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难呐!”四爷挪身下炕,脚步橐橐地踱着,似乎不胜感慨,倏然间回身说道,“你虽没有明说,先帝爷已经明白,朕有他一个‘好圣孙’——说直了,就是如今的‘四爷’宝亲王弘历!方先生,你已经把朕推到火炉上烤,又想把朕的儿子也推上火炉!以私而言,朕满心想做个逍遥王爷,不愿做这天下第一苦事,朕心甚是不满于你。以公而言,你为大清奠定三代鸿基,功在社稷,朕又感激于你。
于私于公,朕都要你负责始终,你要好生思忖!“方苞一边听一边想,四爷的话有真有假——其实公私两边,四爷都是梦寐求之想当皇帝的——但他如今要撇清,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思量再三,方苞起身肃立,说道:”皇上如此推诚相见,臣虽驽钝之材,敢不尽心竭力以效绵薄?但臣已年近耳顺,黄花昨日已去,夕陽昏月将至,恐怕误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记得圣上藩邸颇多人才,何不简拔帝侧,帮着上书房办些差使?“
这说的是邬思道,四爷心里雪亮。但他以为,邬思道在协助自己夺嫡登位时,已是累得心力交瘁的人;再者,邬思道名声不显,又是藩府旧人,骤然大用必定引起臣下腹诽;也觉此人掌握自己“机密”实在太多,不杀他已是宽典厚恩,用上来反而更加掣肘……但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拿到桌面上来的,四爷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说道:“藩邸的人用得太多不好,已经不少了。年羹尧是大将军,李卫也做到布政使,戴铎也当了福建按察使……天下为公,朕一味选身边人出将入相,后世人怎么看朕?有些人,比如邬思道,身子骨儿不行,用得小了屈才,用得大了有碍物议。朕有朕的难处,方先生,你要体谅朕心。”因见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便笑道:“我们边用膳边谈吧!”
这桌御膳因奉特旨制作,比起四爷素常用餐丰盛得多。方苞坐了四爷侧旁看时,又宽又长的填漆花膳桌中间摆着红白鸭子炖杂脍火锅,骨嘟嘟沸着腾起热气,鲜香扑鼻,四周攒着四砂锅热菜、炒鸡炒肉炖酸菜、燕窝鸡糕酒炖鸭、烧狍肉和鹿筋锅烧鸭子,绕桌边摆放着火腿咸肉,羊耳西点、野鸡爪……并饽饽点心及一应细巧宫点,品类固然比不上大筵,却也琳琅满目色*味诱人。四爷用筷子点着菜笑道:“方先生请用!
不要拘束嘛!说起来,咱们君臣也难得一处进膳。请随便用。“
方苞忙起身答应了,拿捏着坐了小心用餐。他尽自从前在康熙身边恩宠无比,但历来赐筵都是单独一席,从没有和皇帝挨身坐着的,何况是今日新君,昔日那位说变脸就变脸的‘冷面王’!四爷素来节食,且嫌那菜油荤,因见方苞用不畅快,略吃了几口清淡的便起身要漱口茶。方苞忙要起身谢恩时,四爷一笑说道:“别哄朕,先帝爷说过,‘方苞体不宽而心宽’,是放开肚皮吃饭,立定脚跟做人的人。这些膳不合朕的胃口,你能吃就多吃些,没的糟塌了也是暴殄天物。朕到暖阁里看折子,你吃饱了过来说话。”说罢踱了去。
他一去,方苞如释重负,匆匆扒了个多半饱便过来谢恩。
四爷握管疾书,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略一顿接着又写了几行,揉着发酸的右手笑道:“坐,坐么!”方苞含笑谢座,正要开口说话,便见邢年进来,躬身说道:“马齐、隆科多,还有李卫、田文镜已经进来,主子见不见?”四爷敛了笑容,吩咐把炕桌撤掉,淡淡说道:“叫进吧,方先生,你只管坐着。”
一时四人鱼贯而入,齐排儿在东暖阁炕前跪下行礼。马齐和方苞是老朋友了,见方苞坐在帝侧,不便寒暄,只目光一扫点头会意,算是打了招呼,其余三人只看了方苞一眼便转脸静听四爷发话。
“都起来吧,马齐和舅舅赐座!”四爷心绪似乎变得很好,从容下炕舒展了一下~身子,笑对李卫道,“还缺一个孙嘉淦、杨名时,他们来了没有?”邢年忙道:“都在垂花门外头跪着呢!主子要见,奴才这就传他们进来。”见四爷点头无话,邢年便退了出去。早见二人一前一后跨进大殿趋跄行礼。
方苞在邸报上早已知道三大案的事,见传孙杨二人,便知四爷要结案,自己处在这种地位,自然是要拾遗补阙的,但四爷事前并无商量,到时候该怎么说话呢?
正自胡思乱想,四爷笑道:“好嘛!三路诸侯都进了养心殿,今日算是个小孟津会了!李卫、你是掌总的,你先说说。”
“扎!”
李卫答应一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展开了。他不甚识字,上头有的地方画个人,有的地方画个瓜,曲曲连连地勾着几根藤,显得杂乱无章。但他记性*极好,就这么一张鬼画符似的折子,用眼瞄着,嘴说手比,讲了少半个时辰,把诺敏亏空案和科场案说得一丝不爽。四爷听着,一句话也不插*,低着头只是踱步,直到李卫说完,方皱眉问道:“完了?”
“是,完了!”
“诺敏是什么处分?”
“回万岁话,腰斩!”
“张廷璐呢?”
“遵万岁旨意,我合图理琛合议了一下,定为凌迟!”
四爷仰着脸半晌没吱声,回身盯着方苞问道:“先生,你看呢?”
“臣以为都定得重了。”方苞拿定了主意,欠身答道:“诺敏一案,显而易见是山西通省官员勾连作弊,诺敏身为主官,欺蒙君上袒护属下是有的。现既然不追究下属官员,诺敏量刑似应稍稍从轻。既为山西官员,也为朝廷少存体面,臣以为赐自尽为宜。张廷璐一案,臣以为并未审明。朝廷为整饬吏治杀一儆百,从速处置,这个想法是好的。然而纳贿并非十恶大罪,与谋逆犯上究是有别,定为凌迟,给子孙开了这个例,真要有称兵造反的,又该如何加刑?所以至多定为腰斩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