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办喜事的人家姓杨,是青州数得上的大户,与杨钧祖上还算有着一表三千里的亲缘关系。杨钧在京时年年有节礼送来,后来下狱却紧急甩脱关系,再后来杨钧任职青兖,又连连写信叙旧解释,想将这一门十八服以外的亲戚关系续上。杨钧送他来青州,还特意介绍过,明远愤愤,杨钧倒看得开,穷在闹市富居深山,自古以来,人之常情。
满月宴不在杨家办,在隔了三坊的私第,是杨家大公子杨锐的外宅,今日主角就是他刚落地的庶子。本地说婚娶不出青石坊,是说当时风俗,青州豪门大户的巷子口都有青石建成的牌坊,这一片区就被百姓称为青石坊,大户之间频频联姻,上下品户不通婚,因此各姓豪族都沾亲带故,再没关系的两家也能数出一表三千里的姻亲。杨家郡望实高,现在又是这位大郎掌家,因此除了自家族兄弟,外姓亲戚朋友来了不少。
明远能来倒是杨家没有想到的。
明远来青州三年,不是靠文采风流,而是靠实打实地做事积功渐进,威望日隆。上到韦恩太守,下到地方小吏都发现他处理庶务十分明断果决,开始帮府君处理因乱积攒下的大半年的公文,不过几日就全批好了,分发下去照章办理的结果也都非常有效妥帖,后来襄助韦恩管理杂事,往往一表在手,耳中听着口中说着笔下写着,一人汇报完,他这边具体处置批复也就写完了。再后来分管一门两门之事,大事果决,小事周到,一令布下,无人不服。威望就是靠着这样无数的大事小事慢慢积累,如今韦恩若不在州府,州务自然请示明远,不必多说。
晏容秋曾经惊奇问过,明远只笑一笑,没有告诉他曾经处理庶务作出决定是他从六七岁时起的必要功课,一做就是三十年。
他在州中既有名望,自己又负责的是教谕礼法州学这一块儿,再加上本身在太学清流中声名卓著,这些大户人家面上都尊敬热络得很。边陲之地,门第礼法没那么森严,倒不以他出身寒微为意。因此作为本州数一数二的文化人,酒会唱和婚丧嫁娶都少不了明远的帖子。但他懒于应酬,十张帖子挑不得不去的往来一两次,外室子做满月这种不怎么上台面的事,万万没想到真能请动他。
因此听了唱名,杨锐赶紧迎了出来。
“小明先生!小儿满月扰动了你。公务繁忙,我虽盼着你来,却没敢想着你真能拨冗。看来小儿文道交了好运,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叨扰叨扰!又不是什么金贵人物,哪里就这样日理万机了。大郎弄璋之喜,我总得来贺一贺。”明远笑着行礼,明驷将礼单交给杨府下人。
杨锐看到他身后还带了个道士打扮的人,“这位是?”
“这是东益州青云观的三坛海慧道长。”
杨锐看了看,疑惑问道:“听闻小明先生前几日才在街上捉了个冒牌道士?”
