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一切安顿停当,八爷亲自摆好点心,方摇着湘妃竹扇坐下,诚挚地说道,“兄弟有一言相劝。不说憋得慌,说了呢,又有点怕您;不知该怎么说?”
四爷漆黑的瞳仁盯了胤禩多时,扑哧一笑道:“我就那么厉害?你说就是了。”
八爷看了我一眼,莞尔一笑,道:“四哥天生煞气,严威逼人,群小虽怒而不敢不敬,这原是难得。只古人说过桡桡者易折,强不胜弱,柔则能久。总要刚柔相济才是万全之道。桐城募捐的事我听了心里极痛快,但北京城这么大,什么小人没有?也就难免……”
他看了四爷一眼,没再往下说。四爷笑道:“哦?都说些什么?只管讲!”
八爷微一俯身,说道:“我这里有一份揭帖,写得极阴损,是刑部接过来,我叫扣住了不往里头递的。”说着从案头书下捡出一张黄纸递给四爷。
接过看时,上头写着:
告状人盐商柳下跖,为势吞血产事:极恶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祖二兄声势,发掘许由坟冢,又通连皖省嬖臣柳祺陈研康,纵恶奴年某敲诈民财,竭泽而渔,穷凶极恶,逼献首阳山薇田三百亩,有契无交。崇侯虎见讵。泣思武王至尊,尚容叩马而谏,区区蝼蚁遭逢尧舜之世,岂无仗马之鸣?激切上告。
四爷看了只是一笑,递给胤祥,说道:“文笔不坏,不知是多少银子买的——你看看。”因又问道:“还有什么话?”
“别的没什么。”八爷沉吟~道:“再如方才的事,四哥做的不差,只我觉得稍过了点。到底大家好意,兴兴头头来接风,太难堪了些。”
胤祥暗地偷笑,装个闷葫芦,心里道:“后来的难堪你还没见哩!”
四爷拈了两颗松子仁儿在手中搓~着,半晌才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园呐!又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如此美事?”
八爷因道:“叫你们回来,还是为清理积欠。施世纶已经上任,这人风骨硬~挺,皇上也看得重。如今该还的帐已经还上,咱们兄弟里头只有老十,一时没有还清,外任里头还有一二十个,像曹寅穆子煦一干子,有的是还不起,有的是跟着皇上几次出兵放马的将军。这些功劳情分摆着,很难下手。上次见老施,急的了不得,等着你们二位回来呢”
说着,立起身来,迈着方步踱着,言下似乎不胜感慨!“老十是个二五眼性子,其实还好说。曹寅穆子煦他们都是万岁爷的老侍卫,打从康熙元年至今,生生死死风风雨雨都和皇上一块滚过来,明面上是他们借的库银,其实都是主子花了的,几百万银子,砸锅卖铁敲骨熬油也还不起啊!”
“我看不要紧。”
我揣摸着胤禩的用意,像是为这些人说情,四爷呷了一口茶说道:“还不起帐的我们心里有数,皇上也知道。逼急了,皇上自有章程保他们。至于老十,素日最听八弟的话,你劝劝他,不要为几个钱伤了体面,我虽穷,也可帮他几个。前人撒土,迷后人眼,我不能不顾公义,也不能不顾私情。”
没想到八爷刚刚试探着求情便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禁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四哥你这心田,叫人不能不服。老九老十还有老十四不过管着皇庄,和我过从密些。其实他们是敬你,又有点畏你。连我见了你,就有一肚子笑话儿,也都憋回去了。”
胤祥却似乎没有听出两个哥哥斗心思,用手指弹着杯子笑道:“一见面就谈公务,也不累得慌!八哥,我可是有求于你啰!”
“什么事?”八爷转脸笑道。
“我臭揍了九哥一个奴才,要请八哥在九哥跟前斡旋几句。”胤祥收起了笑容,“听说那几个戏~子是九哥叫奴才们给你买的,我瞧着不错,八哥是个大方人,送了我如何?”
八爷怔了好一会,说道:“你说的都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府里没有奴才出去,也没有买戏~子呀!”
又转脸对四爷道:“我最不爱看戏。四哥你知道的,前年老十弄了几个人硬要送过来,我倒是收下了。一问,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千里迢迢卖到北京。可怜见的,我一下子都打发她们回去了——敢怕有人冒我的名在外头做这事?倒要查一查”
四爷这才把江夏镇胤祥大打出手的事说了,又道:“我本来不想管。听他们鬼哭狼嚎实在不成体统,是我叫十三弟去管教这个奴才的。”
“好一出英雄救美人,何其妙哉”胤禩哈哈大笑,“不过,人,确实不是我的。既然这事十三弟关心,又连着我的名声,我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时间打得富余一点,容我去办,要是老九的人,十三弟尽可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四爷一笑起身,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亥时了,我们得去驿馆,话没有说完的时候,留着日后谈吧——明儿还得见皇上呢!”
八爷也不相留,直将我们送出大门。
临走前还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竟有些毛骨悚然。
回到驿馆,四爷才叫了饭菜胡乱吃了几口,四爷漱着口,见我半歪在安乐椅上,好像换了一个人,呆呆地望着房梁出神,因笑道:“从不见你这样安生的,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八阿哥这个人。”我抚着额头深深吁了一口气,“说他伪君子,有时真像好人。说他好人,九阿哥十阿哥还有……”
我想说十四阿哥胤禵,但胤禵是四爷的一母同胞,便改口道:“……还有一大群,像揆叙、阿灵阿都整日围着他转。”
“是么?”四爷一笑,“据我看,他还是有德有容的。别说你我,加上太子,十个不抵他一个。不过好人做的滥了,身边不免鱼龙混杂——你甭担心,这人心里清亮得很呢!”
胤祥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他在那边收拢人心,你在这边一味得罪人。太子爷要真的承你的情也罢了,偏偏这个二爷,身上四两责任也不肯担,将来可怎么好?”
四爷不禁一怔,只点了点头,一声不吱低头吃茶。
胤祥又道:“那年纳尔苏王爷进京,送太子的礼薄了点,太子想整治他,拿住他擅用明黄镇纸的错处,却叫你监刑,在宗人府抽人家的鞭子。他在毓庆宫吃醉了酒,调戏皇上跟前的贵人,弄砸了锅,没法子就灌人家丹顶鹤。死了人又担待不起,又叫你去跟德娘娘说,在皇上跟前疏通。我们在安徽募捐,弄得村村起火树树冒烟,京里这么多闲话,也并不见太子爷出头替我们讨个公道……”
“嘘——”我见胤祥越说越来劲,忙打了个手式,“防着隔墙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