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似要将大地上一切阴暗统统照亮,博洛缓步走出讲武堂,从经过身边的学员眼中,他似能看见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自与几个同僚被圈禁在这里,这大约是第十日了。眼看着有人被带走,有人被放走,博洛心中雪亮,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果莫过于此刻。
张督军死了,早在博洛接到指挥部发来召他回奉天的命令之前就已经死在从京师回奉天的路上。如同历代意外死亡的君主一般,他的继承者秘密返回“都城”,做好一切准备,然后突然发难,登基继位才宣传“国丧”。那些继承者上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削兵权,那些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将军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放下兵权,要么放下性命。
博洛选择了前者,在军部发给他的卸责令上签了字。得安焦急地守在讲武堂门口,远远见他爷走出来,忙迎上去:“二爷。”
博洛瞥一眼德安,不由苦笑:“你一个小小的连长也没保住。”
得安不屑的撇撇嘴:“是我自己不干了,什么好差事?要不是为了爷,我当初就不想干。”
博洛才要笑,远远地看见孙德胜笔挺地立于街对面,阳光晃在他的军服上,原来已经是少将师长了。得安顺着博洛的目光也看见了孙德胜,不由怒从心头起:“二爷,我们走,别理那起子小人。”
博洛却朝孙德胜笑笑,这笑似给了对方很大的鼓励,孙德胜小跑着过了马路,立定在博洛面前,才要敬礼,却被博洛拦住。得安冷声道:“孙师长,现如今我们二爷可受不起你的礼。”
“得安,去电报局发封电报给家里,说我就回去,别叫大奶奶着急。”博洛吩咐道。
“二爷!”得安明知博洛要支开他,不服气的回道。
“我不踢你,你不走是吧?”博洛佯装动怒,“谁叫你告诉家里我被关起来的?嫌家里不够乱?要是大奶奶急得犯了病,你看我抽你不抽你!看什么看?还不去!”
得安赌气跺着脚地走了。博洛笑向孙德胜:“陪我走走吧。”孙德胜恭恭敬敬地向旁边侧了一步,请博洛先行。
“在里面这些天,见天听见有人骂你。”博洛先开口,语气极为平和,“可我们这些年出生入死,咱们总算是过命的交生,我只不信你是为了一个‘师长’出卖我。”
孙德胜低下头,半晌方小声道:“我是为了咱们那些兄弟,总要有人看着二十八师。眼下这些兵都是跟咱们几次南下,死人堆里逃出命来的,他们活下来就不容易,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博洛会意点头,不由苦笑:“想到了,只是你回去要怎么安抚鲁颂?他那个烈火烹油的脾气,打仗是一把好手,坏事更是一把好手。万一他要带走新一团起事,孙师长欲待怎样?”
这个问题孙德胜想了好几天,与鲁颂也是多年兄弟,刀枪相对倒不至于,可他确实没把握压制鲁颂不做出格的事。
博洛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我的笔迹他还是认得的,他看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孙德胜缓缓接过书信,不无感动:“谢师座成全!”
“不必谢,我也不是为了你。”博洛忽然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听说二十八师换防到奉天城外了,你好好看着吧,别枉背了这个骂名。”
孙德胜会意点头。博洛笑着朝他挑了挑眉:“孙师长军务繁忙就送到这里吧。”才要迈步,孙德胜一把拉住他,瞧瞧左右无人,偷偷塞一个信封到他的口袋,“有人托我将这个交给师座,事关紧要,还请师座三思!”
博洛低头看看自己的口袋,又抬头看看孙德胜,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站台冷清,无人相送,这世上从来都是拜高踩低,从未变过,博洛亦不在意。只有旅长远远地跑来,嘴上一遍又一遍的念佛:“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这些天我都在后怕,你说我糊涂油蒙了心,好好的非让你调兵来做什么?多亏没来得及发报,真发出去……”旅长没说下去,而是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博洛被逗笑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呀也算时来运转,老爷子在时不待见你,小督军这不就用上了?”
“什么时来运转?”旅长不耐烦地道,“不过是‘儿卖爷田不心疼’,我都不想干了。”
“别说傻话。”博洛忽然正色道,“你蛰伏这些年,总算得展抱负,之前你说老爷子只有两条道可走,眼下可也就剩下一条了,即有了兵权,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二人挥别,博洛便同着得安进了包厢。火车缓缓向前,博洛随手朝身上摸烟,忽然摸到信封,方想起孙德胜给他的信,单看信封上“郭将军亲启”几个笔触有力的字就知道不是孙德胜写的,忍不住抽出细看,原来是十七军的曹军长请人写给博洛,得知东北变天,欲请他南下加入中央军,其余不过是一些国家危难,亟需栋梁的恭维话。
见博洛从口袋里摸出烟,得安有眼色地拿出火柴,燃起一支,博洛却将信点燃,就着火光点着了烟。那信便化纸成灰,掉进烟灰缸里。早前,十七军也曾多次北上讨伐,与奉军、与二十八师算得上宿敌,竟不想他前脚被踢出奉军,后脚就有中央军找来。博洛不禁心灰意冷,只觉得此前那些仗,那些人命都是不值得的,一阵说不出的疲倦涌上心头,他只想火车快点,再快点,载他回去,回去他便要立刻迎娶那个女人,此后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博洛离城的日子,令仪也着实没闲着,她原本布好阵势,想让大德东也尝尝进退维谷的滋味,可渐渐地,她发现大德东根本不在乎那些贸易往来,铺子里甚至几天看不见人。七星煤炭所的人带信给她,说大德东的煤炭所竟然是歇人不歇马地开采,工人分三班,每班四个时辰下井采煤,不分昼夜。而且他们的煤从不对外卖,每天有小火车将煤从西安县拉到海龙府,在海龙府换车头直奔旅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