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忙忙碌碌干什么呢?”
“啊!远哥!”
杨钧电闪雷鸣般横扫益州,每下一镇,明远立刻安排人手接管庶务,重新整顿民生,土断开荒下种赈灾。提前预料到人手紧缺,明远快马传书从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秩序的青州调来李良等老成官吏,每到一地又即可筛选机灵端方能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跟着学习践行,等到一个地方民生理顺,这些年轻人就基本可用了,便从中再选人带到下一个地方,如此快速培训出大量地方基层治吏,填充经历天一道动乱的州府县府。
最初他事无巨细方方面面亲自过问,现在虽然仍是子时睡寅时起,但主要是见人,一方面考铨新吏,一方面听取各项任务抓总的汇报,总算从容了些。抽空从城里到城郊四下转了一圈,处理了几件突发事件,走到荒僻郊野坍圮半边的土地庙外,竟然听到朗朗读书声。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门边一窥,果然是第五继华,明远耐心等候,直到一章讲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轰的一下炸出来,然后第五继华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民歌晃**出来。
明远一把将人拽住。
“你做什么呢?州府快忙死我到处抓壮丁都找不到你好呀竟然在这多清闲。”
“别别别,远、远哥放过我,我哪、哪、哪是那块料。”
第五继华一着急当年口吃的毛病又了漏出来,明远这才松手不吓唬他。
“……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好么,气人的原来在这等着。
明远环视一圈,“都这般光景了你还有心思办学呢?”
一说到这个,第五继华突然口齿伶俐起来,“远哥,我是觉得,无论到了什么地步,再怎么打仗再怎么乱,读书也不能断。文章千古事,礼义尽出其中,今天只是天一道,怕什么,哪怕是胡人南下,将大楚国覆亡了,只要读书不断,文明就能薪火相传,不会亡灭。”
明远看着他瘦的像根麻杆一样还操心这华夏文明之根脉,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你瘦,你这些学生比你还瘦,你穷,你这些学生比你还穷,怕是一条腊肉都没有,你都是哪里找来这么一伙泥猴子。”
这不怪他问,当是时除了朝廷的太学国学,读书都是明家族学这样专供本家子弟读书的私学,个别重视文教的州府开设了州学,招的也都是门阀子弟,像明远这样的出身,除非撞了大运,否则断然与读书无缘的。
“有教无类嘛。都是街上吃不饱饭的孩子,要什么束脩,你不知道,我还得倒贴哩。不过豪门子弟谁能来我这破庙读书。”第五继华笑了几句,笑意渐渐收起,转头看着塌了一半的庙,认真对明远道:“远哥,我自太学出来游历这几年,始终有几个忧虑压在心里,无人可说,也不敢说。”
“你说。我听着。”
“这几百年,诗书尽收豪族府邸贵胄之家,民间识文断字者寥寥,我觉得这样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一来南北对峙已久,他们想过来我们想过去,任何有为之君都免不了想一统山河,万一,我是说万一,就像我刚刚说的,北方赢了,胡马凌虐江南,我们怎么办。听说北方严谨民间拥有诗书读物,凡是带字的一律烧毁,大姓坞堡里想读书都得偷偷摸摸的,若真如此,就凭现在这几个读书人,胡人杀上几批,恐怕圣人之书就要彻底逸失了,那样我们与畜生有什么区别?”第五继华想到文明彻底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景象,打了个激灵。
“二来本身贵贱两极,豪族与寒门若天堑,再这样将诗书尽垄于手,一边世代簪缨,一边世代贫贱,结果是什么呢,天一道之乱不就正在眼前吗?再说虽然当下读书人也不尽是谢混那样的废物,也有你这样能干的,可是偌大天下你这样的人有几个呢?少有的那些人还以清谈为要务,不肯屈尊做官。我遍行各地,实在觉的,你近来整顿庶务,难道不觉得吗,能干的官、能干的吏太少了,实在是太少了,我简直不明白,我大楚国这些年究竟是怎样凭借惯性混下来的!”
“噤声!”明远看他越说越不像话,拽了他一把。
“本来就是!再不大力开设官塾推广私塾,悔之晚矣!”
“好了好了,领着几斗米就操两千旦的心。”明远看他脸色郁郁,开解道,“我们尽力而为,有几分能耐做几分事吧,你这破庙实在不成,太危险了,我想想办法,给你换个地方,你还需要什么?”
“我需要钱粮,管这些孩子吃饭啊,他们吃不饱,饿,就总往外跑,我也没法管,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坐而论道呀,还有你看他们身上衣服破烂的成什么了……”
“我看你没比他们囫囵多少。”明远白他一眼,“知道了,这些等杨将军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
第五继华喜笑颜开,一把抱住明远肩膀,“远哥,我看你不说两千石,周公也做得!”
四下荒野,明远也随意起来,顺着他开玩笑,“若我做了周公,第一个让你做司礼官,管着全天下的国学太学州学族学,好不好?”
“那可太好了!”
“不过,第五啊,”明远微微推开他,眯起眼上下打量,“你说你遍行各州收集散逸经典,可你在益州一地就逗留了大半年……吧?”
第五继华突然腾得一下,从脖子开始烧得通红,逐渐向脸蔓延,整个人红成了一颗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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