏不予示人。
即便杨钧永远不记得、不知道,明远依然感到踏实与安宁,甚至这样更好,忘记一切却换璞归真的杨钧如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锚,让他永远知来处、知所往,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如今,锚失落了。
·
“中庶子。”
明远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愣了一下,极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他自己都快忘了朝廷还封过他几个花里胡哨的官职。
灯笼光暗,只看到一个清瘦影子,“你是?”
“在下谢雁,见过中庶子。”
谢雁?哦,是她,当时晏容秋举荐的女医,也是男子打扮。
“原来是谢大夫。深更半夜,还没有休息?”
“药棚种了几种药,需要按时观察,而且昨天刚下过雨,也放心不下。”谢雁解释,她声音冷冷清清的,很有特点,“中庶子巡夜?”
“睡不着。”明远苦笑,巡什么夜。“谢大夫快去快回吧,宵禁严格,被抓到就不好了。”
“多谢中庶子网开一面。”谢雁点点头,领会到明远意思。正要离开,忽然转身,“桓奇还能忍多久?青州的安静日子还能过几天呢?”
“过一天算一天。”话虽如此,明远却忽然笑了,毫无词中颓丧之意,他又反问回去,“谢大夫为何要来军中做事呢?你与谢家真的没有关系吗?”
谢雁愣了一下,垂眸看着地面上的水坑,冷然道,“自然毫无关系。”
说罢转身离去。
青州的安静日子还能过几天呢?
明远也日日这样问自己。坠江之后,明远侥幸得存,被人救上了岸,桓齐掌控京师,他暗度陈仓赶回益州,恰逢王进之大败溃退,带人出逃,再加上桓奇得势占领建康、谢奇身死、杨钧背负罪名被通缉,北府军群龙无首,此等情形下,原本杨钧所领军队溃逃三分之一、投奔常固、何寄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四散奔逃各自为政。明远在南阳见到王学淩等人,说明情况,在他们的协助下收拢残军,重新整顿,带着这些剩余人马回到青州驻守。
他们孤悬边州,听着南方不断传来的消息。
桓奇入建康而出,将京师让给天一道,天一道攻入建康,烧杀抢掠十室九空,在诸王请求下,桓奇再度救援建康,从琅琊赢回少帝,自己得以加封三公九锡,在朝廷说一不二风光无两。朝廷在桓奇把控下封常固为北府兵统帅,同时暗示何寄可取而代之。何寄相信了桓奇,书信往来诋毁常固,桓奇又以信示常固,常固心胸狭隘怀恨在心,请桓奇代为邀请何寄登舟面谈,协商北府兵事宜,何寄信以为真轻车简从赴宴,被常固鸩杀。何寄所统北府兵愤然冲击大营,要求朝廷杀常固以平军心。桓奇“迫于无奈”免除常固统帅之职,常固卸任后不日醉死营中,军中流言蜚语盈天,各部之间相互猜忌,新任统帅是刚刚败逃回京的王进之,无力管束各军,再加上朝廷粮草迟迟不发克扣严重,又大张旗鼓清查吃空饷等陈年旧事,北府兵逐渐分崩离析,不能成军。
明远叫人放出消息,杨钧将军所部驻扎青兖。溃散的北府兵相互传讯,三三五五结伴连营来青州投靠,明远令王学淩、满戎几人共同整军,晏容秋、李守一等人做后勤保障,尽快消化新进人员。杨钧不在,明远自觉是替他看家,无论外面桓奇、王谢、道匪如何你杀我我杀你,他只管一边派人寻救杨钧,一边死死守住青兖三州之地,外事不闻,内政不出,竟在这样大乱之时保住一块百姓安居乐业鸡犬不相闻的宁静之地。
但天下大势,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得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