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德被带走那天,军法处的专员就到了煤炭所,罢黜他西安县煤炭所经理的职务,好在仲荣先一步知会了少庚。
少庚也终于在众人面前说出了最想说的一句话:“老子早就不想干了!”然后将洋洋洒洒近千字的辞呈摔在桌子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身离开,心中的爽快无以言表,大约是自他接手官办煤炭所以来最畅快的一天。
仲荣又按令仪与云旗事先商量好的办法,重金聘请陈少庚主持衡昌煤炭所。这“金”有多重?仲荣听到时都吓了一跳,衡昌的红头账本共有十四股,七个小窑主各占一股,天增顺占七股,这七股中,云旗占一股,石家兄弟占一股,打这儿往后,陈少庚占两股。
“陈少庚留学法国,精通采矿,又懂经营,若论本份老实的经营煤炭所,再没人比他更适合。这样的人才为你所用,两股不算多。”博洛笑意渐浓,“他明明败在你手里,却得你如此知遇,能不玩了命地帮你赚钱?果然你还是个钱串子脑袋,这两股份子根本不算钱,那分明是你在聚宝盆里埋下的种子。”
令仪轻笑:“你又笑话我。这报上天天说‘实业救国’、‘兴学救国’,可是呀,真到老百姓为难遭灾的时候,没人来救,也救不了别人,我能自己救自己救够了。”
话说的灰心,博洛停下脚步,与令仪相对而视:“这些年难为你了……茉儿,你放心,有我在。”说着拉起令仪的手,“无论怎样,我都会护着你。”
令仪眸如星子,一闪一闪看向眼前的男人:“博洛,我问你,若有一天,我先于你命落黄泉,你会怎么样?”
博洛微微皱眉,他想不出这女人的意思,思量许久,方开口道:“那或许……就是我们最好的结果,自你来了我们家,活得太难,太苦。我不敢放你一个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若你先离开,至少我可以去找你,可若我丢下你离开,会死不瞑目。”
“别瞎说!”令仪忙地握了博洛的嘴,博洛轻笑,一把将令仪拥进怀里。博洛的肩膀厚实温暖,令仪侧头枕上去,和着两个人的心跳声,眼泪便一粒一粒的流下来,什么“万箭穿心”,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从十三岁相识,他们错过了太多的岁月,如今哪怕她只能再活一天,也要与这男人厮守而过。
心里这样想着,令仪紧紧地攀住了博洛的双肩,此前她只愿意自己是一棵树,不顾一切地枝繁叶茂,来庇佑太爷托给她的家业,大爷托给她的情份,而此刻,她只想成为丝萝,紧紧攀附着博洛,死生都随他一处。
博洛觉察到怀中人的回应,心头一动,那用了十分力的臂膀忽然一松,一手搬起令仪梨花带雨的脸,似不敢相信的盯着她,随着油伞缓缓倾斜,博洛慢慢低下头,迎上那张他梦寐以求的脸……
车灯打在油伞上,映出一对人影。得安心急地恨不能按响喇叭,好让执伞的人将那该死的伞拿开。
“他……他们……哎呀,可真急人!”得安搓着方向盘。
“刹车!你要撞死姑娘和二爷吗?”云旗一边说,一边要挡得安的眼睛,“别瞎看!”回头再看元冬,她早抿着嘴,头扭到一边……
火车缓缓地驶离站台,与来时的惊慌失措相比,令仪此刻坐在安静的包厢里,身旁坐着博洛。她看向白雪皑皑的窗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许是白光刺眼,或是火车的晃动,令仪似有些晕眩地揉了揉眼睛。“你乏了就歇一会子,外面再怎样看都是白的,只管瞧它做什么?”博洛少有这样低低细语,令仪的不禁面含桃花。
一阵晕眩袭来,令仪身不由己地倚在博洛怀里,待要起来,早有一只臂膀揽住她,不叫起来:“乏了就靠着吧。”
“这车若一直跑着,能到哪里?”令仪低低地问。
“到了长春换个车头,许是能到哈尔滨,你要去吗?”博洛闲闲地回道。
“再往前呢?”
“再往前怕是要到了俄国吧,听说他们那里也乱着……我没去过,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总归是要停下来的,真希望它永远别停下来。”令仪仍低眉合目,这少有的安宁让她身心愉悦。
“这却为何?”博洛笑问。
令仪微微摇摇头:“也不为什么,就只盼着它别停下来……”
博洛细一思量便心疼不已,手臂不自觉地加重了力气,她累了,累到心力交瘁,甚至累到骨髓里,这车不停,她便可以再不问世事,不做生意,不管宅院,只靠着他便好。她不说是怕他担心,可他们的心意自来就是相通的,从未间断过……
半梦半醒之间,令仪只觉耳边有人冷笑,眼皮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样,好容易睁开却发现周围满迷雾重重,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冷笑声格外渗人。令仪已不记得自己该在车箱里,一步一步走地迷雾,环视周遭,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笑声的来源。
忽然觉察到什么,令仪猛地转身,那德一身血淋淋的枪孔,目光怨毒地盯着她,令仪转身想跑,才发现另一面也是那德,且他浑身血流如柱,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被无数个那德团团围住,他们的血流在地上,慢慢聚成一泓。
“章佳氏,你害死我,你也不得好死……”那些人一步一步靠近她,嘴里反反复复似经文般重复这一句。
令仪情知躲不过,索性不躲,咬紧牙怒道:“死不知悔改,我一个活人还能怕鬼!”话一出口,人便惊醒了,火车仍轰轰向前,她也仍在博洛怀里,只是满头大汗,一件貂裘大衣紧紧裹着她。
博洛见这情形,知她必是做了噩梦,忙抚着她的背,道:“茉儿,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