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听孟桑的话了。
即便张立不在,孟桑一开口,自己那些脾气就都会被潜意识给强行按压下去,脑子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家跑——即便他明白,好像不听也没什么关系。
“去哪儿啊桑姐。”黄毛踢着地上的石子,心不在焉的。
孟桑反手把书丢了过去,黄毛反应快,稳稳接住。
“自己的书自己拿好,别丢了都不知道。”孟桑淡淡道:“回你家。”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孟桑双手交叠在胸口,步步靠近他。
黄毛心虚,后退几步。
“家里有什么吗,这么怕。”孟桑盯着他的眼睛:“不就是些考试资料吗,有什么不想看的?”
“桑姐!”黄毛急了,推开她,径自走出几步,回头的模样很丧:“能不能别再提考试的事情了?”
“我就提,”孟桑倒是不介意耍点赖皮,“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还得参加成人高考,我们之前说好的。”
“不是,桑姐你怎么不懂呢,我根本不行啊!我做不到!我不是你和顾以年!老子又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之骄子!”
孟桑听见那个名字心下一颤,但选择性忽略了过去,因为眼下有更重要,也更值得她去关心的事情。
“是吗?你确定吗?”
黄毛深深皱着眉毛,低头,怎么样也不愿意直视她的视线。
孟桑点点头:“行。”
“孬种。”
黄毛猛地抬头。
“不是孬种吗?明明很想,明明也准备了,却因为一点波折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颓废的模样。”
“我,我已经努力过了……”
“是吗?世界上可没有一个人会愿意辜负自己的努力。你可以被人辜负,被世俗辜负,但不可以辜负自己。如果连自己都辜负了,那真的就没人再可以帮得了你。听着,让胜利的胜利,一切都在生长。”
黄毛再度别开视线:“你上过大学的,见得世面也广,这种大道理,我耳朵一听就要起茧子。这种话啊,对我这种三教九流的人,根本没用的。”
“三教九流就看不懂书吗?”孟桑失笑:“不必妄自菲薄。我看过你的摘抄本,那么喜欢海子的一个人,怎么会听不懂我刚才的话呢?”
她一个理科生,看过的诗歌集不多,甚至孟桑确定,自己没有黄毛读诗读得多。
刚刚最后那两句,是她读过的,为数不多的海子的诗。
“你看书那么认真,应该也在政治书上背到过马克思的这个词条: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的上升和波浪式的前进,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黄毛蹲下身体,弓起脊梁,抬起胳膊将耳朵捂起来:“光明的前途不属于我。”
“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该属于谁,除非我们去争取,才有得到的机会。”孟桑也慢慢蹲下来,一双眼里染了缱绻,褪去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她将手放在黄毛悲伤,才惊觉后者的全身早已经都在颤抖。
“听着,黄觉新。”孟桑叫了他的名字,忽而笑了:“说实话,这个名字,其实比黄毛好听很多啊。你以后,大概更多地也会用这个名字吧。毕竟,你不会一辈子住在东三巷的。”
“让你继续读书,是张立的愿望,也是我的,你那些好朋友们的,阿姨的……更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孟桑说到“阿姨”的时候,黄毛终于没忍住,痛哭出声。
他因为经常抽烟,哭时嗓子很哑,就像是呛了烟一般,又像是在控诉世事无常。
黄毛哭够了,终于抬起脸。
这一次,他直视了孟桑的眼。
就是丑了些,脸上一道道皱巴巴的印子,红白相间的面色,还有好久没刮的胡茬,乱糟糟的如枯草的头发,全都堆一张脸上了。
黄毛人还瘦,乍一看就像是几天没吃饭。
可孟桑并没有多去在意他的样子,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声线理智到不受对方任何的干扰:“想好了吗?”
黄毛点点头。
“桑姐,其实我就是不懂,我真的不懂,”黄毛蹲在地上,眼泪鼻涕全糊在一团,也懒得擦,“我妈明明都好了,医生说她好好养着,顺利的话,能活到一百岁。”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病,复发几率很小很小的。立哥之前还说呢,我妈五十岁生日,要给她做顿玉米鲜肉大饺子。”
“我妈一辈子没做过坏事,照理说,肯定会好人有好报的。”黄毛抹了一把脸,脸孔朝着天,可还是止不住有泪滴往下淌:“可为什么呢?就偏偏是她,偏偏就是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人就没了呢?”
“我早上开开心心地热牛奶,给她端到床边上……桑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牛奶洒了一地。”黄毛挠挠头:“那是我亲妈,我为什么会害怕?我抽了自己一巴掌,但腿还是软。”
“或许,我真的是个孬种。”黄毛动作一滞,随即又抽了自己一巴掌,边哭还一边吼:“妈的,你赶快醒醒啊!”
“没关系的,”孟桑温声道,“醒了,一切就都不晚。”
“我饿了。”孟桑突然说:“你家里有吃的吗?我刚下飞机就来了,真的很饿。”
黄毛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唬得一愣,随即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