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后,所有人都已经坐在了就近的暖阁里。
袁嘉喝完了一杯热茶,情绪逐渐稳定。
他开口道:“穆家的狼子野心,我在江陵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我好几次都提醒过皇上,可他却都说相信国舅,还不许我说。”
“这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月棠问。
“真正让我觉得很明显的,是穆皇后的第一个忌日。”
月棠略略沉吟,精准的说出了时间:“那就是在皇上十三岁的冬月。”
“正是!”袁嘉点头,“穆皇后是头年冬月过世的,彼时皇上十二岁。
“起初我们大家都知道,穆家为了能够抚养二皇子,请奏了好几次,费了许多心思,一定是要为穆家争取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这也没什么,当初穆家只是贪了些银子,先帝虽然生气,也是因为恼怒他们作为皇后的娘家,竟然做不好天下臣子的表率。
“先帝从来没有说过不启用他们。
“能够让穆家抚养二皇子,至少释放出了一个信号,先帝愿意给穆家一个机会。
“所以穆家只要本本分分,哪怕偶有僭越,大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皇后生前他们还算克制,皇后病薨之后,穆家就逐渐开始与朝臣接触,他们自己入京目标大,则每年他们都派遣幕僚进京活动。
“而对皇上而言,没有了穆皇后,穆家似乎也少了几分顾忌,开始管制随行老师对皇上的教育。
“穆皇后过世时,皇上偏生染上了风寒,那年穆皇后的忌日前,老师原本写了折子,准备送入京城,想替皇上求一个回京祭拜皇后的机会。
“结果穆家拿住了这位老师背后吐槽朝政的把柄,让他卸职了。随后替换上来的老师,竟然让我撞见,私下里称呼穆家老太爷为干爹!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串通好的!
“我将此事急急禀报给皇上,皇上却训斥我,说穆家本来就对他担负主要的教育职责,哪怕换上来的老师是穆家的亲党,那又能说明什么?
“皇上还掌我的嘴,是以后来,我也不敢再提及此事了。”
听他说到这里,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交换起了眼神。
晏北道:“后来还发生过什么?穆家又有过哪些出格的地方?你继续往下说。”
袁嘉把杯子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一旁的高安见状,立刻叫人上前往熏笼里加了些炭,又搬来了小茶炉,就地煮起了热茶。
温暖的气氛,和一屋人和善的态度,让袁嘉更加放松了,他说道:“后来我向皇上告密的这件事,穆家似乎也知道了。此后他们面上不显,但我也感觉的出来,他们尽量不在我面前提及要紧的话题。
“而他们到禁苑来找皇上说话时,也都会尽量找我不当值的时候。
“我知道自己被他们防备了,也不敢再造次。
“但后来我发现,当时还只是国舅身份的太傅竟然招募了好几个幕僚,而且我还在穆家的废纸篓里,看到过撕碎了的京城的舆图。”
一个卸职归乡的纯外戚,竟然会私下拿到京城的舆图,当然是不对劲的。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是秘密,不必细细探究。
月棠道:“这么说来,穆家的野心,是从皇后病薨之后才开始暴露,这是为什么?”
穆皇后就算与娘家态度不一致,到底也骨肉相连。难道她还会打击压制穆家回到朝堂不成?
“的确如此。但当中缘故,小的却不知道。”袁嘉放置在两腿之上的双拳握了起来,“回想起来,皇后病薨的消息传到江陵,那一日整个穆府的确都轰动了。
“老夫人房里哭声一片,外院里爷们儿紧急调动车马,准备连夜入京。
“可是我看到他们在准备的时候,太傅夫人的行李里,却少说有一大半是衣裳首饰。”
说到这儿,他把双眼抬起来:“小的觉得,倘若心中的确悲伤,不会还有心思在那个时候考虑这些吧?”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
看来穆皇后对于穆家来说,并不见得是荣耀,反而像是枷锁。
可是既然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交给了娘家抚养,已经足以说明皇后对娘家的信任。
哪怕就是对娘家行事多有规劝,必然初衷也是为他们好。穆家不可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反而与皇后对着干。
而听到皇后的死讯,他们甚至有精神抖擞之感,就更反常了。
难道他们盼着穆皇后死吗?
连穆皇后也妨碍着他们吗?
当皇后的会妨碍自己的亲哥哥扶持自己的亲儿子上位?
多么离谱。
“穆昶和端王府,究竟有没有关系?”月棠问道,“先前穆垚也问过你,皇上在穆家有没有提到过端王府。有没有可疑之人来找过皇上。对此,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袁嘉抬起双眼,弓着的背脊不由挺直:“郡主为何会觉得,穆家和端王府会有关联呢?”
月棠眯眼:“难道没有?”
袁嘉抿唇默了一会儿:“在江陵那十年里,从来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寻找皇上。
“穆家到底与端王府有何恩怨,以至于后来对王府下那样的毒手,小的不知。
“但是,皇上十岁那年生辰,穆家老太爷和太夫人特许家中子弟率领侍卫陪他去看戏。
“可看戏回来之后,他神色变得十分不对。
“我们都只当皇上是累了,因此那夜他早早就歇了。
“可半夜我醒来,却发现他屈腿坐在黑夜里,两眼圆睁着,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想了多久。
“我很慌张,追问了他几句,他不说,我便要转头去找侍卫。他则一把拉住我,忽然问我,他长得像先帝,还是像端王?”
月棠轻搭在椅子的五指,忽然就抓住了扶手。
屋里几个人的目光也同时投过来。
袁嘉吞了口唾沫:“我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但先帝和端王原本就有七八分像,作为先帝的儿子,皇上就算有些好奇,也不算什么骇人的问题。
“但我还是回答:‘您是皇上嫡亲嫡亲的皇子’,当然是长得像先帝,怎么会像您的皇叔呢?”
“皇上怎么说!”
“他没说话。”袁嘉摇头,“他就是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就又发起呆来。
“我怕他魔怔,也不敢再招惹他,打发他睡下,后来倒也一夜无事。
“从那以后,他也再也没提起过这个话题。”