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闹酒的人中午才起，一窝蜂涌到新人的院子来看热闹，却在垂花拱门就戛然而止，一个人影在门前台阶上坐着，揉着一颗狗尾巴草。

“远哥儿？你不会在这听壁脚听了一夜吧？”

明远抬起头，两眼通红，满十七闭上嘴，王益之皱眉问道，“烨哥儿呢？”

明远笑了笑，“走啦！一大早出发带人回江州省亲了！不告而娶，再不回去拜见丈人，怕是会被小舅子打死。”

满十七松了口气，“那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做什么。”

“他都娶妻生子了，我还单身呢，还不许人失落一下吗？”

明远一跳脚，大家纷纷哄笑起来，催他也赶紧解决个人问题，只有王益之没说话，仍然皱眉看着他，明远避开他的目光，跟大家一起回去吃午饭。

早上究竟是怎样的场景，他自然再也不会对人提起。

清晨寒露中，他陪明烨坐了一个时辰，看着明烨哭了一个时辰，然后豁然起身，“大礼已成，她是我妻。就算她再看不起我，我总不能抛下她一人在外。以后天涯海角，她在哪里，我在哪里。她要是还肯和我在一起，我俩就一起回来，她若得遇良人，我就放妻送嫁，一个人回来。”

明远发愁，“她要是走个十年八年怎么办？”

“十年八年，也是如此！”

明远与他自幼相识，深知他一贯是爱热闹爱玩笑的人，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认真坚毅的神色。情知无法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简单收拾了两件衣裳和银两，打起包袱，又非常不见外地掏走了明远身上的钱袋，提着一把剑，散发出城去。

在这个明烨离他而去的清晨，明远忽然觉得，自己自明家族学开始的少年时代，忽然结束了。

和满戎他们一道去将军府正堂，却没见到杨钧，连同季哲、王学淩一个都不在，一打听才知道昨夜闹洞房时，城中出了大事。北齐斥候在粮仓纵火，好在守备森严，立刻被发现，只烧了半座小仓，现在杨钧带着人加强城门守备、东西山林高地也加强巡逻，谨防偷边越境。

明远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闲着没事做，就在城里随便转一转，却越转心中越凉。城中屋舍破败，砖瓦凋零，家家挂着丧旗，街上乞丐比路人多，残疾比健全人多，士兵正一队一队搬运道边的尸体，不断有百姓拖家带口出城迁徙，市集早就有名无实，只有零零散散两三人在卖棉线孝衫，也无人问津，所有人都面容麻木匆匆走过，被组织起来运送守城器械的民兵，一瘸一拐，脚步拖沓，越走越慢，大战时还有激动怖惧之情，如今也像是有一天算一天，勉强度日……

“载辰。”

明远回头，原来碰上巡视回来的杨钧，“听说明烨出城追媳妇去了？”

明远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钧笑起来，“你当这是建康呢，久战之地宵禁严得很，要是能让人随意进出，我这守城大将也太失职了。”

看他笑得爽朗，明远险被晃了眼，再一次泛起熟悉但感觉。他自小心思深沉，对这种爽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刻薄涌上来，看看左右无人，忍不住低声问他，“你看这寿阳城，守得住吗？”

杨钧一怔，笑容褪了下去，没有回答。

明远继续问，“这一仗，打得赢吗？”

杨钧握在刀上的左手攥紧了，依然没有说话。

“这一城百姓，保得住吗？”

慕容氏早年，每下一城，必屠一城，这些年少了，却也不是没有。

杨钧沉声道：“你们还要去广陵，已经在这耽误了不少时日，明后天就准备出发吧。”

“你以为我贪生怕死？”明远一把扯住他。

“那你想说什么？百万大军压境我军绝无胜理？这样的话我这一年多也听够了。”杨钧走路带风，裹挟怒气，“谢帅既将寿阳交给了我，杨某与城共存亡就是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诶你走那么快干嘛……杨将军！杨定北！”明远从后面追上去，“敌军五倍于我，这是事实，难道悍不畏死凭借蛮勇就能取胜？”

“这我难道不知？还用你说？”

明远拉着他走到僻静处，“我倒有个想头……”

·

他们粮队的最终目的地是谢奇坐镇的广陵，已经在寿阳耽误了数日，和王益之一商量，立刻决定整顿车马继续上路。满戎本就是来接应粮草的，自然和他们一起走，倒是宁端成，因为寿阳粮仓遇到纵火，查检出几十处漏洞，自请多留几日，帮杨钧整顿粮务，杨钧和明远对视一眼，自然无有不允。出发时杨钧顺便请满戎代呈谢奇一封军报。

粮队出发次日，慕容苌再度攻城，上次只有半数兵马渡河，这次大军尽出，将寿阳城围了两个日夜。城头之上，刀剑、弓箭、滚石、油火，能上尽上，刀兵齐发，一时之间竟然将攻势压制。然而数万敌军源源不断压上，纵然伤亡十倍于我也毫无止息。终于城上箭簇告罄、滚石告罄、火油告罄，也再也没有士兵能替换伤患，兵员告罄！

底下的云梯烧了一台还有一台，士兵杀了一队还有一队，城中防守漏洞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无力。慕容苌扬起手叫停鼙鼓，朝城上大喊，“杨将军，我敬慕你是英雄好汉，投降吧！北齐据有中原，等到南北一统，就是天下之主！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你是良禽，是英雄，你投降，我们皇帝陛下给你大大的官做，给你黄金万两！”

北齐胡族，素来看不起跪下求饶的人，只敬服英雄，寿阳逾年不克，杨钧不仅在楚人眼中，在北齐人眼中也是英雄。

杨钧独立城头，看着一城伤病，没有说话。

“若是不降！等我攻下你的城池，必要屠城示威，允许士兵任意劫掠！你好好考虑！”慕容苌威逼利诱，城上人人变色。

城内城外，数万骑兵步卒，全都停下动作，注视着他。

天地寂静。

·

这边明远跟着粮队，离寿阳城越远，觉得一些东西越来越清晰。无巧不成书，这世上的事真有这么巧吗？北齐对峙日久，为什么杨钧刚一出城北齐就大军来攻？为什么明烨婚礼粮草就刚好会失火？慕容苌的消息未免也太过灵通了吧。

“载辰，载辰？”

“嗯？”明远回过身，张九让策马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