明远迅速往四周瞟了一眼,抓住他手腕按了按,引着他向旁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正是此人。不过可不是什么冒牌道士。是东边有人专程密信要我捉拿此道。据说最擅长观祸福测吉凶去灾殃。”
明远手拢在下头,朝建康方向指了指。
杨锐目光一闪,恍然大悟,紧紧握了握他手感念在心。本朝的确对这些神道之术信到了十成。
“快请快请!小明大人请!道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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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被迎入坐了上席。
酒席开场杨锐举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接着上宾是孩子舅家,也起身祝酒。奇怪的是这舅家并不是孩子母亲的兄弟,而是杨锐正妻的亲兄。孩子虽是外室的,正经姻亲却是这位,而孩子母舅并没有资格入席,这关系也是一团乱。
老小舅家讲完,杨锐笑着拉扯将明远请了出来,明远也笑着起身,端着杯子,“不瞒诸位说,在下刚从府衙过来,今年情况不容乐观,外有五斗米教作乱,已经打到了益州,内有雨水泛滥淹了良田,再加上流民作乱,真是内外交困。这样年景,难得听见一点好消息,大郎又作新婿,又诞新璋,实在是可喜可贺。所以本来韦府君留我,我将这喜事与他一说,府君也是急催我来,连差事都险些免了。”
他说得夸张,大家一片哄笑。
“话不多说,借主家一杯酒,愿此麒麟子,福寿双满全,日月东西合,文武自然成,潘郎貌次第,彭祖寿不如。”明远提袖举杯,朗笑着一饮而尽。满座呼应叫好,共饮此杯。
“还是小明大人会说话,不知道大侄儿是像潘郎还是像杨郎,还不让小嫂子抱出来给大家伙看看,正好神仙道长也在这,快请道长赐福。”
“你到底是想看大侄儿还是想看小嫂子啊?你倒是说说清楚。”
“这有什么不同,母凭子贵,本是一体。”
借着明远的话头,与杨锐相熟的郎君闹腾起来,嚷嚷着催杨锐的小妾抱了孩子出来。
这位放在青州的确是个标志的美人,但明远在建康见过了谢清儿等一干风姿各异的大家闺秀之后,并不稀奇,他今日心中有正事,也没心思看。孩子裹在襁褓里,站在远处瞅了一眼,敷衍地夸了两句,并没有细看,在他看来,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都丑得差不多。
明远瞥了一眼道士,使个眼色。
老道忽然拂尘一甩,口唱道号,“无量寿佛!”
他虽然道袍破旧,但举止端严,目敛柔光,少言不泄,风姿从容,明远才叫人给他洗涮干净,一举一动极有气派,无人不信他是有神通的道长,此时一声吟唱,声音浑厚,在室内发出嗡嗡金鸣,若钟磬回**,激得所有人为之一静。
杨锐急忙亲自抱了孩子,小心恭敬,“道长,您瞧瞧小儿。”
这位三坛海会道长肃容端详了孩子片刻,拂尘换手,掌根轻轻拂过孩子额顶,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无量寿佛。恭喜官人,此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光清亮,口鼻含笑,气韵悠长,且是特有的男生女相,是天生的大富大贵命格。”
道长忽然眉目一凝,拂尘轻轻凌空拂过,“咦,这孩儿面上浮着一层雾气,待贫道驱散虚相,细查吉凶。”
道长凝神再瞧,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捂住眼睛向后倒去。
身后几人急忙扶住了。
“道长怎么了!”
这时离得近的人清清楚楚看到,有一层薄薄的黑气从婴孩面上浮起。
“这这这这这是怎么了!道长救命!”
道士面容肃杀,手上飞快结了个法印,比常人更修长的手指从孩子额顶当中一笔划下。黑雾中分,渐渐散去,孩子额头凝结出一根大红色的印迹。
所有人都围拢起来,惊异地瞧着,不敢说话。
“无妨。”道士收回手印,长出口气,额上有汗,身子打了打晃,气虚竭耗的样子。“小公子这是撞了煞气,已经被贫道暂时压制住了。生死攸关,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这孩子怕不是上天赐下的吧?”
杨锐那小妾顿时脸色煞白。
啪!
“说!怎么回事!”杨锐反手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小妾摔在地上呜呜直哭不说话。
杨大公子多年广种薄收,除了正妻娶了七八房小妾,又养了外室包着妓子,却子息单薄,除了一个身体单薄早夭的儿子,余下都是女儿,让他多年含恨。所以这次外室一举得男,才这样大肆操办,妻舅也能莅临,没想到凭空生了这样的事。
“你不是说求了送子观音怀上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妾又被连踹几脚,明远急忙拉住了,“大郎不要急,贵妾也是好意,慢慢问清楚就是了。”
明远温和转向女子,“你实话说,不要害怕。”
女子面如金色,瑟瑟不已。
道士恰好开口,“杨居士息怒。女居士怕不是拜错了菩萨。诸位有所不知,佛道一体,万千教宗之中有一门最是邪性,红发怒目,号称火云神。此神靠吸取人间福气为生,能够强转阴阳,化血肉为胎儿,转男女,隔阴阳,但是所诞婴儿汲取家族福荫,供奉邪神,若能及时切断,不失为根苗香火,若不能……”
明远关切:“不能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